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入夜后,两人又踏上入蜀之路。这样的日夜颠倒对羽人非獍来说,算是已成为一种职业习惯;愁落暗尘年轻,身体适应得快,可饶是如此,晚间行路时偶尔还是会听见他一连串的哈欠声。
大概连续走了五日,两人在路上遇见了一座破庙。看见破庙,羽人非獍便知道前面不远处就是成都城了。
羽人非獍将尸体停在破庙内,然后吩咐愁落暗尘将衣服换下,说要就此别过。他心里莫名感到不舍,但到底想的还是终于要跟对方告别。
将接过来的衣衫打包进自己的行李,却听见愁落暗尘说:“听你说前面就是成都,难得走动一趟,不去逛逛吗?”
“我还有活儿……”
愁落暗尘看着他:“吃顿饭总不耽搁事,何况白天你也走不了。”
两人进城时正遇上许多挑夫出城挑水,扁担两头的桶里不断溅出水花,错落地铺在进城道上。不少挑夫朝东边疾步而行,羽人非獍和愁落暗尘也没有目的地跟着他们。
一到东城春熙路,街道两侧尽是商铺,一眼望去大多是茶馆的旗帜在风中招招。随日头渐升,道路旁的小贩也多起来,小吃摊不用说,还有各式各样的花担子,卖鲜花的,卖首饰的,还有卖洋货的;吃早茶的人也慢慢将一间间或精致、或素净的茶馆填满。
想来愁落暗尘是想吃茶了罢,他拉着羽人非獍走向一家名叫古林食堂的店子,却在大敞的门前被几个人拦了下来。
“嘿,里面在吃讲茶,去不得嘞。”
“哪地去不得?!来来来,两个人快进来。”
一个人拉住这人的胳膊,说:“这个时候还放人进去,就不怕你家管事多赔茶钱?”
这人挣了一下:“我看你是怕你家输吧,我们管事身正不怕影子斜,会输就怪了。”
“呸,”对方啐了一口,“你还真有脸说,不过占着人多势众的便宜。”
“我们就是人多,有本事你们也叫那么多人来呀,哈哈哈!”
几个人自顾自说着,眼看就要动起手来。羽人非獍往店内望了几眼,里面围了一大圈人,以三个人为中心,中间那个靠在椅背上悠悠喝着盖碗茶,另外两人相对而立,口沫横飞。
他不想惹麻烦,准备拉愁落暗尘离开去找别的馆子。这时,从里面走出来一个四十多岁的人,说:“里边还没干起来,外面倒先摆出架势了,少年人火气就是大,不如到里面喝壶茉莉下下火。”
争吵的几人一听声音纷纷转向来人,双手抱拳异口同声道:“凌老爷。”
被称作“凌老爷”的人捻了捻有些花白的山羊胡须:“我以前混公口的时候,可没听说过吃讲茶时不准人进来吃茶的规矩。”
“是是,没有这规矩,”其中一人陪笑道,“就算有,您凌沧水凌老爷说一声,那就是没有。”
“少给我侃这些没用的,进去吧!”
说罢凌沧水转向羽愁两人,说:“来,两位也……”
话说一半,凌沧水忽然面露惊讶,直盯着愁落暗尘的脸和胸前看了好一会儿。羽人非獍正感莫名其妙,凌沧水却又笑着把方才的话说完。
两人捡了张角落里的八仙桌坐下,再随便叫了一壶粗茶,然而茶房给他们端上的竟是成色极佳的峨眉雪芽。羽人非獍疑问,茶房却摆手说反正茶钱自有人付,何必计较。
吃讲茶,不过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到最后果然还是看哪方声势更壮,于是这做调解的中人真要能镇得住场子,有能够令人心服口服的本事才行。羽人非獍还听得何以各家吃讲茶常选在这所古林食堂的原因,只因其掌柜凌沧水原先是一个大公口的当家三爷,虽金盆洗手一心钻研美食,可黑白两道都还卖他面子,所以在这里吃讲茶吃到最后不至于动起武来。
不管哪家得胜,对在场不相干的茶客来说没差,反正总有一方会输,而输家就得付全场的茶钱。
讲茶吃完,人也散去不少。羽人非獍望了望屋外日影,想来已是巳时。
“感觉如何?”羽人非獍用烧瓷盖子拨了拨茶汤上的浮叶,“以后在这里闯荡,也许会遇上这些事。”
“我心里有数,”愁落暗尘把玩着碗盖,“不用为我担心。”
羽人非獍沉吟,他还是不习惯被人道中心事的感觉,但这并不是一种被冒犯的心情。
“两位,尝尝小店的招牌茶点。”
羽愁二人闻声抬头,只见凌沧水两手各端一个小碟子,笑呵呵地说:“介意我坐下吗?”
征得同意后,凌沧水自然而然地在愁落暗尘对面落座。
“我们并没有点。”羽人非獍看着两个碟子里的精致点心。
凌沧水说:“无妨,小店刚刚推出的新品,这两天客人可以免费品尝。”
“那就多谢了。”愁落暗尘说着,拿起了一块淋满桂樨露的红糖板栗糕。
“听两位的口音,是从湖南过来的?”
羽人非獍注意到凌沧水说话时的目光几乎没有离开过愁落暗尘,好像对他特别感兴趣。他回答:“嗯,从辰州来。”
凌沧水从桌上取过一个茶盏。愁落暗尘吃下一口板栗糕后,忽然神色大变:“这……这桂樨露的味道,竟与我娘亲所酿制的一模一样!……”
凌沧水拿茶壶的手在空中顿了一顿。
“凌……凌老爷,您家掌勺师傅能让我见一见吗?”愁落暗尘声情恳切。
“呵呵,”凌沧水干笑两声,“叫我凌伯吧。”
“凌伯,”愁落暗尘依然追问,“这盘糕点是您家掌勺师傅做的吗?”
此时此刻凌沧水倒不再看着愁落暗尘,只见他咂了口茶,说:“我家的掌勺师傅就是我,这盘桂樨露红糖板栗糕,自然是我做的。”
“那您……”
凌沧水打断愁落暗尘:“味道能比得上令慈手艺,怕是巧合,也是我的荣幸。”
“可我再没有尝过这种味道……”愁落暗尘面露失落。
“嗯?”凌沧水沉吟,而后问道,“小兄弟,你脖子上戴的那块蝉形玉坠,很像我们这边传说中的古蜀国的形制呀。”
愁落暗尘攥住露在衣襟外的玉佩,定是之前在破庙换衣服的时候忘记塞进里衣中。他将玉佩妥帖收好,说:“这是家母留给我的遗物。”
“遗……物?”凌沧水竟惊鄂不已,“你的意思是?”
羽人非獍在一旁听得疑窦丛生,愁落暗尘点头轻叹:“家母已过世一年多。”
凌沧水的神色已变得极古怪,他沉默了许久,才轻轻吐出两字:“抱歉。”
凌沧水又目光祥和地凝视起坐在他对面的人,不断劝愁落暗尘多吃吃那些糕点,愁落暗尘也十分顺从,羽人非獍以为是他许久没尝过这种难忘的熟悉口味的缘故,心中也因他生出悲伤。
后来又聊起愁落暗尘想要在川湘间做转货的打算,而羽人非獍只是这锦官城的过客;凌沧水表示愁落暗尘孤身一人在此,以后若遇上难事尽可来找他,愁落暗尘十分客气地婉拒:“谢谢凌伯好意,不过我家舅父就在成都,我就是投靠他老人家,也不能麻烦您。”
“无妨无妨,”凌沧水又笑呵呵的,“以后有空就多来古林食堂尝尝我做的饭菜。”
说着凌沧水瞧了眼屋外,而后拍了拍脑袋说饭点到了,两人留下来吃个饭再走。愁落暗尘的目的正是请羽人非獍吃饭,于是点头应允。只不过最后,凌沧水说什么都不肯收他钱。
用过饭,羽人非獍与愁落暗尘告别,而后独自回到城外破庙,等候万家燃起灯火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