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而复得的狂喜与后怕交织,让周芷若几乎下意识地想抓住公子殊荣,确认眼前并非幻影。可那脚步才踏出半截,万般顾虑已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师命、正邪,这许多双眼睛看着……
她猛地收住手,唇瓣翕动,话到了舌尖,偏又咽了回去。那双盈满泪光的眸子明明映着惊喜,终究缓缓么蒙上了一层温柔的薄雾。她轻轻摇头,低声道:“你没事就好。”
公子殊荣唇边的笑意微微一顿。
他想,她终究出自名门正派,性子本就矜持,在人前自是做不出半分逾矩之举。于是也若无其事地收敛了神色,挨着正在好奇打量他的赵敏坐了下来。
“我能有什么事?不过是点了个大些的炮仗,顺便洗了个澡。”
赵敏递过一方干净帕子让公子殊荣擦脸,就着他的话,笑道:“这炮仗动静可真不小,差点把我们都送进龙宫做客。说说,怎么脱身的?我可瞧见你砍下了一根桅杆。”
公子殊荣接过小昭默默递来的水囊,仰头饮了一口,润了润又热又涩的咽喉,才道:“桅杆阻了波斯船攻来的势头,我趁乱跳海,又借了块浮木歇气。可惜了那些水手,泅水求救,大多被波斯人的弓箭射穿了。”
他略去海面下的暗流汹涌,也不提呛入肺腑的咸涩有多难熬,只将话头引到了那些普通人身上,惹得一片沉默。海水哗哗地拍打着小船舷,夜色与海雾缠缠绵绵,渐渐模糊了远方沉船的最后残影。
谢逊闻言,喟然长叹一声。
张无忌亦是面露悲悯,低声道:“他们皆是受我们牵连……”
唯有周芷若,目光始终胶着在公子殊荣身上。他总爱把凶险说得这般轻描淡写,她分明瞧见他额角发际处有一道暗红印记,想是被飞溅的木屑所伤。又忆起火光冲天时,他被映得通红的半边脸颊。
那真的是火光吗?还是……血?
这时,公子殊荣望了望天。空中的浓烟早已遮挡不住月色,稀疏的星子缀在黑夜里,足够辨认方位了。他伸手指了一个方向,对正在划桨的张无忌和谢逊道:“风向转了,往东南划——就是右手边偏一些,能借上力,省些气力。”
谢逊点了点头。他虽目不能视,对风的感知倒异常敏锐,“好。你方才历经凶险,元气耗损,快些休息吧。我眼睛虽瞎,这把子力气还在。”
“有劳狮王。”
公子殊荣并未推辞,向后靠去。小船本就拥挤,这一下,肩膀便几乎挨着了赵敏。赵敏挑眉看他,却见他已安然地阖上双眼,呼吸匀长,竟像是顷刻间便入沉眠。
海风渐凉,吹散了硝烟气。
张无忌与谢逊依照他指出的方向继续划桨。赵敏抱着膝盖,缩成一团,望向黑沉沉的海面,不知在想些什么。殷离依旧昏迷,小昭在她身侧时刻照看。
周芷若则静坐一旁,目光怎么也无法从对面那张生了胡须、更多出几分野性的脸上移开。但她看的不是他的容颜,也不是他的看似沉静,而是眉心微蹙……是在忍痛?还是在梦中依旧与风浪搏斗?
她不得而知。
只得望着他额角那一道划伤,望着他被火燎出破洞、又被海水浸透的褂子,心口一阵阵发紧。方才生死一线间,他毫不犹豫地将生路让予众人,独自断后。
他明明……
是最想活下去,最想当人的啊。
“芷若妹妹,”张无忌压低的声音传来,带着关切,“你也歇一歇吧,脸色很不好。”
周芷若猛地回神,对上他担忧的目光,摇了摇头,又不自觉地瞟向公子殊荣。却见那双浅绿色的眼不知何时睁开了一条缝,正静静地望着她。四目相对,周芷若心头一跳,慌忙移开视线。
公子殊荣重新阖眼,侧身想调整一下姿势,忽的,极轻地吸了一口气。
周芷若几乎立刻察觉。
他一定受伤了。只是惯于隐藏,不愿在人前显露分毫。
犹豫片刻,她借着船身又一次起伏,装作调整坐姿,向他那边倾斜了些许。宽大的袖口垂落,恰好能遮掩住小心翼翼探过去的手。她先是触碰到了潮湿的粗布,紧接着便感受到他身子轻轻一颤。
他显然未睡着,甚至警惕至极。
周芷若的手指顿住,几乎要退缩。可一想到那底下可能藏着的伤处,指尖还是缓缓地沿着他的脊梁骨往上移。当触及某一处时,那重了些许的呼吸声立刻令她确认了位置。
就在右肩胛骨下方,有一块不自然的肿胀。
公子殊荣没有睁眼,也没回头,只有紧绷的背脊缓缓地松弛了下去。
周芷若身上什么也没有,拿不出伤药,更不敢有更多的动作。只能在这摇晃的小船,借由袖摆的遮掩,在众人疲惫的沉默里,完成了一场无人知晓的抚慰。
这时,赵敏打了个哈欠。
周芷若的心脏怦怦直跳,正欲收回手,公子殊荣的胳膊却自然垂落,轻轻覆上了她搁在船板的手背。
只有一刹那,甚至算不上握,只是短暂至极的停留。
她屏住呼吸,飞快地瞟了一眼四周。
张无忌和谢逊专注于划船,小昭全心照顾着殷离,赵敏懒洋洋地换了个姿势,也闭上了眼睛。而他,已然收回了手,依旧安静地“睡”着,仿佛方才的一切只是海浪涌来时造就的一次无意的触碰。
周芷若缓缓收回几乎僵麻的手臂,转开脸颊望向墨黑的海面,心中已浪潮汹涌。
为他。
为这份沉默又克制的回应。
公子殊荣唇角极浅极浅地,弯了一下。片刻后,从真正睡去。只是这一觉并不安稳,偶有风浪颠簸,或是梦中惊悸,但他始终陷在沉睡中,外界的声音都迷迷糊糊得似隔了层雾。
待到再次睁眼,眼前已是一片灰白。
原来是昨夜生起的浓雾更加氤氲了,将天地笼罩在一片湿冷的朦胧之中。举目四望,莫说波斯战船,连远方的海线都隐匿在了茫茫的雾气里。载着七人的小船像一片落叶般漂摇在海上,不知身在何方,亦不知去向何处。
他直起身子,牵动了肌肉,只觉得肩胛处的肿胀已消了大半,不再发烫,痛楚也减轻许多。
“我们漂了多久?这是哪里?”
张无忌正疲惫地倚着桨,闻言答道:“估摸着有两个时辰了。方才风向乱得很,我们也辨不清方向,只是尽力让船平稳些。但似乎是……往南了。”
“往南?”公子殊荣皱了皱眉,“那离中土海岸可是越来越远了。”
赵敏也醒了,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语气里难免带了点抱怨道:“这鬼地方,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眼下连食物都没有,可该怎么办?”
“你们久居中土,不懂海中的门道。这船底下、水里游的,不正是现成的食物?”谢逊大笑一声,话音刚落,一尾大鱼正巧从海面跃起。他五指一插,抓了个正着。下一刻,那尾海鱼被重重摔在船板上,犹自弹动不休。
小昭拔出长剑,将大鱼剖腹刮鳞,切成一块块地分与众人。周芷若见公子殊荣已坦然取了一块鱼肉入口,便也小心咬下一点。鱼肉清甜,腥气反倒极淡,比想象中易入口得多。
唯独赵敏捏着那份生鱼,黛眉紧蹙,迟迟不肯下口。
公子殊荣知道她心中犹豫,道:“鱼跃水面,并非嬉戏。它们是感到水下憋闷,想上来寻些喘息之机。若连这些鱼都觉得窒息,这海上,怕是很快再无平静可言了。”
话音刚落,海面下便有更多鱼群纷纷跃出,溅起细碎的浪花。
张无忌经他一点,仰头见乌云压顶,急道:“是了!义父,我记得小时候在冰火岛,每次天气骤变前,海鱼也常这般跃出水面!”
言语间,两人显然是在公子殊荣休憩之时已然相认。只是此刻风雨欲来,显然不是纠结此事的时机。
谢逊面色一肃,沉声道:“不错,这雾非是吉兆!快,收起桨橹,把那位殷姑娘好好绑在船板上,别让浪头卷了去!待会儿风雨来了,其他人都切记伏低身子,莫要逞能!”
赵敏心知不能再矫情了,把心一横,闭眼将生鱼塞入口中,胡乱嚼了几下便强咽下去。
公子殊荣又道:“雨水若积在船中,比风浪更易倾覆。须得有人不断将水舀出去,还要设法蓄接淡水。”他将自己的水囊递给小昭,“浪头大的时候舀水,雨下得急了就接水。张教主与狮王负责稳住船身,我们其余人一起帮忙舀水。没有器具,就用鞋子。”
商议定,不过半个时辰,天色便愈发昏暗,狂风席卷,大雨如注。好在浪头不算太高,大家难免慌乱,却因早有准备并未误了事情。
雨水冰冷,将所有人浇得透湿。公子殊荣反而仰起头,任由这天然的洗礼冲刷掉连日伪装的污浊与汗渍,仿佛挣脱了所有枷锁,只是天地间一个纯粹的与风浪搏击的生灵。
他心中只觉畅快,灵台一片清明。
但船上还有姑娘,他不便多看,只将目光投向汹涌莫测的海面,或是低下头,奋力用靴子舀出船中的积水。
疾风略缓,谢逊忽然朗声笑道:“无忌,当年我和你父母一同乘海船出洋,中途遇到风暴,那可比今日厉害得多了!哈哈,那时翠山与素素郎才女貌,天造地设,共历生死,岂非天意?无忌孩儿,如今你这船上可有四位姑娘了——义父是瞎子,心可不瞎。你倒是说说,心中属意哪一个啊?”
此言一出,船上气氛霎时变得微妙起来。
小昭一面继续舀水,一面平静地说:“谢老爷子,小昭是服侍公子爷的丫鬟,不算在内。”
赵敏却俏脸飞红,羞恼交加,啐道:“谢老爷子!你再这般胡说八道,等咱们逃脱了这险境,瞧我不送你几个老大耳刮子尝尝厉害!”
谢逊大笑:“你这女孩子倒是厉害!”
除却昏迷不醒的殷离,唯有周芷若沉默不语。她没去看张无忌,反而慌乱地望向公子殊荣。然而,那人正专注地望着起伏的波浪,仿佛全然没听见方才的谈话,又或是根本不在意这些事。
她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就在这时,公子殊荣忽的开口说:“狮王,当年的天意,是绝境中二人相互扶持的情谊:如今令郎身边的选择多了,平生困扰,亦是人之常情。”他顿了顿,用力将一鞋子水舀出船外,“何况风雨飘摇,前途未卜,生死尚悬于一线,此时论及风月未免不合时宜。”
谢逊听罢,终于不再追问,转而笑道:“你说得透彻!是老狮子我糊涂了!先活下去!活下去才有后话可说!”
话题被引开,张无忌大大松了口气,向公子殊荣投去感激的一瞥。赵敏哼了一声,别开脸,也没再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