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俱是一愣。
对面正是作水手打扮的小昭,脸上油彩还未擦去,一双明眸满是惊愕。显然没料到周芷若竟脱了困,更没料到她身边还跟着一个“舵工”。她在周芷若和公子殊荣脸上飞快扫去一眼,惊愕褪去,反而急急地上前了半步。
“周姑娘!你没事真是太好了,公子一路都很担忧你。”
随即又看向公子殊荣,虽不识得这张粗犷面孔,却仍微微屈膝行了一礼。
“这位英雄,请不要动手!小昭绝无恶意,更不会声张。我家公子和那位赵姑娘已经下船跟着金花婆婆去了,我是偷偷回来,想看有没有机会帮帮周姑娘的。”
这番话半真半假,偏因她眼神清澈、语气恳切,让周芷若的戒心去了大半。她与张无忌身边的这小丫鬟虽只有几面之缘,但也知她性善纯良。
公子殊荣亦曾亲手为她斩断锁链,知她底细。此刻见她识趣,倒省了动用非常手段的麻烦,“你既无恶意,便当从未见过我们。否则……”
话未完,她已用力点头,生怕他们不信。
“小昭明白,我绝不会告诉任何人见过你们!但你们也务必要小心,那金花婆婆很厉害的。”言罢,侧身而过,立即往底舱而去。
“她是个好姑娘。”
周芷若望着小昭消失的方向,眼神颇有些复杂,公子殊荣却无意在此刻以只言片语来评价他人好坏。
“走吧。耽搁了些许,再慢就跟不上了。”
两人随即下船,登岛,又循着金花婆婆等人消失的方向,朝北面追去。
灵蛇岛上林木葱郁,路径难辨。但前方隐约传来的打斗声成了最好的指引,公子殊荣耳力远胜常人,总能率先辨明方向。忽然,他拉住周芷若闪身躲入一丛灌木之后。
不多时,前方小径上便有两个身着丐帮服饰的人踉跄奔来,形容狼狈,年轻些的正奋力搀扶着那个老的。老者脸色惨白如纸,右臂齐肩而断,鲜血淋漓,但切口处极为平滑,连同破烂的袖子边缘都宛如尺量刀裁一般。
“好利的刀。是屠龙刀。”
丐帮人多口杂,此二人若是带着屠龙刀和谢逊确切现身的消息逃回中原,必是无穷后患。
就在公子殊荣气息微变的刹那,周芷若几乎下意识地伸手,攥住了他的衣袖。
“别!若在此处动手,难免闹出动静,反会惊动金花婆婆!我们得再快些赶过去才是正事!”她心肠终究软些,见那老者重伤断臂,实不忍见其毙命于此,更担忧节外生枝,耽误了夺取屠龙刀的要事。
公子殊荣动作一滞,侧头,见她眼中的焦急十分真切,杀意竟缓缓褪去。也罢。
“你说得对,耽搁不起。”
话音未落,他长臂一揽,环过周芷若的腰肢,将她猛地带入怀中。而后脚下一点,身形如离弦之箭般飘掠而出,速度较之前快了何止一倍!风声在耳边呼啸,周遭景物模糊成一片绿影。
不过几个呼吸间,两人已掠过一片乱石坡。
公子殊荣身形一顿,随即落在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横杈之上。他松开手,指尖在周芷若唇边虚按了一下,示意噤声。
两人透过枝叶缝隙向下望去。只见不远处的空地上横七竖八地倒了四具尸体,皆着丐帮服饰。当中屹立着一人,身材魁伟,满头金发恰如狮鬃,正是谢逊!他手持一柄长约三尺的宝刀,应是有着“屠龙”之名的天下至宝。
谢逊对面站着金花婆婆与蛛儿,她二人稍后方,则是乔装打扮的张无忌与赵敏。看情形,似是做义子的见不得有人欺义父目盲,已然出了手,此刻正屏息凝神地关注着面前事态。
忽见金花婆婆一言不发地扣住蛛儿的手腕,又举起右掌,放在她头顶。
蛛儿泪流满面,大声道:“谢大侠!我婆婆没骗你!这一次我们去中原,没打听到张无忌的讯息。”而后又断断续续听见她说,“当时我苦劝他来灵蛇岛,他非但不听,反而咬了我一口。我手背上齿痕犹在,决非假话。我……我好生记挂他。”
言辞之间,竟是情愫尚存。
几乎同时,赵敏也猝不及防地抓起张无忌的手腕,在他手背上咬下一口!张无忌吃痛,满脸的愕然与不解。
树上,公子殊荣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侧头,薄唇近乎贴上了周芷若的耳廓,低声道:“这位张教主真是好大魅力。天南地北,汉水舟中,蝴蝶谷里,是个姑娘就见之难忘,甚至还能让死对头的郡主娘娘也动了凡心,争风吃醋起来。”
周芷若正震惊着,忽闻公子殊荣这般刻薄的嘲弄,又气又羞,生怕他声音再大些就惊动了下方众人。无奈身处高枝,躲无可躲,只得回瞪了他一眼,示意他闭嘴。
被这含羞带怒的眼波一横,公子殊荣非但不恼,竟还浅浅勾起唇角,果然不再出声,只将目光重新投向下方的对峙。
无论金花婆婆再如何巧言令色,谢逊不见义子,便坚决拒绝借出屠龙刀。僵持片刻后,他仰天一声清啸,持刀转身,迈开大步,直向岛北一座山峰走去。
算计落空,金花婆婆迁怒于一旁的张无忌和赵敏,喝道:“滚下去!”
赵敏是何许人也?
拉着还想去追义父的张无忌的手,当即下山。
眼见谢逊远去,金花婆婆也知事不可为,只得带着泪痕未干的蛛儿,愤愤然地往码头的方向走去。看来是打算先回船上,再从长计议。
见下方众人尽数散去,公子殊荣这才揽住周芷若的腰肢,飘然落地,点尘不惊。双脚甫一踏实地,她便从他身边弹开,拉开几步距离。
先前两人虽也有过极近的接触,但皆在昏暗之中,危急之时,心境亦是大不同。如今,光天化日之下,如此亲密地挤在一块儿还是头一遭。
公子殊荣漫不经心道:“灵蛇岛,这名字起得倒也贴切。不知这草丛里、石缝下,藏着多少长虫……”
这刻意放缓的语调,以及唇角那抹不加掩饰的笑意,周芷若如何不知他是存心拿话吓她?
她自幼长在汉水,蛇虫鼠蚁自是见过不少。偏这灵蛇岛之名阴森,林中幽邃潮湿,方才又亲眼见了断臂血腥、听了情孽纠葛,心绪本就绷着,再被他这般刻意一提,竟真觉得脚下草丛似有窸窣滑腻之物游过,背脊窜起一阵寒意。
她心下微恼,暗恨这人脾性恶劣,偏要捉弄她,瞧她失措。
可她飞快地扫过身旁深可及踝的杂草与嶙峋石缝,终是没忍住,脚尖不着痕迹地又向他挪近了半分。
公子殊荣见好就收,不再多言,只率先迈开步伐,引着她往北追去。
沿着谢逊留下的些微痕迹,两人很快来到了一处山坡,抬头便见一座简陋的茅草小屋孤零零地立在峰顶。方停下脚步,不再贸然往前。
周芷若不由的心跳加速。
屠龙刀就在里面,师父的遗命近在咫尺。可她该如何从威名赫赫的金毛狮王手中夺取?硬抢无异于以卵击石;智取……又该如何智取?谢逊眼盲心不盲,寻常计谋岂能骗得过他?
脑中纷乱,一时毫无头绪,另一个念头又添乱似的窜入脑海,叫她脸色一变。
“不好!金花婆婆她们下山回船,若是发现我不在舱内,只怕立刻便会追来!”
公子殊荣见得周芷若眉眼间的忧急之色,反而有些不解道:“发现了又如何?难道你还指望能一直瞒着她?锁链既断,她若想来寻麻烦,咱们接着便是。”
他为她分析,更像是在引导——
“至于屠龙刀,此刻急也无用。谢逊虽盲,听觉却远超常人。你瞧这茅屋地势易守难攻,生死相搏绝非上策。”
周芷若轻轻“嗯”了一声,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他的脸上。
肤色黝黑,颊边、上唇及下巴已因多日的海上航行已生出短短的络腮胡,须发杂乱,为这张浓眉大眼的假面平添几分落拓不羁的悍气。唯独一双眼睛湛然生光,锐利得仿佛足以洞察人心。
不知画皮之下的惯常苍白矜贵的真容,生着胡须又是何模样呢?
她忽然想起方才在树上,他贴在她耳畔低语时,胡茬似乎也曾蹭过她的耳垂,温热的气息与微刺的触感交织……心头莫名一紧,慌忙移开视线。
“现在该如何是好?”
公子殊荣唇角微扬,好整以暇地寻了块背风的大石,示意她过来一同隐藏其后。
“不必我们如何是好。该急的是金花婆婆。她费尽心机将谢逊骗来灵蛇岛,又岂会甘心空手而回?咱们只需在此耐心等候,守株待兔。待到鹬蚌相争,力竭之时——这,便是最好的契机。”
此举颇有几分“趁火打劫”的意味,但此时此刻,这无疑是最轻易而巧妙的方法。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师父若在天有灵,也应会理解吧?
周芷若点了点头,又见公子殊荣从容不迫地从腰间革囊中取出用油纸包裹妥帖的干粮和一小壶清水,递了一半过来。算计之深、准备之足、心态之稳,确非常人所能及。
她接过干粮,心中五味杂陈,轻声叹道:“我现在总算明白,赵敏为何偏偏要找你合作,屡次三番寻你帮忙了。”
公子殊荣挑眉,似乎因她这句话而真正高兴起来,又安抚说:“不必心急,自然会有人更急。”
周芷若默默点头,心中踏实了大半。
当天色渐浓时,如他所言,山脚下果然现出动静。金花婆婆与蛛儿去而复返,各自背着一个不小的布袋,并未立刻上山,反而在山脚一处必经之路徘徊,隐约生了争执。
公子殊荣眼神微凝,示意周芷若跟上。两人借着乱石的掩护向下潜行了数丈,又藏身于一块巨岩之后,恰好能将下方情形收入眼底。
这一看,周芷若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蛛儿正俯身在地,犹犹豫豫地将无数钢针密密麻麻地布设在草丛与土石之间,竟是要以此对付目不视物的谢逊!
“我当瞎子那些时日,可没人这般费尽心机地来招待我。”听不出是庆幸还是遗憾,公子殊荣瞧着旁边那张清丽侧脸,轻轻贴近,“不过那时候有你在身边,若真有人想对我不利,周掌门也定会护我周全的,对不对?”
周芷若正全神贯注于山下险恶的陷阱,闻言,脸颊不受控制地漫上一层薄红。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尽说这些浑话!”她心中那点悸动做不了假,只得强自镇定道,“金花婆婆此举太过阴毒,我们要不要……”
“要什么?提醒他?然后呢?让我们代替谢逊,成为金花婆婆下一个全力对付的目标?暴露我们自己,让夺刀之计付诸东流?”他见周芷若蹙眉欲辩,放缓了语气,安抚道,“放心吧,那个谁已经赶来了。”
周芷若顺着他的目光抬眸,果然瞧见一道身影提着一样长形物事,经由几次起落已近了山下,又机敏地没入一堆草丛,不见了踪影。
来人若是张无忌,他手中所提的,想必就是倚天剑了!
公子殊荣轻慢的嗓音再次贴着耳畔响起,“瞧,连老天都在帮我们。倚天剑和屠龙刀,今夜便要在此聚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