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昭白也被胡铁花这个样子逗笑了,转念又微微收敛了脸色。
她微微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面纱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将眼底与这满帐欢声笑语格格不入的思虑,悄然掩去,茶杯微微发烫的温度传到她的指尖。
翌日,龟兹王的金帐内又一次开开宴,但气氛却比昨日更加微妙。昨夜那场突如其来的驸马赐婚,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涟漪早已荡漾开来。
胡铁花被侍从引到紧挨王座下首的准驸马席位,他那张惯常豪气干云的脸,此刻涨得通红,眼神躲闪,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他这副难得的窘迫模样,简直成了整个金帐最引人注目的风景。
龟兹王此刻正红光满面捋着浓密的卷曲胡须,看着胡铁花窘迫的样子,发出洪亮的、充满慈爱的笑声。龟兹王的表态更是引得周围一片暧昧的低笑,那些所谓的江湖人,无论是嫉妒还是祝福,此刻都乐于看这位新晋驸马的热闹。
楚留香晃动着手中的夜光杯,殷红的酒液折射出他眼中促狭的光芒,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胡铁花听清:“老胡,你看这金杯玉盏,琼浆玉液,以后你可是取之不尽了。”他故意顿了顿“只是不知,公主殿下是否许你抱着酒囊入洞房?”他说得一本正经,眼底的笑意却几乎要溢出来。
就在这样的氛围中,琵琶公主却似乎并没有作为另一位待嫁的新人的羞涩,她甚至也能加入调侃胡铁花的行列。
今日她换了一身更加明艳的红色衣裙,金线绣着展翅的凤凰,衬得她肌肤胜雪,明眸善睐。她并未落座,而是径直走到胡铁花席前不远处,她毫不避讳地看向胡铁花,那双灵动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大毫不掩饰的促狭。
周遭的调笑声更大了一些。
胡铁花被这四面八方涌来的调侃和弄得面红耳赤,恨不得把脑袋塞进面前的烤羊腿里,只能抓起金杯猛灌。
姬冰雁用银刀慢条斯理地切割着一块蜜瓜,动作优雅,但眼神时不时飘向胡铁花。
就在这充满了快活与胡铁花极度窘迫的气氛达到顶点时,金帐侧面那道缀满珍珠玛瑙的华丽帘幕被无声掀开。
一股清冷馥郁如同雪莲初绽的异香瞬间弥漫开来,压过了帐篷里的喧嚣,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
一位绝色美人在侍女的簇拥下,缓步走进了这个金帐。
你见到她,就知道这世上为什么会有为博美人一笑而亡国的君王了。
她身着一袭月白色宫装长裙,质地如流云,轻盈飘逸。裙摆与广袖边缘,用极细的金银丝线绣着低调而繁复的缠枝莲暗纹,行走间莲纹若隐若现,似月下湖光。
乌发仅用一支通体莹白的羊脂玉簪松松绾起,几缕青丝垂落颊边。她的面容是瓷器般无瑕的精致,一双眸子是奇异的、近乎透明的琥珀色。
她的到来瞬间让帐内喧嚣的调侃气氛为之一滞。
龟兹王更是立刻起身,脸上堆起热切的笑容:“爱妃来了!快请上座!看看我们的女婿”亲自引她到铺着雪白貂裘的位置上坐下。
众人恍然,她竟是龟兹王妃
这位龟兹王妃微微颔首,平静的目光扫过众人,在楚留香身上略作停留,琥珀色的眼眸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随即她端起侍女奉上的白玉茶盏,笑着问:
“哪位是我们的驸马,快让我来看看是何等英雄”
仿佛刚才的停留不曾存在。
许昭白却注意到了,她不仅注意了这个,还注意到更多更有意思的东西。
在她想其他事情的间隙,龟兹王正在试图招揽楚留香一行人,让他们在胡铁花和公主结婚后也留在龟兹,共享这无尽的富贵。
显然他到现在还不知道这群人是谁,他如果知道,他就不会开这个口,也许不止楚留香他们,这个大帐里很多人的真实身份他可能都不知道。
许昭白打量这个帐篷的所谓江湖人,就听到龟兹王已经把目光转向了她。
他朝着许昭白举起手中巨大的金杯,发出洪亮的、试图驱散寒意的大笑,他目光灼灼地看向许昭白,眼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欣赏。
“这位姑娘!”龟兹王的声音在金帐内回荡,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豪迈,“昨夜你那一剑,快如惊鸿,妙到毫巅!本王虽非武学大家,却也看得出其中蕴含的绝世锋芒!斩妖除魔,匡扶正义,正是我辈江湖儿女的本色!”
“姑娘如此身手,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在这西域大漠,正是英雄用武之地!”龟兹王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变得更加热切,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招揽意味,“本王求贤若渴,最爱结交天下英雄!姑娘若肯留下,本王必以上宾之礼相待!金银财帛,权势地位,只要姑娘开口,本王绝不吝啬!本王还可为你专设剑阁,广招门徒,让你这一身绝世剑法,在西域开宗立派,光耀千古!”他描绘着锦绣前程,试图用泼天的富贵与权势打动眼前这位剑术奇才。
帐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许昭白身上,那些嫉妒胡铁花的江湖人此刻眼神复杂,有震惊于她昨夜一剑的,有对她能被龟兹王如此看重而嫉妒的。
楚留香正要替她拒绝这龟兹王热切的招揽,就听到许昭白的声音如同冰玉相击,清晰地响起。
“王爷厚爱,心领了。”
她的声音不高,却足以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但我不会留下。”
龟兹王脸上的热切笑容瞬间一滞,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他没想到自己的招揽会被如此干脆利落地拒绝,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怒和不解:“哦?姑娘这是为何?莫非是嫌本王诚意不足?还是……”
他的话被许昭白平静地打断。她微微侧首,目光似乎穿透了华丽的帐篷穹顶,投向那无垠的、黄沙漫卷的远方。
“我此行西来,只为杀一个人。”
龟兹王皱起了眉头,脸上堆起关切与不解的神情:“杀人?姑娘要杀何人?可是与你有深仇大恨?若是事出有因,对方又确是大奸大恶之辈,或许本王……”他挺起胸膛,试图展现自己作为西域强主的威势“或许本王可以助你一臂之力!在这西域之地,本王的话,还是有几分分量的!你尽管说出那人姓名!”
他摆出一副仗义相助的姿态,似乎笃定对方所求不过是某个仇家,他龟兹王出面,或擒或杀,不过是举手之劳,更能借此施恩。
一个冷漠的没有丝毫波动声音响起:
“我此行西来,只为杀石观音。”
那三个字,仿佛带着万载玄冰的寒气,瞬间抽空了金帐内所有的空气。
石观音!?
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如同九天惊雷,在每个人脑海中轰然炸响!
许昭白一一扫过帐内那些因石观音之名而色变的江湖人,最终定格在龟兹王妃那张绝色的脸上。
龟兹王脸上的关切、仗义、豪迈,所有精心堆砌的表情,在这一刻彻底粉碎!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脸色在瞬间褪去所有血色,变得惨白如纸,端着金杯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杯中的美酒泼洒而出,淋湿了他金光闪闪的王袍,他却浑然不觉。
时间仿佛凝固,金帐内辉煌的灯火,满桌的珍馐,龟兹王僵在脸上的笑容,胡铁花因震惊而忘记的窘迫,楚留香瞬间敛去的笑意与眼中深沉的探究,姬冰雁眼中冻结的锐利……所有的一切,都被这轻描淡写却石破天惊的一句话彻底冻结。
为了杀石观音而来?!这岂不可怕?岂不可笑?
这平静的宣告,比大漠最凛冽的罡风更刺骨,比世间最毒的蛇吻更致命。她可知道石观音是什么人?她可知道每年江湖上死在石观音手上的有多少人?这初出茅庐的剑客,她的剑术即便不错,但是那是石观音,多少像她这样的剑客死在她的手里。
许昭白不在乎其他人的看法,她只是平静的看着高台上的王妃,这是一封不容拒绝的战贴,战贴已经下到应该收到的人手里。
主位之上,那位高贵的龟兹王妃,面对这要杀死石观音的惊天宣告,她非但没有丝毫不懂武功的女子的惊惧、愤怒或慌乱。
她那完美无瑕的、如同冰雪雕琢的脸上,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
不是惊恐,不是震怒。
而是一种……玩味。
她那形状优美的、几乎从未有过明显弧度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拉出一个极其微小、却又清晰存在的、带着奇异兴味的弧度。
她甚至微微歪了歪头。
一个极其自然、带着几分慵懒、却又充满了无上威仪和审视意味的动作。如同云端的神祇,带着一丝好奇与漫不经心的俯视,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眼前这只胆敢向神祇亮出獠牙的、小小的、却又无比锋利的蝼蚁。
这无声的、带着致命玩味的回应,比任何怒吼或杀意,都更令人心底发寒,这岂不是有绝对的自信,绝对的底气。
而许昭白,只是垂下眼睛,细细地抚摸她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