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好发髻之后楚晏总觉得面上发烫,只垂着脸往前踱,不一会儿听见头顶上传来梁王低沉醇厚的声音。
“簪子的香气我记起来了,我母妃宫里的宫女们有用过,大约是因为廉价,宫女都用这些。”李泽言说到此处停顿了片刻,声音又低了些许,“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故而记的不大清楚。”
在提到母亲的时候,李泽言的声音总是柔软甚至有一丝羸弱的,这位有着“西隼”之美名的王爷展示给世人的,永远都是坐镇千军万马的俊拔背影,坚毅而沉勇,使得尚武的大楚都对西夏忌惮三分,强盛的北燕都不得不退避三舍。然而母亲似乎是他的一根软肋,生命里的一条暗河。他的温柔与脆弱,似乎都源于母亲,也大都给了母亲。
梁王的母亲是西夏文宗皇帝的宠妃,当朝唯一的贵妃,除了皇后无人可与之匹敌。贵妃膝下只李泽言一个独子,也是先皇最小的儿子,和太子相差了十来岁。先帝虽然宠他,却也知道郑伯克段于鄢的典故,并没有把李泽言立为太子,再加上贵妃贤德宽厚,从不恃宠而骄,因而皇后也没有为难他们母子。可惜天妒红颜,李泽言十三岁的时候,贵妃就因病去世了,同年先帝也驾崩了,随之而来的是北燕的发难,新登基的仁宗便把这个最小的弟弟送去了北燕当质子。这是天下人尽皆知的故事。
楚晏的母亲在生她的时候难产过世,虽然从小在皇后膝下长大,但终究不是亲母女,楚晏对皇后只有敬爱与感恩之情。皇兄给予的兄长之爱也不能替代母爱。而楚晏长得太像她那薄命的母亲,以至于她的父亲很少与她亲近,因为先帝每次见到这个小女儿,就会想起她的母亲,一曲琵琶《汉宫秋月》把先帝的心都拨乱的西域女子,可以说是“近乡情更怯”吧。因而楚晏对于父母子女之间的感情,体会实在淡薄。
李泽言早已知晓楚晏的身份,故而见她低头不语,并未奇怪,之后也不再开口,两人一路默默无言。
直到坐上回程的乌篷船,楚晏才再次开口。
“王爷鲜少坐船吧?船攲斜得厉害,可还习惯?”
“以前我也来过江南,坐过画舫,虽说乌篷船不比画舫沉稳,倒也不会如坐针毡。”
“画舫?这么说王爷也去过十里秦淮?”
少女一句玩笑话,却让李泽言眉头一锁,似乎极不情愿谈风月之事,面上也有些愠色。楚晏察觉了,正想道歉,却让李泽言占了先。
“我向来不喜这些笙歌燕舞,姑娘莫要打趣我了。”
“那王爷是觉得那些歌女都是庸脂俗粉吗?”
楚晏的声音轻轻的,下一瞬便被划桨的声音打碎在波影里。
“并非如此,只是见那些负心之人对于女子始乱终弃,那些女子最终也只落得个老大嫁作商人妇的结局,因而不忍。”
过了良久,李泽言都没有听到楚晏的回答。他望过去,却见少女凝视着远方,眼底一片粼粼的日光,朦胧而不知所止,似乎有些来历不明的忧伤。
李泽言神色晦暗不明。
她不知情,他却一直记得,那日曾在西湖的一座画舫上,见到了珠帘后轻拢慢捻抹复挑的流亡公主。
弹到断肠时,春山眉黛低。
只是这断肠究竟是为了什么,李泽言也听不明白。
他也在珠帘后,尽管她没有看见他,但在她眼里,他同那些五陵年少是一样的,并没有什么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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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船靠了岸,两人都没再交谈一句。下船时李泽言虚扶了一把楚晏。初春的下午拂来的风还有些凉,李泽言看到少女瑟缩了一下,正想解下斗篷,却见远处停着一匹高头骏马,马上跨着的青年有双锋利的丹凤眼,眼角长而深,阳光尽沉了底。
“姐姐。王爷。”
唐昊下马走来,手臂上搁着一件鸭卵青滚边石青色底披风。李泽言手上动作微微一顿,悄无声息地抹去了刚刚解斗篷的动作。
“今日风大,姐姐怎么忘了把这个披上了。”
既然呼啸大当家已经来接他的姐姐了,李泽言也没有送佛送到西的必要了,简单寒暄几句,便约定明日辰时在珠玉堂门口相见,两人同去姑苏。唐昊在酒庄上还有事,便不与他们同往了。
“劳累一天了,坐我的马车回去吧。”
唐昊挥了挥手,身后的小弟立刻很有眼色地牵过了楚晏的马。
刚在马车里坐住,楚晏便听见湖上传来隐约的乐声,像是混合了筝与竹笛,悠扬而轻灵。
她拨开帘子望去,一座画舫从湖对岸缓缓开了过来。
路上行人的窃窃私语都拢入帘内。
“大白天的,怎么画舫倒开起来了?”
“听说是北齐的大理寺少卿亲来临安查案,捉拿什么北齐的重犯,估摸着太守是在为其接风洗尘吧。”
“当真?是哪位少卿?莫不是那位神断大人张新杰?”
“正是他,看来这次案子极为难查,否则也不会惊动此等人物……”
楚晏缓缓合上帘子,转头问唐昊:“张新杰来临安查什么,你可知道?”
唐昊压低了声音:“五年前的一桩旧案,关于前任南山悬壶的失踪之谜。”
“苏沐秋?”
“是,只是我想不通为何这个时候来查这么久远的案子,恰巧现任南山悬壶也疑似被人追杀,看来南山一宗最近有大事要发生。”
楚晏蹙了蹙眉:“当年苏沐秋失踪,我也觉得是疑点重重,可惜南山无力盘查,只是这北齐大理寺和南山素无来往,怎么会接手这种悬案?”
“我已经安排了人手暗中调查,眼下的情形,和南山的人扯上关系实在不妥,姐姐若是为了我去涉险——”
“这件事我已经决定了。”楚晏打断了他的话,坚决地望向唐昊,“南山悬壶向来行踪不定,这次能托梁王找到已是万幸,而且我也希望你的那个噩梦从此能不再做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
“阿昊,终究是我欠你的。”
唐昊的手微微颤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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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掇好行李,离开珠玉堂之前,楚晏又打开了那封王杰希留给她的信笺。那日楚晏向李泽言请求寻找南山悬壶,王杰希在楼上待了片刻便从后门悄然离开了,只留下了一封信笺。信笺的内容言简意赅,无非是些生活上的琐事,只最后一句让楚晏看了许久。
“你若得空,来我的将军府上坐坐吧。”
现如今王杰希已是大楚从一品都统,麾下有三万良家子组成的骑兵,挥斥方遒,即将迁升镇北大将军,调去战争白热化的北境。
这可能是他在去北境之前,最后一个不情之请了。
王杰希要去的战场,左有虎视眈眈的西夏,更北面还有神秘莫测的北燕,战火已绵延数年,至今未有止息的迹象。而如今,正在新皇统治下蓬勃发展的南唐,也有参战的意向,可以说目前的形势极为险峻。
此一去,不知何时再还了。
“砌下梨花一堆雪,明年谁此凭阑干?”
楚晏沿着折痕把信笺折好,指尖在信封上来回抚摩着。
窗外春风又起,信笺的一角在风中微微颤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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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苏也是江南风光,只不过比临安多了一丝柔媚。楚云秀在姑苏寒山寺旁置有一处别苑,除了办事,一般都住在那里。李泽言和楚晏来到这处僻静的园林,奇怪的是这里守卫并不森严,而且似乎早就料到两人的到来,门口的侍卫甚至对他们毕恭毕敬地行礼。
“王爷,楚姑娘,大当家在里面等候多时了。”
李泽言望向楚晏,却发现少女一副早已知晓的模样。
“怎么,姑娘提前知会过了?”
“倒不如说,是楚当家提前知会过我了。”
走到一处廊间岔道口,李泽言被客气地拦下了,侍卫依旧毕恭毕敬地说:“大当家只见楚姑娘一人,还请王爷自便。这里除了南边的江枫榭,其余皆可随意赏览。大当家与楚姑娘相识多年,还请王爷放心。”
李泽言点头应允,也不多问,径自离开了。
走出去几步,他回身望了一眼。少女正向庭院里眺望,眼神孤寂而哀伤,似乎这里勾起了她的什么回忆。
随后她一转身,足音跫然,渐渐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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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晏走到一处旧戏台下,这里虽然残破了,顶上雍容的藻井依旧风华不减,大小部件饰有富丽堂皇的朱金木雕,飞檐翘角下垂着风铃铁马,在这清雅朴淡的园林里,算是最华美的建筑了。
戏台上站着一个女子,秾纤的眉扯成鸿雁羽翅般的弧线,丹凤眼像清酒里映出的两轮胧月。唇色红如枫叶,脸颊上点缀着一颗棕色的小痣,使得她的明艳中添了一丝慵懒。
她修长的手指涂了朱红色的蔻丹,正抚摸着廊柱上已经被摸得光滑的浮雕。另一只手间栖着长杆琉璃烟斗,一缕青烟细长且直,幽幽地端立着。
楚晏从身上取出那只带香气的簪子递过去。
“这是你的东西吧,还是物归原主的好。”
楚云秀低头看了一眼,莞尔一笑,声音轻轻的:“过慧易夭。”
“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怕什么。”
“怎么猜到的?”
“梁王说他在母亲宫里闻到过,你母亲是原是西夏前朝贵妃宫里的侍女,我就想到了这一层。”
“特意翻了这么久远的香出来,结果还是人算不如天算,哪知道梁王记性这么好。不过光凭这一点,倒不足以怀疑到我身上吧?”
“是,不单单如此。我们的目标都是南山悬壶,而你派出去的人从未找过我和梁王的麻烦,大约都是因为这簪子上的香。你调教出来的人都擅长香道,这是烟雨楼独有的规矩,但凡身上带烟雨楼出来的香的人,都在烟雨楼的白名单上。”
“不过你还是来见我了。”楚云秀摆弄着手中的烟斗,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虽然这么多年,我们一直奉行相见不如不见的。”
她又一次抬头,望向辽阔的天际。
“毕竟我们都会让彼此想起一个人。”
——唐康宗,宇文冕。
520还是要更一波x
下一章是讲云秀与原创人物的爱情故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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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四章·萋萋无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