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失明了——这是一件早有预兆的事。
在战国时代,炼制白盐的方法比不上现代,即使是在现代医疗中,白盐灼伤眼球都是一件不可忽视的事情,更别提是几个小时的折磨。
但斋藤家不在乎,要是驱邪仪式成功,就算失去了一双眼睛,也并不影响梅的婚嫁,若是没有成功,那也没有留着她的必要。
昏暗的宫殿内,没有侍女来点灯,反正梅也不需要。
她躺在一袭薄被上,双眼被绷带包裹起来,脸色苍白得像是一具尸体,穿着一身干净的白色里衣睡在那里。
尽管失明已成定局,但是她的眼皮因为严重充血,已经彻底变成了紫红色,上面的血管纹理清晰可见,实在骇人。为了让她看上去好看些,才用绷带包裹起来。
已经失明的梅彻底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等侍女服侍她用完膳,她躺下睡着,再醒来时就不知道具体时间了。
有时候她醒了,但是因为看不见,所以不愿意从榻上起来,就像现在,看外面的天空,已经将近深夜,她的呼吸平缓,手指微微动了一下,这就是证明她醒着的动作。
同样没睡着的还有五条悟和夏油杰,倒不如说他们很久没睡了,在记忆里他们感觉不到饥饿和疲惫,偶尔的闭目养神只是为了打发时间。
现在两个人难得有这样的时候,既不想交谈,也不愿意闭上眼装睡,只是看着床上的梅,静静地发着呆。
五条悟揉了揉眉心,事态发展不是令他难受的原因,他难受的是,自己从未有过这样的时刻:什么都做不了、一切都是无能为力。
身为特级咒术师,身为“神子”,他从来没有这么憋屈的时候。
夏油杰的表情则更加平和,表面上看不出什么,但心里在想着什么,就连此时的五条悟都猜不出来。
外面的骚动翻天覆地,但都闹不到这座小小的宫殿来,更闹不到现在的梅面前,算是再次度过了一段得以喘息的时间。
这天,两个人靠在墙边闭目养神,梅静静地躺在床榻上,被子盖在身上,虽然薄,但是并不觉得冷。
忽而一阵强风刮过,从木板间的空隙里钻进来,发出呼啸的风声。
梅垂落的手指忽然动了动,深深皱起眉,使尽全身力气翻了个身,双腕的旧伤未愈,她的手指根本使不上力气,只能像孩子一样,趴在地上一点点朝着声音的源头爬过去。
她顶着绷带,在一片黑暗中摸索着,这里到底她待了十几年的宫殿,对于墙与墙之间的距离耳熟于心,只是难以分辨方向,如今有风声刮过,算是给她指了路。
“喂!”
五条悟这一嗓子直接把旁边的夏油杰弄醒了,他睡眠本来就浅,现在几乎是一睁眼便瞬间醒神,视线从空旷的床榻移到了正在爬行的人影上。
“这是在干什么?”
两个人几步就跑过去了,但是碰不到她,也就只能干看着。
费了不少力气,梅终于爬到了墙边,颤抖的手指在墙上摸索,当碰到了缝隙里透出来寒风时,她忽然露出了一抹笑意。
那笑意十分真切,就像是一直被关在盒子里的人,终于触碰到了外界的天空,站在了阳光下,获得了自由。
他们这才发觉,梅好像从来没有这样高兴,上次笑容如此灿烂,还是在她幼时拿到那片支麻雀羽毛的时候。
这时,障子门被人打开,又是侍女按例来送餐食。
听着碗筷磕碰发出的细微声响,梅便猜出来是侍女,她克制不住自己的兴奋,语调微微颤抖地出声询问:“这风很刺骨,外面下雪了吗?”
侍女忙着摆弄手里的碗碟,闻言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面对这个狼狈又失明的妖女,她连表面功夫都不想做了,只是看着梅的样子,她还是大发慈悲地回道:“是的。”
“那、那梅花呢?”
梅屏住呼吸,就像是怕惊扰了停在枝头的小鸟一般,放轻了声音,可一颗期待的心还是控制不住的从她的嘴角溢出:
“梅花开了吗?”
侍女的嘴张了张,其实是开了的,但是她看看手里的碗,里头装着上好的白米,是她在宫外的父母一年都未能吃上一碗的昂贵之物,一想到这,一股火焰在她的肺里蔓延,微微咬牙答道:
“没有,花还没开。”
话音刚落,侍女转身离开房间。
独留梅一人无措的靠在墙边,神情乍然低落下去,手指无措的穿过缝隙,感受着外面的寒风呼啸。
场景忽地刮起一阵狂风,两人所处的空间开始瞬间变幻,等他们再次睁眼时,他们已经站在了这座城的城门口。
“这是?”
身着盔甲的武士清出一块空旷的刑场,武士们佩有刀刃,每隔五步站成一排,而他们身后,是一片黑压压的百姓群众。
现在是冬日,城内飘着大雪,因为过度饥饿,百姓们蜡黄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他们穿着只能勉强御寒的冬衣,有些人甚至是流浪汉打扮,浑浊的眼珠里布满血丝,充满愤恨地盯着空地中心的女人。
梅估计是在睡梦中突然被武士掳来的,跪坐在泥地上,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里衣,长至脚踝地乌发垂在肩上,有些凌乱的发丝缠在她的耳边,脸上厚厚的绷带让人看不清她的脸,只露出了瘦得凹陷下去的脸颊和下巴。
百姓们因为这场公开处刑而齐聚于此,本就憋了一肚子火的民众唯有亲眼见到“罪魁祸首”伏诛,才肯罢休,他们死死盯着梅,更有些人连这点时间都不愿意等,捡起地上的石子就往她投去!
但是那人准头不行,没能伤到梅,有一个人率先动手了,在场的其他民众也忍不了了,纷纷效仿他,朝她扔去石头。
有一块石头棱角分明,直直地砸在了梅的额上,她身子猛地往旁边一倒,本来就因为看不见陷入了极大的恐慌,接着便感觉额上一股剧痛,有温热的液体顺着脸边滑下来,逐渐变得冰冷。
而在她的正上方,侍女们打着伞,恭恭敬敬地为衣着华丽的斋藤夫妇遮蔽风雪,他们站在高台上,而那位身负盛名的御门骏平,正站在斋藤大人身侧。
他仍穿着一身圣洁无暇的狩衣,嘴角挂着清浅的笑意,一双幽深的眼眸冰冷地看着下方的梅,眼底极快地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等聚过来的百姓差不多了,斋藤大人眼神凌冽地扫视了一圈下方骚动的人群,直到那些切切私语的声音逐渐平息,才清清嗓,高声宣布道:“领民们!”
“今日在此,非是行刑,乃是祓除!”
他的声音顺着风,进入在场每一个人耳中,百姓们沉寂下来,安静地聆听着他的话。
“此人!”斋藤城主伸出手指,直指跪坐在地上的梅,双眼满含着愤怒与厌恶之情,话语是那般犀利:“身染不详,邪灵附体,其行惑众,招来神罚!”
但紧接着,他的眼神中又化愤怒为哀怨,满脸悲悯的望向了自己的夫人,哀伤道:“此人虽身负我的血脉,但是却是不详之子,本来我念及血脉亲情,不愿以如此残忍的方法降罪于她,总想着救人一命——”
“但谁料!这人竟敢诅咒我的夫人,害我的夫人难保其腹中胎儿!”
说着,他竟落下热泪,活脱脱一副慈父深情模样,引得在场的民众也纷纷落泪,哀叹命运不公。
“如今,此人身负神罚,妄想害我一方水土,为了城内安稳,我身为尔等的城主,绝不姑息,誓要以此邪秽之血,祭祀天地神佛,祓除恶灵,还我城清明!”
话音一落,他身边的御门骏平竟上前一步,对着斋藤城主附身作揖,满口敬畏之语:“城主大义灭亲,此举必可感天动地,使得神佛护佑、来年五谷丰登啊!”
民众一看,连京都来的阴阳师大人,都大加称赞城主的行径,心中霎时间升起一股浓厚的正义之感,到了这个时候,压根没人关心这件事的始末,只要来年真的能五谷丰登,死一个两个人又有什么不可以?
侍从们开始布置刑场,因为切腹自尽是一种极具高尚的死亡方式,身为邪祟之身的梅并不配以这样的方式死去,最后由御门骏平出主意,以最纯净的方式来净化她——火刑。
刑场上堆起如山的柴薪,与满地洁白的雪花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对比,像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在这一刻,空气似乎都凝固了,不敢惊扰这即将到来的仪式。
梅被两位武士一左一右的提着,瘦弱的身躯轻飘飘得像一片枯萎的落叶,她没有挣扎,或许她的一切情感,早在这不见天日的宫殿中散去了。
斋藤夫妇站在高台上,半张脸隐没在阴影里,没有一丝表情,目光始终钉在那堆柴薪上。
她被绑上了顶端的木桩,绳索深陷进她的手腕,这种材质的麻绳极抗高温,能保证将人烧焦的尸体牢牢固定在木桩上——前提是她没有被直接烧成飞灰。
但就在这时,梅忽然动了一下,她鼻尖微微嗅着,侧过头,看向了脚下踩着这木头堆,在一片杂乱中,她极为敏锐地捕捉到了一缕梅香,那是……
这整座宫殿里,只有一株梅树——尽管她看不见,但在她透过绷带的眼神汇聚处,在黝黑的薪柴堆里,有一根枝条斜飞在外,在那枝条顶上——有一朵赤红的梅花花苞悄然绽放。
随着高台上的身影猛地一挥手,火把被掷入柴堆。
干柴被瞬间点燃,“轰”的一声,橘红色的火蛇猛地窜起,沿着柴堆不断攀上,浓烈的火烟伴随着灼热的气浪向四周扩散,人群里不由得发出一阵惊呼。
直到那赤红的火焰彻底吞抹那抹洁白的身影,柴火噼啪作响,空气中蔓延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而那位少女,自始至终都未曾发出一声叫喊。
两人站在台下,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忽地,夏油杰低下了头,不忍去看,更不忍去听。
在那炙热的火焰中,冬天好似已经过去,迎来了暖春,而那其中一朵小小的梅花,烈火灼烧着她柔软的花瓣,直到化为飞灰。
梅花将要拥抱暖春,尽管她会迎来凋零,也至少是与春雨为伴,而非冰冷的雪花。
至此,画面定格在这一瞬,不断缩小,变为一卷长长的画卷,边缘不断被火舌燎着,在两人眼前逐渐变小,最后消失不见。
五条悟和夏油杰站在了一个纯白的空间内,从头顶到脚下皆为不可分辨的雪白,他们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身处何方。
谁都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四处张望,思绪还停在刚刚那一幕,久久无法回神。
“……”沉默良久,五条悟微微抬起僵硬的脖子,喉咙干涩,试图张嘴,话语却在嘴里打了个转,没说出来。
就在他短暂语塞后,一个声音忽地从他们身后传来,清冽如微风、柔软如梅花——
“初次见面……但或许该说,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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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旧梦篇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