舱内静得能听见海浪拍船的轻响,顺着缝隙漫进来,衬得两人近在咫尺的呼吸十分滚烫。
周芷若后知后觉地松开了仍紧紧抓着公子殊荣的手,耳朵悄悄热了,几乎是下意识地寻了个最寻常的话头问:“你……用过饭了么?”
公子殊荣闻言,唇角弯了一下,倒觉得这笨拙的转折还怪可爱的。
“吃过了。和那群舵工一块儿吃了些咸鱼炖菜,味道实在算不得好。”
“你又扮成了舵工的样子?”
周芷若难以想象,那个常穿绫罗的矜贵公子如何能混迹于水手之间,咽下粗粝的食物。
公子殊荣倒没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只道:“一张面皮,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褂子,便足够了。”
“那……你现在是什么样子?”
“一张扔进人堆里就找不出来的脸,还有没刮的胡茬,身上大概还沾着鱼腥和汗味。怎么,周掌门好奇?”
周芷若被这句“周掌门”叫得心头一跳,忙道:“没有!我只是觉得你很厉害。”能如此从容自然地回转于云泥之间,像天生就生着好几张脸。
“还行。你呢?吃过了吗?”
“蛛儿方才送了些饭菜过来。虽然被锁着,她倒对我很好,兴许顾念着去光明顶路上的情谊,没为难我。”
“那就好。”公子殊荣默了默,又问,“海上风浪不小,你可还习惯?会晕船吗?”
周芷若心头微暖,声音软下来:“不会。我小时候是在汉水的船上长大的,习惯了水上的摇晃。”
“汉水?”
“嗯。爹爹是个撑船的梢公,日子虽清苦了些,但很快乐。”
提及童年,连嗓音也染上一丝遥远的怅惘。公子殊荣静静地听着,没打断她的回忆。
“直到后来,元兵来了……是武当的张真人救了我,他带着一个生了病的小哥哥。小哥哥病得难受,不肯吃饭,是我一勺一勺喂他的。临别时,我还把娘亲留下的手帕送给他擦脸。我那时年纪小,见他哭得稀里哗啦的,就给了……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竟然还留着。”
公子殊荣立刻懂了。昆仑山下那个小镇客栈里,周芷若去取银针回来后,为何呼吸会乱,心绪会那般起伏不定。
“所以,你是凭着那方手帕认出他就是当年汉水舟中的少年?认出了他是张无忌?”
“嗯。他长大了,改了名字,腿也跛了,可我认得那方手帕。他替丁师姐解了毒,又为你施针,我本该很感激他。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后来,他私下里找到我,对我说——‘那位苏公子,绝非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还说你经脉有异,眼底之毒似有蹊跷,让我务必对你多加提防。”
话音落下,只剩海浪声依旧。
周芷若忐忑地等待着,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跳在逼仄的黑暗里砰砰直响。她怕他恼,又怕他避而不答。
半晌,才听他轻笑了一声道:“他倒是一片好心。”
并未承认,也未否认。
她不甘心得到这样的答案,鼓起勇气,终于问出了在心中盘旋已久的话:“你当初在峨眉,眼睛……真的是……”
“是真的,也不是。”他平静地回忆着,“我本想就近看看你送信回峨眉后,你们会有如何动向。没成想会先撞见赵敏乔装打扮,领着人来找麻烦。”
“所以,那时你看见……”
她指的是他替她挡下的那致命一刀。
他却答:“赵敏射向我的那枚银梭,是我故意迎上去的,但梭上的毒,却是我自己的手笔。赵敏骄傲自负,备下的毒要么顷刻毙命,要么无关痛痒,不够恰到好处,成不了我混进峨眉的由头。”
周芷若倒吸了一口凉气。
所以,那几乎将他折磨得形销骨立、让她日夜忧心的剧毒,竟是他自己……
“毒发时的蚀骨之痛,是真的。护住心脉,将毒气逼致上行、郁结于瞳窍也是真的。只是算计得再精,终究是兵行险招,痛楚半分做不得假。”
“你——你怎么能这么不爱惜自己!万一毒性失控,你真的瞎了、死了怎么办?”
先前的心酸顿时被一股汹涌的后怕代替,黑暗中,她气得浑身发抖,几乎想抬手打他,又被他话语中轻描淡写的残酷钉在原地。
“易容之术再精妙,也藏不住眼睛。我这双眼睛生在汉地就是个麻烦。小时候被汉人小孩追着骂什么回回杂种、绿眼妖怪……我起初听不懂,后来才知道,原来我生来就是异类。”
“家族被朝廷按上了‘通汉’的罪名,满门抄斩,只有母亲护着我逃亡,可惜,没逃出关外就病死了。我仍记得她临终前死死攥着我的手说:‘阿荣,活下去,别相信任何人。’从那以后,我既无来处,亦无归处。”
船舱里静得可怕,周芷若想开口说点什么,却不知该如何安慰。
“再后来为了活,我终于学会了汉话。我躲在市井角落,偷偷观察蒙古兵与汉人的博弈,看他们怎么虚与委蛇,怎么交换利益。我开始靠传递些真假掺半的消息从各种各样的纷争里换取一口吃的,一件蔽体的衣服……唯独这双眼睛始终是不详的。”
一字一句,终于彻底揭开了华丽诡谲的画皮之下血淋淋的过往。
“你小时候……会想做个汉人吗?”
“不。我只想做个人。而不必在蒙古人的刀和汉人的唾沫里选一条路。”
倦怠,悲凉……
周芷若的心口泛起细密的疼,想伸手去碰公子殊荣的脸,缚在腕上的锁链却发出“哗啦”轻响,惊得她顿了顿。可下一秒,掌心就落了片微凉的温度。
是他主动将脸颊贴了过来。
皮肤带着海风的湿气,下颌的胡茬刺得她掌心发痒,长而密的睫毛轻轻刷过指腹,像蝴蝶的翅膀。周芷若极轻地描摹着那被刻意伪装作他人眉骨的轮廓。
“做个人……一定很辛苦吧?”
公子殊荣将脸颊更深地埋进了她的掌心,声音闷闷的,“嗯。很苦。幸好我没哭,不然岂不是白白让人看了笑话?”
这故作洒脱的话,是他刻意讲来要逗周芷若开心的。
周芷若鼻子一酸,用力眨了眨眼,将蕴起的水汽又逼了回去,哑着嗓子轻笑了一声,“幸好你忍住了,不然……我可要笑你。”
“好了,我该走了。”公子殊荣轻轻握了握她的手,然后松开,站起身,“待得太久,怕被人察觉。”
心中虽有不舍,却知轻重。周芷若想说 “你小心”,话到嘴边却只化作一声——
“嗯。”
怕多说一句,就忍不住留他。
“锁链之事,暂且忍耐。金花婆婆和蛛儿那边,我会留意。张无忌他们也在船上,目的不明。安心,我会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守着。”
“我知道。”
门栓再次被拨动,黑影悄无声息地融入通道的昏暗,仿佛从未出现过。
周芷若缓缓躺下,脚踝上的铁链随着动作轻响。狭小的舱室重归孤独,她却不再惶惑不安,仿佛心中揣了一盏小灯,暖融融的充盈着胸腔。
船在海上行驶,昼夜更替,风浪时而平稳,时而汹涌。
公子殊荣混迹于舵工水手之间,大多时候沉默地做着分内的活计。周芷若始终被拘在那间舱室内,蛛儿每日按时送去饭食清水,偶尔金花婆婆也会蹒跚而至,入内片刻便会离开。
张无忌与小昭则蛰伏在下层船舱,极少露面。
唯有那位绍敏郡主耐不住枯燥,时常会溜到甲板上,混入轮休的舵工之中,掏出些铜钱碎银就赌上几把骰子或牌九。
玩的都是最简单粗陋的玩意儿,她却乐在其中。输了就拍着大腿笑骂 “这破骰子跟我作对”,赢了便把铜钱往怀里一揣,眉眼弯弯的,那点郡主的矜贵早抛到了脑后。
舵工们也不疑有他,都和她插科打诨地闹着。
公子殊荣倚在桅杆阴影下远远望着那抹鲜活的身影,心中忽地掠过一丝极淡的感慨。
这茫茫大海隔开了深墙、仇怨、桎梏,竟让每个人都能卸下点伪装,喘口气。他听着他们笑谈海上的风浪、家乡的琐事,没听见半句算计与任何紧要之事,便也移开目光,不再深究。
如此相安无事,航程倒也平静。
直到一日白天,天色澄澈,海风微咸。公子殊荣正在船头协助整理缆绳,抬眼却见海天相接之处,一抹深色正缓缓晕开。
起初是模糊的线。再渐渐凝出岛屿的轮廓,像墨汁在蓝宣上慢慢渗开,越来越清晰。
灵蛇岛,到了。
船身微微一震,是水手们抛缆下锚,终于靠岸。金花婆婆在蛛儿的搀扶下,径直下了船。随后是三个身影偷偷追出去,也消失在岸边嶙峋的怪石后。
她们竟将周芷若留在了船上?
趁着水手们都在忙着整备休息,公子殊荣不再犹豫,再次滑入船舱。
舱室内,周芷若正因船只靠岸的动静而警觉,门栓异响,一个身量高大的“舵工”闪身进来。她一怔,又听他道:“她们下船了,去寻谢逊。”
方知原来是公子殊荣。
他不等回应一步便跨到她身前,蹲下身,摸出薄刃对准她脚踝上的铁锁机括,运劲一撬。
喀——
锁链应声而开。
他又如法炮制,迅速断开了双腕上的束缚。铁链坠地,哗啦乱响,周芷若纤细的腕上和踝处赫然是一圈深红的勒痕。
公子殊荣目光沉沉地瞧着那痕迹,嘴里仍冷静地分析说:“咱们有两条路可以选。一是留在此处,等金花婆婆借来屠龙刀后再设计抢夺。二是现在就跟上去。但你要想清楚,张无忌等必然已暗中尾随,局面复杂。”
周芷若几乎没有犹豫,道:“张无忌既在,事态便难由你我掌控。与其在此苦等,不如跟上去瞧个分明,见机行事。”
“好。”公子殊荣并不意外她的选择,迅速扫视了一眼舱外,“走。”
船尾人少,从此处下船最为隐蔽。
然而,二人刚绕过一堆缆绳,便与一个急匆匆的人影撞了个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