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冰裳逆着人流,一脸麻木地走在盛宫的回廊上。
不同于往日里的庄严肃穆,此刻的盛宫可谓喧哗无比。来往的宫人个个面色惊惶,如惊弓之鸟般哭嚎着四处逃散,间或有几个不小心冲撞到她这个宣城王侧妃的,也并不再像从前那样吓得当场痛哭流涕地跪求主子息怒,而是下意识冲着她这个挡路之人骂骂咧咧几句,下一刻,想起自己现下还在逃命,忙又裹紧怀里的包袱,马不停蹄地继续朝着出口方向奔去了。
哪还顾得上她这个向来不被皇室重视,此刻又是孤身一人出现的主子。
若是放在从前,这样的举动,已经算得上是以下犯上了。可现在,不说有没有那个心情去立威,叶冰裳似乎,也的确没什么资格去责怪他们了。
毕竟,在这个时候,她与他们,都是同样的人。
国破家亡,无家可归,朝不保夕。
说到底,他们都是不被命运眷顾的可怜虫罢了。
可是……叶冰裳想不通,事情究竟是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呢?
好好的国都,居然说破就破了。而她自己,好不容易才从那个吃人的叶家脱身,结果还没能过上几天清净的日子,就遇上了这样的事……
为什么,为什么?
叶冰裳想要大哭,缘何苍天如此不见怜,偏就不肯让她过上哪怕一天的好日子?
亦想质问上苍,为何总是让她遇到这样艰难的处境?
无论是未出阁时在叶家的备受挫磨,还是自从嫁给萧凛后受到的种种委屈,桩桩件件,都与她梦寐以求的平静生活相去甚远。
往日种种,叶冰裳还可以勉强安慰自己不去计较。因为,至少她还好好活在这世上——说来也可笑,谁又能想到,多年前的那个还未经历过后来那些难堪处境以至于天真到不止一次地对未来心存幻想的她,竟会觉得人只要还能活着,留有一丝喘息的机会,就算是再差的运气,也总会有慢慢变好的一天吧。
然而现在,现实却给了她重重一击。她费尽心思为自己编织的那个名为“苦尽甘来”的美梦,终究还是伴随着此刻盛都的沦陷而寸寸破碎成灰了。
至此,叶冰裳终于无法再欺骗自己继续淡然下去。而就在她满心凄惶地走在回廊的那一刹那,潜藏在她心底许久的不甘与怨恨,也终于彻底破土而出。
为什么会这样呢?她叶冰裳上辈子究竟是做过什么天怒人怨的恶事,才会导致今生的种种举步维艰?说什么否极泰来,因祸得福……这样的好事,明明从来都与她不相干!
就好比现在,敌国的军队都快攻上门了,可身为宣城王侧妃的她,此前却毫不知情,甚至事到如今,都只能如同丧家之犬一般,独自在这偌大的盛宫游荡。
而明明应该对她加以庇护的皇室或叶家,却是不约而同地将她无情舍弃,仿佛她从来都是颗无需挂怀,也无需任何人在意的废弃棋子……
想到这里,叶冰裳空洞无神的眼眸中,隐有泪光一闪而逝。可这时,她的身边已再无那个愿意为她拭泪之人,于是,她只能惨然一笑,任由泪水慢慢模糊自己的视线。
而她的思绪,也在这条漫长得仿佛看不到尽头的逃亡之路中,渐渐飘回到一切事情尚未发生的,最初的起点。
当今盛王昏庸无能,曾在敌国新王澹台烬还是个无人挂怀、以至于不得不在盛宫中苟延残喘低调求生的质子之时,日日命宫人折辱于他。其方式无外乎缺衣少食,漠视他在宫人手下遇到的种种不平之事,哦,偶尔盛王心情不佳时,也会有得到王上吩咐的机灵小黄门对他拳打脚踢,严重时,甚至能令他性命垂危。
若被一些心善之人知道,这样卑劣的磋磨人的手段,竟是出自盛国王室,听起来怕是实在无法心安。可偏偏,当时在大多数盛国人的眼里,这样的磋磨,却并算不得什么过分之举。
一切,皆因一句“成王败寇,愿赌服输”。
说到底,这澹台烬也只是一个没有什么势力的异国质子罢了,折辱便折辱了。哪怕他慢慢觉醒过来,发觉自己接受不了这样的凌辱,又能如何?只要不透露给景王,整个盛宫里,除了一个对谁都一样傻不愣登如沐春风的六皇子萧凛,又还有谁会为他强出头?
便是侥幸被那澹台无极知道了,又有何妨?那位不着调的景王,多年前尚且能忍心将年幼的小儿子送来吃苦,想必待他也根本没有几分骨肉亲情,如今又过去了那么多年,便是曾经的愧疚之心再怎么深刻,眼下都该消磨得无影无踪了。
是以,在他们看来,这澹台烬的确是景国送来的质子不错,可也只是一个不受宠的质子罢了。
弱肉强食,该他受的,他便得乖乖受着。
——如果过去的一切恰好停在这里,倒也还好。可坏就坏在,盛王不肯见好就收,从小便命人欺凌澹台烬与他的贴身婢女也就罢了,等到那人艰难长大后,居然还是小心眼地不肯放过他,且还因为发生在宫里的一桩丑闻,直接将他入赘到了柱国将军府,导致他那位早就心有所属的妻子叶夕雾为此更是变本加厉地羞辱于他,素日里丝毫不顾及他景国质子的身份便罢,偏还要动辄打骂,全然将他的尊严与脸面,通通都践踏在了脚底。
尽管澹台烬素日里少有情绪,也断断受不得这样的羞辱。在他昔年尚弱时,或许为了生存不得不忍一时之气,可是在无人之际,他却暗暗许下过誓言——等到他变得强大后,什么盛王,什么叶夕雾,以及盛国之中所有欺凌过他的人,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因此,在好不容易金蝉脱壳回到景国,并在下属的拥护下险之又险地登上景王之位后,澹台烬终于可以扬眉吐气。
而他登上高位的第一件事,便是全力攻打盛国,准备一雪前耻。
这一刻,怕是谁都不曾想过,盛国与澹台烬之间,竟会有这样风水轮流转的一日。
与此同时,一件令他们觉得惶恐不安的事,也终于发生了。
相比身负妖力的澹台烬,盛国这边的情况,竟是显得格外凄凉——原本被一众人看好的领军之人萧凛,是个不折不扣的圣父,无论对待自己人还是敌人,都是同样地春风化雨,不忍造杀孽。若是放在太平时期,百姓们或许还会感念他心地良善,可若放在战场上,便是妥妥的自寻死路。
更加雪上加霜的是,除却这个不堪大用的主将之外,此次作为打仗先锋的叶家,则更是令人不齿。
叶冰裳活了二十来年,还从未听说过,有哪国的将军会在己方阵营尚未完全陷入绝境时,便硬生生将城门大开,临阵倒戈,转投敌国。
这样无耻的背叛,无异于狠狠打了盛国王室的脸面,无怪乎包括盛国百姓在内的所有人都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而作为被举家迁至景国的叶家独独落下的出嫁女,叶冰裳接下来所会受到的冷遇可想而知。
几日前与嘉卉出行时曾遭遇的百姓的敌视仍然历历在目——隔着马车帷裳飞进来的脏乱菜叶,一声声冰冷痛恨的谩骂,以及与嘉卉狼狈相拥时的满心茫然……叶冰裳思绪回笼,不禁苦涩一笑,面上神情是浓到化不开的苍凉酸楚。
那时候,怒骂她的百姓口口声声喊着叶家人是多么地令人作呕,连带着她也被牵连唾骂。
现在想想,哪怕是被冠以“叶”姓的叶冰裳,也忍不住感慨叹息。
是啊,多么令人作呕的一家子。她那位同父异母的好弟弟叶清宇,不正是如此?
在先前两军交战之时,自己作为萧凛的软肋被强行困在盛宫为质,虽然因己身安危不得不日夜期盼战事顺利,可作为有着血缘关系的亲人,她也的的确确曾为这两个身为她父亲与弟弟的人暗暗祈祷过。
祈愿那两人带领的军队能够所向披靡,祈愿父亲与弟弟能够全须全尾地回来。
尽管他们身为她的血亲,从未在叶夕雾欺她、谤她、辱她时为她说过话,只是默默对她的困境置之不理。可说到底,他们也是她的亲人,他们的身体里都同样流着叶家的血脉。
正是因为知晓这一点,叶冰裳虽然不指望他们能成为自己的依靠,但心里总归是默念着一点骨肉亲情的。
可他们呢,他们又是怎么对待她的?
若说叶啸当时是什么情况她不得而知,可对于叶清宇——这个据说毫不犹豫便投了敌的叶清宇!叶冰裳只要一想到他那毫无将门风骨的投降举动,便真真是恼恨到了极致!
在叶家人率领盛国的军队与敌军对抗时,叶冰裳无时无刻不在忧心他们的安危,生怕他们在作战中途出了什么意外,抑或者不幸死在战场上。
反观叶清宇这个做弟弟的,却丝毫不曾为她这个大姐考虑过哪怕一点点,一经澹台烬威逼利诱,就那样迫不及待地朝着景国大军打开了城门,轻易便舍弃了她这个骨肉至亲,更背叛了他们的国家和子民,成为了敌国的走狗!
一切,都是那样地荒诞。
叶冰裳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这辈子汲汲营营,好不容易才以一介庶女之身嫁给六皇子萧凛,勉强摆脱了叶家的打压,可好日子还没怎么过上几天,她的那些“家人”们,就这样毫不犹豫地叛国了。
甚至,如今在他们的指引下,景国的兵马很快也要打进宫来了。她的便宜公公,也就是盛王萧昳,早在此前便已死在了澹台烬的手中,偌大的皇室,如今竟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不,也不是。
她魂不守舍地想,自己名义上的丈夫萧凛,倒是还活着。
可那又能怎样呢。明知宫中危机重重,他却丝毫不曾想过要派人保护她,到了关键时刻,甚至连唯一的妻子都能说抛弃便抛弃。事到如今,她还能指望他什么呢……
算了,这个人,不提也罢。
总之,国之将亡,人心早已散尽,如今宫里还活着的人,都只顾着逃命,她这个不起眼的宣城王侧妃,又还有谁放在眼里。现下看来,主子与奴才,其实也没什么分别。
叶冰裳有些痴痴地想,或许,从始至终,也只有她的贴身侍女嘉卉,才会一如既往地尊她敬她吧。
可惜,她已经死了。
就在方才,被她亲手害死的。
嘉卉,死了。
意识回笼之际,叶冰裳原以为自己会承受不住地哭出来。
虽说眼泪对于现状没有任何用处,可嘉卉与她相伴多年,如今她不幸死了,自己为她哭一场,也算不得什么难堪的事。
然而,等叶冰裳有些恍惚地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时,却出乎意料地发现,竟然……没有泪。
什么都没有。
缘何会没有眼泪呢?
原来她竟已经冷血至斯了吗?
叶冰裳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可是,嘲讽过后,又当如何呢。人死不能复生,而她这个命悬一线的人,又怎敢在这个时候冒险折返回去,为嘉卉收尸?
这未免太危险了。
若是再度遇上如方才那般的威胁,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根本毫无脱身的余地。
所以,她只能硬着头皮,漠然而迷惘地继续走下去。
真是好虚伪、好狠心的女子啊。叶冰裳一边麻木地前行,一边在心里这样唾弃自己。
或许,早在丢下嘉卉逃命的那一刻起,她的良知,以及她生而为人的尊严,便都已在对方的死不瞑目中也跟着死去了吧。
叶冰裳并非不知,这种拉人挡刀的做法可谓毫无人性。正因为很清楚这一点,她才愈发痛恨自己。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曾被叶夕雾狠狠欺凌过的自己,竟也不知不觉间开始向她那样的做派靠拢了?
只要一想起嘉卉被她拉到身前挡刀时那个充满不可置信的眼神,叶冰裳就一阵心神恍惚。
她与嘉卉自小相依为命,她没想要害死她的。
可是……如果嘉卉不死的话,她们两个就都得死。
当时她看得清清楚楚,那个小黄门的匕首正正对着她们,只要再往前靠近一点点,就能轻而易举地杀死她们这两个无人保护,只能任人宰割的弱女子。
强大如天欢,不也贪生怕死?更何况她叶冰裳只是一具肉/体凡胎,相比身负法力的腾蛇族圣女,只会更加惧怕死亡的到来。
最重要的是,她还不想死。
她真的,很不甘心。
所以,在匕首刺过来的那一瞬,她一狠心把嘉卉拉到了身前为盾,为自己挡下了那发狠的一刀。
与嘉卉对视的那一刻,她便知道,嘉卉的那个眼神,将会成为她今后永生的梦魇了。
不过,为了活下去,她不后悔。
应该……不会后悔的吧。
这个想法还未成型,在下一瞬便被现实狠狠驳了回来。叶冰裳好不容易才狠下了那么一次心,却全然没想到,那个小黄门居然只是虚张声势,看到嘉卉被捅得奄奄一息,他也吓得仿佛丢了半条命,一边大声喊着他不是故意要杀人的,一边避之不及地甩开嘉卉犹有余温的身躯,便那样踉踉跄跄地跑远了。
全然忘了,先前明明是他自己举着匕首想要伤害她们的。
真是讽刺。这个举动,直接让叶冰裳自以为的负隅顽抗,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再后来,躺在地上的嘉卉似是满脸痛苦地朝叶冰裳伸出了手,想要她救救她。主仆多年,叶冰裳不用看她的神情都知道她现下在想什么,无非是她还年轻,还不想死。
若在往日,见到她这副可怜模样,叶冰裳早就心疼地跑上前去扶她起来了,甚至于,她根本就不会害得嘉卉如此。她们名义上虽为主仆,可朝夕相处了这么多年,早已经与姐妹无异,而作为稍稍年长嘉卉几岁的姐姐,平时无论发生什么事,叶冰裳往往只会与她甘苦与共,一同面对。
可这一次,叶冰裳却没有再理会她的求助。
一如刚刚那个落荒而逃的小黄门那般,她也无情地撇下了重伤无助的嘉卉,就那样浑浑噩噩地转过身,独自离开了。
许是觉得这个重伤垂死的侍女会是个累赘,又许是无颜再面对她。
不管怎样,她既已选择放弃嘉卉,那么说再多也无益了。
事已至此,再多的歉疚也换不回那条鲜活的生命,叶冰裳也不欲假惺惺地祈求嘉卉的原谅了,只在心里默默为那个可怜的姑娘祈愿。
但愿她来世得以投生到一户好人家,再也不要遇到一个叫叶冰裳的人了。
叶夕雾骂得对,她叶冰裳就是个下贱的庶女,是个不祥之人。任何人靠近她,都会变得不幸。
被她害得一命呜呼的嘉卉,不正是如此?
“呵……”
笑与泪,不知何时,同时出现在了叶冰裳的脸上。
她不知道自己要走到什么时候,更不知道即将迎接自己的又会是怎样的结局。是被乱军捉住乃至杀死,还是像刚刚那样被一个卑贱的小黄门持刀威胁?亦或者被澹台烬当作用来威胁萧凛的人质,等到实在不中用了再弃如敝履?
一切都不得而知。
她只知道,这些结局她都不想要,她只想好好活下去。
于是她走啊走。
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在皇宫的尽头,撞上了一个人。
那个人是——
①冷漠强大的玄门宗师【素影】
②与之有过一面之缘的怪力少女【雁回】
③实力不详但只观气质真的很不着调的金丹真人【王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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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无妄之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