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楚云秀十七岁。
楚云秀的母亲原是西夏前朝贵妃宫里的宫女,贵妃薨后被遣散出宫,与一戏子相好,生下楚云秀,不久后因病去世。那戏子后来成了戏班子班主,还是烟雨楼的眼线。楚云秀从小没了娘,就跟着爹在烟雨楼里长大。她继承了爹娘的容貌,生得极美,且是美而不妖,有些妩媚的英气。不知是不是宿世因缘,楚云秀从小就对香料展现出浓厚的兴趣,这正与烟雨楼代代相承的规矩不谋而合。
烟雨楼的前任大当家十分中意这个小姑娘,把她当做下一任大当家培养。只是她的生父在烟雨楼只是个地位卑微的眼线,因此为她的前途着想,前任当家将她收为养女。
楚云秀十七岁的时候从养父那里得知了自己的所有身世,包括母亲的经历和父亲的无奈。其实楚云秀早就有所察觉,尽管生父已经在很久以前的一次任务中牺牲,她还是从闲言碎语里得知了一些蛛丝马迹。刚刚得知一切的楚云秀很迷茫,甚至生出过逃离烟雨楼的念头。那段时间她一直在往生父生前开的戏班子那儿跑,看台上才子佳人帝王将相,胭脂粉气笼罩着一张张如梦般不甚真切的脸。
那时候还有一个人也藏匿在这戏楼的旮旯角里。
那个人叫宇文冕,是当时南唐的太子。
一国太子微服私访并不是什么稀奇事,但宇文冕这个微服私访是自己偷偷逃出来的,还拖着个孱弱的病体。苏州的媚实在是太温柔了,让他这一身在苦药里泡大的病骨也得到了片刻的甜蜜。
而且他还在那方小小的、破旧的戏楼里,邂逅了令他铭肌镂骨一生的姑娘。
那天戏台散场后,他有些虚弱,在角落里多坐了一会,片刻之后竟昏昏睡去了,醒来的时候身上披了一件黄底蓝滚边斗篷。他仔细一端凝,竟是虞姬的服饰。再一起身,发现对面雕花窗边倚着个明艳动人的少女,彼时夕阳欲颓,橘黄色的霞光影影幢幢地自窗棱上剥落,浮尘在空中起起落落,飘忽之间,衬得那倩影如此迷蒙。
“姑娘,这是你的戏服?”
女子转过头,淡然一笑:“不是,我是来听戏的。”
“那这戏服……”
“这里唱戏的是我父亲生前一手提拔的戏班子,我前段时间才得知有这么个地方,就来看看了。”
女子说得语焉不详,宇文冕估摸着她大约是不在父亲身边长大的,便不再多问,以免触着了别人的痛处。他话锋一转。
“姑娘喜欢听戏?”
“嗯,很喜欢,可惜不会唱。公子也喜欢?”
“这可不,在这儿做了南柯一梦,已经不愿醒了。”
宇文冕笑了几声,却又紧接着咳嗽起来。他的手握成空拳轻轻抵在唇边,显得羸弱而优柔。
待他咳完,一盏清茶推到他面前。
“公子体弱,何不请了戏班子到府上去唱?我可以帮公子说一声。”
宇文冕又笑了,他摇了摇头。
“我是偷偷溜出来的,哪能请他们到府上。”
“那公子在府上也不能请戏班子?”
“父亲会责骂的。”
“公子的家规还真是严苛。”
宇文冕的笑容一寸寸地黯淡下去,最后笑起来都是勉力。他喃喃道:“是啊,还真是严苛。”
楚云秀猜他有难言之隐,便不再多谈,换了个话头。
“公子会唱戏吗?”
“会一点,倒也不多,霸王别姬和贵妃醉酒能唱一段。”
“下次若是有缘再见,公子唱一段给我可好?”
“好。”
夕阳落下去了,空荡荡的戏楼里只剩下楚云秀一人。她掂起手中的斗篷,一股淡淡的药香扑鼻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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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宇文冕日日去戏楼听戏,听完了便和楚云秀在戏楼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聊戏。日子久了,楚云秀就是再迟钝也看得出对方的心意,只是她对于这个病弱的男子,抱有一种复杂的、难以说明的感情。他那张清俊的面容上总是带着淡淡的忧愁,哪怕笑起来也总显得苍白。
说是怜悯未免折煞人家,说是同情倒也没什么共情之处。她早就是烟雨楼的人了,烟雨楼是什么地方,出来的都是什么样的人,她自个儿明白得很。烟雨楼的人没有几个善终的,更别提与人缔结良缘子孙满堂了。他们是江湖上的□□,为利杀人,手上沾了那么多人的鲜血,那些他们刀下的亡魂又有几个是真正的罪大恶极之徒。楚云秀从未想过风月之事,不过这个青年倒也奇怪,也从未提过一字半句,这倒也方便她继续装聋作哑了。
直到有一天,宇文冕带着更深重的忧伤来到了戏楼,那神色似乎是来诀别的。楚云秀的心思何其敏锐,察觉到这一丝异样,也应验了一早就有的预感。
那天戏楼散场后,宇文冕沉默了许久,楚云秀也耐心地等他开口。一炷香的时间过去,宇文冕才开始说话。
“我明日要回去了。”
楚云秀没有回答。其实她心里说不上什么痛彻,只有些许隐匿的情感在浮动。
“我想再做一会梦。”
戏班子早就知道楚云秀的身份,这也解释了楚云秀那件虞姬的斗篷是怎么来的。最后的那天,她带着他,穿过竹竿与竹竿之间,两旁拦着绫罗绸缎,各式的戏服在阳光下灿烂得扎眼。她把一件件戏服摊在拼起来的木桌上,虞姬的鱼鳞甲,项羽的霸王靠,杜丽娘的月白衫子和红袄。一件一件,像铺就一个繁华的梦境,待离人来踏遍。
“你想扮虞姬?”
“不,让我做回霸王吧。”
她给他勾寿字眉,勾得很窄,哭相不明显,勾完后笑得起不来身。平日温和的谦谦公子穿上霸王的黑蟒,给病弱的身子添了些许莽气。蘸了油彩的笔搁了一桌子,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笑得太灿烂了,好像真的在梦里。
她先起了个二六板:“劝君王饮酒听虞歌……”
别后她偷偷去学了戏。她那么聪颖的人,一学便会。
中间略去一段。
“妃子啊!敌兵四路来攻,快快随孤杀出重围!”
抬手扯住她手腕。
“……也愿以大王腰间宝剑,自刎君前,免得挂念妾身。”
免得挂念。
“……不可寻此短见哪!”
“……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没有鼓声,但两人心里都有鼓声。
虞姬索剑。
“使不得,使不得……”
退三步,追三步,转身,一片缭乱,光影交错。
“大王,汉兵他……杀来了!”
“待孤看来。”
拔剑作势一抹。
剑落地,戏完了。
相对无言。
“谢谢。”
梦做完了。
他们把戏服一件一件放回竹竿上,把妆一寸一寸卸去。洗去脂粉,褪去浮梦,他们交换了一个真真切切的吻。
绫罗绸缎散了一地。枕着戏服睡去,梦里也是戏。
夕阳又落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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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宇文冕最终也没有告诉楚云秀他的身份,直到后来南唐唐康宗被逼自尽那年,楚云秀收到了一沓装在楠木匣子里的诗稿。
没有署名,只有一袭陈旧的药香。
送来这些诗稿的是一个十三岁的少女,她说那些是她兄长的东西。
楚云秀翻看着这些诗稿,头也不抬。
“他不在了?”
“是。”
“他到底是什么人?”
少女不回答。
楚云秀抬起头,笑了一下。
她摸出一块玉佩,少女那双少有波澜的眼睛忽然一动。
“这玉佩是我当年与他分别的时候,从他身上顺走的。我查到了,那是当时南唐太子的东西。”
“他是唐康宗宇文冕,你是高阳长公主,对吗?”
“那天他确实动过想带我走的念头,我看出来了。但他最终没说。”
“对我来说,这场梦已经足够美好了。只是不知道,他觉得这梦足够美吗?”
也永远无法得知了。
她侧过头,望向窗外欲颓的夕阳,口中轻轻哼唱: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
她翻到的那篇诗稿上写着——
初心已恨花期晚,别后相思长在眼。兰衾犹有旧时香,每到梦回珠泪满。
多应不信人肠断,几夜夜寒谁共暖。欲将恩爱结来生,只恐来生缘又短。
只恐来生缘又短。
/
“其实我府上的人都想多了,那个江枫榭并非外人不能去。”
二十七岁的楚云秀慢条斯理地说,呼出一口淡淡的烟。
江枫渐老,汀蕙半凋,满目败红衰翠。楚客登临,正是暮秋天气。引疏砧、断续残阳里。对晚景、伤怀念远,新愁旧恨相继。脉脉人千里。
念两处风情,万重烟水。雨歇天高,望断翠峰十二。尽无言、谁会凭高意。纵写得、离肠万种,奈归云谁寄。
——万种离肠也不知寄到何处。
只因斯人已逝。
这里有个隐晦的车x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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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五章·奈归云谁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