传闻当一个人失去某一种感官的时候,他的其余感官能力将会产生代偿。刘如京在十年前的大战中被雷火弹炸瞎了一只右眼,而十年的超负荷使用则让他的左眼也接近于全盲,可相对的,这也使得他的听觉、嗅觉等变得比健全之人更加敏锐。
这既是一种垂悯,也是折磨。
闻着被打捞上来的堆积的浮尸所带来的强烈腐臭,再看在这臭味中自如穿行的刘如京,心中有种无法言说的滋味。
“见谅,我这地方本不适合待客。”刘如京早已没了之前的暴躁劲儿,转向了一种死气沉沉。他左右摸索一下,然后随手一挥,将身旁一张桌子上的杂物、食物、工具,甚至还有疑似人体残骸等各色物什哗啦啦扫落在地。
“坐这吧。”
他拉来一条短了腿的板凳。莫辛迟疑了一下,还是选择缓缓坐下。
“尸体不完整卖不上好价钱。白天光线足,我通常趁着这个时间做些‘针线活’。”刘如京说话间还不忘摸到自己的操作台前,敬业地继续着自己的工作,看得她一阵心惊。
“前些日子我碰见了欧阳诚,一时说起刘大哥你来,”她扭过头去,一眼也不敢多望,“兄弟们都有些担心。”
“有何可担心的?他自做他的药贩子,我自殓我的尸体,都是正经营生。”他满不在乎地回道,“况且我这行,挣得比当年做护院时可多多了。”
“如果是钱的问题——”
“当年我不要你的钱,今时今日就更不会要。”他抬手打断了她的话,“别以为我不知道,那时门中的银钱根本不够,那所谓的门主给大伙备下的安家费,其实是你用风陵剑派的遗产贴补出来的。”
“我有手有脚,更一身武功,不就废了一只招子吗?还不到要乞食的时候。”
刘如京何等要强的人,即使退一万步那真是公家的钱,他也只会散给那些比他更加失能的弟兄或门中的孤儿寡母。
莫辛轻叹一声。
“我请位厉害的大夫给你看看眼睛,能恢复一些也好。”
“不必。我如今靠着这异于常人的嗅觉触觉判断尸体的新鲜度和完整性,日夜都能开工。”
“那不若我让人把这客栈重新修葺一下,把内外给你整理干净?”
“别,我这要是变了样了,别说客人找不到地方,我自己也不习惯,更缚手缚脚。”
“那我——”
“莫丫头!”刘如京将手中的工具重重地往桌面一砸,截住了她的话头,“你这么絮絮叨叨地问这问那的,不就是也和其他人一样,瞧不上我如今这活计吗?”
“告诉你,这活再脏再累也是我自己情愿,旁人休想指点半句。走,什么都不需要!给我走!”说罢,不等莫辛辩解,刘如京便径直将她推出门外。
“啪!”的一声,木门干脆地在她面前合上,宣告她被扫地出门的事实。
莫辛挫败地跌坐在阶梯之上。
她不是不清楚这样形同冒犯的过分关怀一定会引起刘如京的反弹,更明白这根本不是一个寻常故友多年不见后应有的反应。她总是应该再耐心些,再平静些。
她是白白陷人于苦的可恶共犯。
几天后,李莲花也驾着他的小楼去往东海边。
慕娩山庄之事既了,又得到关键的新线索,他本想趁热打铁,立刻去找师兄之死的亲历者,四虎银枪之一刘如京问明当年情形,岂知被方多病强拉着不许走,非要自己与他一道参加肖紫衿召开的武林大会。
大少爷兴致高涨,满心满眼都是自家偶像的门派复兴,却遭武林众人聚义除恶为假,追名逐利为真的现实狠狠地泼了一头冷水,更为万圣道的现身示威气得不打一处来。
“什么四顾门复兴,就是一头名利怪物披着画皮重生!我看他们拿头来对抗金鸳盟!”即便事情已经过去了一整天,方多病依旧心火难平。
“好了。他们闹他们的,把自己气着了又值什么当。”李莲花耐着性子劝道。他虽然也觉得万圣道的忽然高调现身十分蹊跷,但眼下没什么比追寻多年的真相更要紧,于是暂时抛下此节不管,专往刘如京生活的城镇赶去。
只是刘如京早几年前已不在原处做护院。他们边行边问,终于在月上中天时分,在海边找到了描述中的那家挂着鬼灯笼的破败客栈。
“鼎鼎大名的四虎银枪,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方……”方多病一边挥手驱赶着一群接一群的蝇虫,一边不住地唏嘘着。
李莲花脸色也不好看。他定了定心走到门前,刚要抬手敲门,晃动的人影混杂着打斗之声从屋中传出。他眉头一紧身法如风,所让出的身位恰恰下一秒便被破门而出的一男一女所占据。两人边飞也似地逃着,嘴里还不忘骂骂咧咧:
“臭瞎子死奸商,我们要买的是尸体不是见人就打的活人!差点害死老娘了!”
“刘瞎子,你给老子等着!”
李、方二人闻言,忙从洞开的大门往里看去。只见刘如京半跪在地上,手揉脖子咳嗽连连,而在屋子的另一边,一白一红两道残影在半空中交错碰撞,气劲横飞,看得人是眼花缭乱。只是这激烈的争斗还没持续多久,那红影却好似遭了什么无形的打击,突然捂着脑袋痛呼一声,便从空中重重地跌了下来。
“这,这不是笛——”方多病指着地上一动不动的高大男子差点脱口而出其真实身份,幸好被李莲花眼疾手快地拦住。
这人竟然是前几日还大摇大摆出现在正道盛会上的笛飞声,还颇为滑稽地套了一身粗糙喜服。
由于笛飞声的出现让两人过于震惊,又有一个被掐得半死不活的刘如京吸引了剩余的注意力,以至于他们忘了屋子里还有一人。
白色的身影轻巧地落地,脸上却没有多少高兴的神色,反而看着倒地不起的笛飞声略显茫然。
“可我明明还没打中他啊……”
声音这般熟悉,李莲花抬起头来向声源望去,一双圆圆的清澈眼睛率先映入他的眸中。那个他还没来得及道别,便如同以往每一次一样匆匆消失的姑娘,此刻就在眼前。
时间拨回到一个时辰前。
月亮越过了远处的山陵,清光遍洒在了海浪之上,仿佛堆起了一堆堆的雪团。郊野客栈的鬼灯笼幽幽亮起,又是海边敛尸人开门接客的一晚。
时隔两日,莫辛再次牵马而来。可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次马背上还驮了一个沉甸甸的大包袱。
“你又来干什么,烦不烦?”刘如京见她不死心,嘴上不留情极了,“这儿没人愿意看你表演慈悲为怀。碍了老子生意,小心老子把你也做成尸体,卖到山沟沟里给死鬼土财主当第十八房小妾!”
莫辛并不理会他的言语,自顾自把手上的大包袱往地上一放。
“门主素爱干净,房里也常年熏着花香果香。我在想,如果有一天你真的找着了他,看到你之所处,他会不会不大开心?”
就连三岁小孩都能听出这是在以言惑人,但偏偏刘如京就貌似将莫辛的说法听入了心。他晃了晃神,仅剩的一只眼睛浑浊失焦。沉默几许后,他缓缓开口。
“莫辛,你到底想做什么?”
“四顾门解散后,百川院接手了搜寻门主下落之责。可四年前朝廷停了百川院除了刑名之外的大部分财政支持,且几年下来一无所获,于是百川院不得已停止了在海上的搜索,并承认了门主的死讯。而你,恰好就在这个时候离开那户士绅家,到这东海边做了捞尸人。”
“刘大哥,我怎么会看不起你做的事?”莫辛恳切的眼神如同暗夜中的一盏灯,“你是咱们最后一口不散的气。”
一刹那,铮铮铁骨的汉子眼中也不由得闪过泪光。
“唉……”刘如京深叹一声,半晌才说出话来,“门主是不世出的英雄,天生就是要建立大功业的。他年纪还那么轻,人生还有那么多好时光等着他,我不信这就是结局。而且,我又如何能让他孤零零地沉在海底……”
“不会的。”莫辛声音虽轻,话里却满是坚定,“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总有一天,他会回来的。”
向着刘如京,也向着她自己说道。
“这两日我对你态度不好,是我鲁莽无礼,错骂你了,实在对不住。”冷静下来的刘如京衷心道歉后,想起刚刚自己听到的重物落地的声音,“不过莫丫头,今日你是带了什么来吗?”
“对,这是天南春新出之茶炭粉。你将其搁到屋子的各个角落里,便可大大吸去臭味湿气,用尽后点燃还可驱虫驱蚊,好使得很。”她又从怀中掏出另一物,放到刘如京手中,“还有这龙胆决明膏,你每日睡前往眼下抹一抹,有缓解眼部疲劳,清肝明目之用。”她这两日城里城外地奔波,就是为了搜集这些个物什。
刘如京心中自是感动,他刚要道谢,客栈的大门便被粗鲁地梆梆敲响。
“刘瞎子,收了钱半个月了,怎么还没给我师妹找到新郎?不会是想赖账吧!”外面的一男子高声喊道。
“吵什么吵,一寸红难不成马上要化灰,等不起这几日了吗?!”面对客户,刘如京马上恢复了一张毒嘴,“算你们运气好,老子前几日捞了个看着不错的,配你那死鬼师妹最好!”说着便把人招呼进来“验货”。
莫辛知道这是又要摆弄尸体了,实在是消受不起,于是马上远远地躲到看不见的地方,顺手帮着将大袋炭粉分装成小份。只是干没几下,两声突如其来的痛呼让她立马抬了头。
“活的——哎哟!”男子像是手腕折了,而跟着他一道进来的女子脸上则多了清晰的拳印。但这不是最糟的,只见首当其冲的刘如京被一个背对着莫辛的红色人影死死地钳住脖子,脸因窒息涨得发紫。
听得那红色身影断断续续地喃喃:“我是谁……什么地方……杀光你们……我要娶一个人……”像是个神智不清的。
莫辛见状赶紧扔下手中东西飞身上前,一掌挥开那人掐住刘如京的手,并将他逼到远离众人的地方。两人缠斗不止,之后便出现了最开头被李莲花直直撞上的那一幕。
众人对着地上人事不省的笛飞声,面面相觑。
“莫姐姐,我发现每次危急时刻你都能及时救场,真的是太给力了。”还是方多病先打破僵局,“而这个家伙每次出现都没什么好事发生,晦气。”
“你们,认识?”刘如京这时气才平顺了些,哑着嗓子问道。
“算是有过几面之缘。刘先生若是嫌他搅扰,我们可即刻带走他。”李莲花笑了笑,温和而谨慎地回答。
“不急。老子今晚好好的生意黄了,必要有人倒点霉才算完,”刘如京爬起身来,不知从哪摸出一把短刀,朝着笛飞声走了过去,“那就先给这死鬼身上开几个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