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心崖与归鞘
剑光,如狂风暴雨,瞬间充斥了整个洞穴。
每一道剑光都蕴含着毁灭性的力量,却又毫无章法,如同一个疯子的狂舞。它们是青云剑尊一生剑道的碎片,是他破碎心神的具象化。它们并非在攻击,只是在……宣泄。
陵越没有动。
因为守一,也没有动。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万古不变的昆仑山岩。那些足以将钢铁分子的剑光,在冲入他身前一尺的范围时,便如春雪遇上了烈阳,无声无息地消融、瓦解,回归为最纯粹的天地灵气。
守一的周身,形成了一片绝对的、安宁的“空”。
在这片“空”的领域里,一切“有”都失去了意义。
陵越站在守一的身后,看着这匪夷所思的一幕。他终于亲眼见证了守一的“道”。那不是防御,不是抵抗,更不是反击。那是一种更高层次的“容纳”与“化解”。如同大海,无论投入多少刀剑,最终都只会沉寂,无法在海面上留下一丝伤痕。
他明白了,这便是他为自己的剑所寻到的、最完美的“剑鞘”。
但,他不能永远躲在剑鞘里。
这是他与师尊之间的因果,必须由他亲手了结。
“守一,”陵越轻声说,“请为我守住此身。”
守一没有回头,只是微微颔首。
陵越闭上了眼睛。他放弃了对肉身的感知,将自己的神识,如同一叶扁舟,毅然驶向了那片由剑意构成的、狂暴的海洋。他要进入的,是他师尊那早已支离破碎、被困了三百年的内心世界。
四周的景物瞬间变幻。
他不再身处山洞,而是站在一片昏黄的天地之间。脚下是龟裂的大地,天空是铅灰色的,布满了永不消散的阴云。这里,是苍梧之渊,是他们师徒最后决战的沙场。
在战场的中央,两个人影正在永无休止地搏杀。
一个,是身穿紫色宗主道袍、双目赤红、满身都是疯狂剑意的中年人——他的师尊。
另一个,则是手持长剑、神情冷漠、周身散发着极致锋利之气的青年——三百年前的、尚未陨落的陵越。
他们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最后一击的场面。师尊的剑充满了霸道的皇者之气,而“陵越”的剑,则凝聚了世间一切的锋利与决绝。每一次碰撞,都让这片内心世界震颤一次,让天空的阴云更厚重一分。
这是一个没有尽头、没有胜负的、自我折磨的循环。
陵越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去干涉那场战斗,也没有试图去唤醒那个沉浸在杀戮中的师尊。
他只是走到了战场的边缘,盘腿坐下。然后,他开始“出剑”。
他没有剑。他的剑,是他的“意”。
他的第一个动作,很慢,很轻,是青云剑诀的起手式——“风起”。但由他使来,没有丝毫风的锐利,只有风的轻柔与广阔。
他的第二个动作,是“云涌”。没有云的变幻莫测,只有云的舒展与包容。
他就这样,将一整套追求极致杀伐的《青云剑诀》,用一种全新的、属于“守”与“承”的意境,缓缓地、一遍又一遍地演练着。
战场中央那两个疯狂搏杀的人影,终于受到了影响。那个代表着“过去的他”的幻影,首先感觉到了威胁,发出一声怒吼,舍弃了师尊,转而向他冲来,意图将他这个“异类”彻底抹杀。
陵越没有看那个幻影。他的目光,始终落在师尊的身上。
师尊的幻影,也停下了动作。他那双赤红的、疯狂的眼睛,第一次,从永恒的战斗中移开,望向了场边那个正在演练着熟悉又陌生的剑法的身影。
他看到了“风起云涌”,却感受不到杀意。
他看到了“剑落霜天”,却只感到一片宁静。
他看到了“独上青云”,却只有归于平淡的释然。
“过去的他”那凌厉的剑招,在靠近真实陵越身前时,便如幻影般自行溃散。因为,此刻的陵令,他的“道”已经圆满,他的“意”坚不可摧。一个只剩下“杀意”的残影,根本无法撼动他。
终于,陵越演练到了最后一式。
那不是“无名之式”。
他缓缓抬手,仿佛握着一柄无形的剑,然后,做了一个极其缓慢、极其郑重的——“归鞘”的动作。
当这个动作完成的瞬间,整个内心世界,所有的风、所有的云、所有的杀意,都为之一静。
战场中央,师尊的幻影,那双赤红的眼睛里,第一次,流下了一行浑浊的血泪。他看着陵越,手中的剑“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他也学着陵越的样子,颤抖着,做出了那个“归鞘”的动作。
当他做完时,整个昏黄的世界,如琉璃般寸寸碎裂。
现实的山洞中。
那漫天的剑光,戛然而止。
陵越睁开了眼睛。
他对面,那个枯槁的身影,依旧盘坐着。但那双燃烧着毁灭之火的眼睛,已经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的空洞。
片刻之后,一点属于人的、理性的光芒,在那空洞的深处,极其微弱地,亮了起来。
他的嘴唇翕动了许久,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声音。
最终,一个模糊不清的、却又无比清晰的、带着无尽复杂的音节,从他口中吐出。
“……陵……越……”
他认出了他。
三百年的心魔,在这一刻,终于有了一丝松动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