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色宜人,鹤翔碧霄。若紫云般茂盛的蓝花楹落了一地,明镜般的水面上亦漂浮着朵朵花瓣。
一袭孔雀绿烟霞襦裙的穗禾坐在寒池边的一颗大理石上,足下未着丝履,脚尖激荡着水面,如玉凝脂的柔荑拾起一朵完好的蓝楹花,搁在掌心把玩着。
“若是一直受太微庇护的百花谷能站出来指认太微的罪行,这事会简单许多。”
鹤梅摇了摇头道:“百花谷为了先谷主的名声必然不愿意出来指认太微。”
“花梓芬当年那些风流韵事又不是什么秘密,百花谷的那群芳主担心的不是花梓芬的名声,而是害怕失了凌霄山庄的庇护罢了。”穗禾嗤笑一声,看着水中倒影,捋了捋自己被秋风吹乱的发丝,继续道,“现如今,因为锦觅,一向避世的洛湘府也变得强硬起来,有了洛湘府支持,百花谷众人自然就会想起来找太微为花梓芬报仇了。”
“要让洛府主、百花谷众芳主和父亲彻底撕破脸皮,怕是没那么容易。”润玉突然出现穗禾身后,弯下腰,一把将穗禾抱了起来,“你还和以前一样,喜欢泡冷池子,这个习惯可不好。”润玉说着,将穗禾放在石凳上,蹲下身来,拿出一方雪白的帕子擦干穗禾脚上的水渍,亲手帮她套上罗袜,穿上绣鞋。
润玉掌心的温暖从穗禾冰凉的脚尖直透心底,连耳后根都跟着发烫了。
“咳咳,二少庄主这两日心情不大好,我先回去陪他了。”鹤梅一边说着一边朝穗禾挤眉弄眼的。
穗禾面颊微韫,缩回脚道:“我…我自己来。”
看着这一对神仙璧人,鹤梅没有多做停留,她转过身,手中捏着一个带着淡淡血渍的梅花荷包,脸色的笑瞬间消失,挂上冬日寒霜,满满恨意,往栖梧轩而去。
曾几何时,她也与人这般情投意合,岁月静好。可这一切,都因为太微他们而不复存在。
紫檀木貔貅香插上燃着一根线香,流云般的青烟袅袅升起,淡淡的昙花清香四散开来。润玉手捻几瓣新鲜昙花,投入茶壶之中。
穗禾坐在一旁,看着润玉藕节般细长白皙的十指在沉香木的茶具上来回,问道:“让洛霖和太微彻底撕破脸皮确实不容易,我暂时没想到什么好办法,你胸中可有主意?”
“一切顺其自然就好。”润玉笑着将新泡好的昙花茶递到穗禾跟前,“尝尝看,昨夜新开的昙花。”
如今旭凤对锦觅生了厌恶之心,鹤梅那般温柔体贴善解人意,与锦觅同样富有美貌,却比她多几分矜持,他必然会更加亲近鹤梅;而锦觅是个不会拐弯的性子,若是瞧见鹤梅渐渐取代她在旭凤心中位置,自然会心生嫉妒,做出些出格的事情来。
昙花的清香随着氤氲水雾扑鼻而来,穗禾抿了一口,入口清甜温润,她眯着眼睛赞道:“好喝。”
润玉依旧笑着,道:“那我以后天天泡给你喝。”
以后?这是个很奢望的词。穗禾的笑僵在了脸上,她摩挲着青白釉茶杯口,低着头,苦笑道:“我没有多少时日了,离火教的圣女是用毒养出来的药皿,药皿一旦成型,寿数不过三五载。”她本来觉得,她报完仇,死便死了;如今,她只想多活一日是一日。
“等一切都结束了,我们去找木先生,他说不定就有办法救你。”润玉一口将杯中的茶饮尽,茶杯上的温度怎么抓也抓不住,悄无声息的就没了。
秋风萧瑟,黄叶满地,一辆简朴的马车越行越偏僻,直往荒郊野岭而去。
穗禾思来想去,正准备去紫云阁与荼姚说明一切,恰巧看见荼姚避人耳目,轻车简从的从凌霄山庄的后门出去穗禾便远远的跟了上去。
漫山遍野,皆是坟茔,每一个坟茔前头立着的都是无字碑,底下埋藏着何人也就无从知晓了。
只见荼姚走到其中一个坟茔跟前,将手中的瓜果祭品一一摆上,点上蜡烛,燃起香。
“穗禾,今日是你的生忌,我来看你了。”荼姚说着从盘子里拿起一枚糕点,“穗禾呀,这是酸梅酥,知道你爱吃,我亲自下厨给你做了好多。”
荼姚对着无字墓碑絮絮叨叨,好像人就站在她跟前一样。
生忌?穗禾很是奇怪,她的生辰明明是八月初六,今日是七月初六,姨母为何说今日是她的生辰?难道是姨母记错了?不应该呀。
穗禾正在疑惑之际,一阵清风拂过,一袭褐衣的红姑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穗禾吓了一跳,转身想走,荼姚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身后。
“羽落,是你!”荼姚有些错愕,而后面露凶光,“我疼爱你,是因为你实在太像穗禾了,但你竟然敢跟踪我,那就留你不得。”
荼姚说罢,没等穗禾反应,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尖锐的指甲几乎要扎进穗禾的肉里,空气一下子被掐断。
“姨…姨母…”穗禾艰难的喊出声。
这个声音,荼姚再熟悉不过了,她立刻松开了手,不确定的问了一声:“穗禾?”
“咳咳…”穗禾抚着胸口,点了点头,大口大口的呼吸着。
秋风卷起地面枯黄的叶子,细细风沙迷了眼,荼姚看着穗禾,心中带着一丝丝害怕,她害怕失落。她缓缓的伸手摸过穗禾平滑无痕的下颌,细长的指甲扎下去,一张人/皮/面/具从穗禾脸上剥落。
丰盈庄姝,温润玉颜,修眉联娟,明眸秋水,朱含朱丹。与荼姚记忆中的一样,却又不一样。一样的玉颜花貌,不同的是眸中再无昔年明媚,右额头是淡淡的粉色,显然是新肉初长。
“穗禾,你还活着!”荼姚潸然泪下,她从没想到,穗禾还活着,她一把将穗禾揽在怀中,泪一滴一滴的落在穗禾的肩头,穗禾亦忍不住落下泪来。
站在一旁的红姑看着这一座座无名衣冠冢,又看了看穗禾,眼角湿润。
好一会,荼姚情绪稳定下来,抹了抹眼泪,拉着穗禾的手问道:“那么大的火,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那是穗禾每回忆一次,就痛苦万分的记忆,那是刻在骨子里的痛,每每午夜梦回,都是眼泪满襟。穗禾和哥哥宁稷被武林众人追赶着,跑回了机关城,却只看见漫天的火光,烧红了半边天,宁府里却无一人哀嚎,地上全都是中毒倒地的族人。
追赶来的人算准了时间出现,便说是宁稷为了毁尸灭迹而放的火。那时的宁稷一路上与人缠斗,深受重伤;穗禾火红的嫁衣被鲜血染成深红。
他们早已精疲力尽,无力再战。旭凤站在那群武林正道的最前面,英勇神武,凤翎箭裂风而出,宁稷早已没有力气躲闪,箭矢穿透他的胸膛,鲜血染红了他的衣襟,俊脸亦变得狰狞。
旭凤的第二支箭,对准了穗禾,宁稷一把扯过穗禾,两人一起跌进火海,躲过一箭。
“穗儿,还记得咱们小时候贪玩,为了逃课,在后院挖了一个直通城郊的地道吗?”宁稷躺在地上,火已经烧到了他的衣摆。
穗禾一面给宁稷捂住伤口止血,一面伸手去扑火,手忙脚乱的。
“穗儿,凤翎箭穿透了我的心肺,我活不了了,别浪费力气了。”宁稷推开了穗禾的手,有气无力道,“宁府已被团团围住,你赶紧从地道逃出去,拿上我在地道暗格里藏着的那本琴谱,去碧清镇八卦村找离火教的第五符,见了琴谱,他会帮你的。”
眼泪断了线的珠般落下来,穗禾直摇头道:“不要,哥哥,你跟我一起走。”
“听话!”宁稷大声斥责着,满是血液灰尘的手紧紧握住了穗禾的手,嘱咐道,“你要好好活着,为我们宁家洗脱污名,不能让祖父父亲母亲他们死的不明不白。”
穗禾挂着泪痕,点了点头:“知道了。”火光下,宁稷的脸色更加苍白,手中的温度渐渐流失,穗禾松开了他的手,扯下一大片裙摆,在一旁的水缸中浸湿,捂住了自己的口鼻。
她一定会活着出去,为宁家报仇。
“穗儿,若有机会,你帮我将这个荷包送去关西明月楼,还给鹤梅。”宁稷挣扎着从腰间扯下来一个红梅荷包,递给了穗禾。他们终究有缘无分,阴阳相隔,只愿她能忘记他,余生平安喜乐。
火越少越大,透过冲天火光,穗禾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宁府外满满的都是人,最后看了一眼宁稷,她弯着腰往后院去。
宁稷一直看着穗禾,直到不见他的背影,才安然的闭上了眼睛。他与第五符因琴谱结实,君子之交,却不想被人拿来做文章,灭了宁家,是他看错了这武林人心。
后院的葡萄架下,就是地道入口,穗禾正要跑过去,一根燃烧着的廊柱砸了下来,砸到了她的右腿,火焰烫伤了她的右脸,她吃痛的喊了一声,紧紧握着荷包,匍匐着前进。
穗禾就这么一路半爬着逃了出来。在山野中,靠着小时候荼姚教她的一些医术,简单处理过伤口,才向镇上出发。她容貌被毁,声音也被灼伤,没有人能认出她来。她用身上仅余的一些首饰,雇了辆马车,赶去了八卦村。
有了第五符引路,穗禾顺利找到了离火教,伺机潜入圣女宫,将刚刚继任没多久的圣女一剑封喉,逼得离火教教主不得不培养新圣女。
听完穗禾说的这些,荼姚更是难受心疼:“穗禾,这些年苦了你了。”
“姨母,一切都过去了,我们活下来的人必然要给逝者一个清白公道。”穗禾窝在荼姚怀中,像个小孩子一样,仰头问道,“姨母,我的生辰不是比表哥晚两天,在八月初六吗?姨母怎么说是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