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山村美智子胸腔中复燃的野望,山崎太知道自己是多么平平无奇。
平平无奇的长相,平平无奇的家境,平平无奇的术式,平平无奇的咒力……就连说话做事也格外平平无奇,堪称无聊,是随便死在哪个角落都不会有人关注的无聊。
除了在意他的父母之外。
*
少东家今日分外清闲,终于又来到「异世不羡仙」溜达。
她本就被这些孩子们爱戴,又格外会逗孩子们玩,不消一会儿,就被孩子们围作一团。她左边一个瘦小子右边一个胖墩墩,脖子上还驾着一个小妞妞,整个人都要变成孩子们的猴子山了。
山崎凉太到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
“少侠,黑井小姐说,东京郊区的教学设备已经装上,下周孩子们就都能过去正式上课。”他抱着文件,一字一句地汇报着,“少侠觉得什么时候比较好呢?”
“嗯?”少东家艰辛地分出一丝神来回复他,“什么时候都行。反正是好事,天官赐福、百无禁忌嘛。”
“诶?!我们要和少侠姐姐分开了吗?”有小孩子抓住少东家的衣摆不舍道。
“不要——那我不要上学了!”开始有更多小孩抱住她的大腿。
见孩子们一个个都撅着嘴马上哭出来,少东家立马手忙脚乱地安抚:“没有没有,就是去正常地上课,又不是不回来,教你们的老师都是见过的,黑井小姐也去的。”她哪见过这般架势,差点没给吓得原地跳起。
孩子们听见黑井的名头,一时没敢吱声,但也是因为听见黑井会去,才都不再慌乱。
等到气氛缓和些,山崎凉太便接着说:“虽说是这样的,但毕竟是少侠您出力,还是亲自选一个日期吧。”
他努力忽视掉文件上那行醒目的威胁字迹,真心实意地希望少东家能亲自定下日期。
“我来吗?”少东家了然地点头,打开脑中的系统,给五条悟发去消息。
那头正在祓除咒灵的五条悟一顿,立刻放弃对咒灵的戏耍,在指尖凝聚一颗能量浓缩到极致的[苍],轻轻一弹,那只嚎叫着逃跑的咒灵瞬间灰飞烟灭。
[什么时候放假吗?老子什么时候都有空哦~!]
少东家:[好。]
[诶?就这样吗?居然不告诉老子!快点啦,不然马上就到你那里去哦?]
少东家:[学堂的正式行课日期。嗯,应该很热闹。]
[哇——那就周二吧,硝子也想来呢~]
“所以这就是你把高层痛殴一顿后,不由分说地把我带来横滨的原因?”硝子压下指尖的蠢蠢欲动,剥开一颗糖纸,清凉的感觉顺着喉管蔓延,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她心中那股得不到烟的燥郁,“叫你人渣还真是不过分,不考虑一下我事后要面对的盘查吗?”
“嘛~”五条悟很无所谓地大咬一口大福,“硝子本来也很想休息嘛。”
家入硝子看着他,有点无力地叹气:“我想休息和我是否能……算了,你记得让那群家伙别来找我。”
五条悟吊儿郎当地比了个“OK”,语气轻快地回应:“没问题哦~!”
“不过,”家入硝子看见少东家正东摸一下、西抓一把地从不远处走过来,便高高地抬起手臂朝她招呼,直到少东家走近了些,她终于问出心中的问题,“你是怎么想出让他们假死的?甚至还……”
家入硝子意有所指地看向不远处的三位前辅助监督,她们正在里里外外忙不停。一人正不断登记来进人员与物品,似乎有些急躁,一人正努力地将小孩子们招呼在一起,看着很是束手无策,一人正……额,他正跟着少东家。
“我想?”少东家摇头,“没想过让他们假死,本来大部分情况下都只是让他们丧失能力,或许还会废掉一点武功?除了秀金楼,一般都不会死。”
不知道是又想到谁,少东家再加上一句:“可能武功会全部废掉。”
说罢,她用力点头,表示确实无误。
家入硝子挑挑眉毛,似乎想起什么,欲言又止地看向五条悟,还是选择面对少东家说:“原来少东家从来没变。但为什么不解释呢,是从不害怕自己会被人怀疑立场、或是初心吗?”
少东家摸摸脑袋,微微笑道:“还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好了,至于旁人说什么,其实不重要。不过我也没有什么立场呢,只是要做一名大侠而已。”
家入硝子的目光似乎闪烁了一瞬,低着头又塞进一颗薄荷糖,抿唇笑道:“挺豁达的,不过世上总是不豁达的人更多。”
“那是,”少东家边说边从腰间摸索,最后竟真翻出个做工精致的香囊,“千人千面嘛,这样才显得人间更有意思,要是都豁达,岂不就少太多爱恨情仇的好故事了?”
“不过我也是睚眦必报的人,可算不了豁达,”少东家一面纠正家入硝子的话,一面给她递去香囊,“瞧你眼下黑青重的,睡不好吧?给你,都是些助眠的药材,这些可是药药教我的,非常可靠!”
家入硝子很意外地接过,看向香囊又看向逆光而立的少东家,实在没忍住勾起嘴唇,“真是的,估计某个叛逃的家伙在哪里后悔吧。”
这似乎是在说夏油杰。少东家歪歪头,问道:“夏油杰原来叛出师门了?”
家入硝子答:“算吧。”
“哦,那挺好,”少东家的语气像是在真心实意地赞同,“无门无派的多自在,不过他后悔什么?”
家入硝子正要回答,五条悟却率先站起来与少东家对视,他将墨镜挂在衣领,苍凉冰冷的蓝眸紧紧盯着少东家:“哈、原来他在你这里。”
家入硝子意外地看向五条悟,然后再是处变不惊的少东家,电光火石之间,她终于从先前几句对话间捕捉到什么。少东家的语气过于平静,神情也不像是没有见过夏油杰,要知道,杰已经在咒术界消失快两周。
“……这还真是。”家入硝子心中忽然五味杂陈,顿感麻烦。
被注视着的少东家浑然不觉周围风云突变,但始终跟着少东家的山崎凉太已经想要两股战战,因为他此时才终于想起,美智子今早给他的一句提醒:如果五条君来了,可千万不要让他知道夏油君在这。
不过,他想——五条君似乎并不是传言里那种,不分场合做事的少年。
因为出人意料的是,五条悟很快便收敛气势,伸手将额前的往后一拢,整个人便又懒懒散散地坐下了。高大的身躯窝在小小的矮椅里,刚被拢到头顶的发丝如雪崩一样重新落在额前,将他饱满光洁的额头遮住,只留下那双绝美的六眼。
然后他将衣领的墨镜戴回脸上,双腿伸得老长,把为数不多的休闲空间全部占领,乐呵呵地笑道:“嘛~看来杰那家伙胆子还蛮小的嘛~!”
少东家看着五条悟没说话,只是用食指挠挠侧脸,有点困惑:夏油杰……胆子小吗?
他不是跟着赵二去找总监会了吗?
想不明白的事儿,少东家总是不纠结的,她想也没想地转身去玩。
山崎凉太正要跟上,却被那位六眼神子拦下,那双冰冷的蓝眼仿佛透过那漆黑的墨镜抓住他平平无奇的灵魂,他听见那双眼睛吐出毫无情绪的命令——
“你给我说明白整个过程。”
那时他刚被少东家带到横滨不过一周左右,他就看见她水灵灵地拎着昏迷不醒的夏油杰来了。
“还有空房间吗?”他听见她问。
山崎凉太很快点头:“有,就在我们的隔壁。”
少东家二话不说地转身,山崎凉太立马快步跟上。
他看见她面无表情地将昏倒的黑发男生放在床上后,在袖口摸索出一碗热腾腾汤药来,此时本应该惊叹一句为何能在袖口摸出一碗汤药,但那汤药的色泽实在让人心惊胆战。山崎凉太瞬间就失去所有疑问,生怕那东西会进他的肚子。
“他醒了之后你就给他喝掉。”少东家如此叮嘱道。
山崎凉太讷讷地点头,又在少东家即将离开的时候回神问:“要让夏油君留下来吗?”
少东家脚步一顿,想了想:“那等他醒了,你告诉赵二吧!”
说罢,少东家撑着窗沿一翻,小腿再一蹬,很快就消失在天际。
少东家随意找了个街头落下,把玩着钱串向前溜达,一边翻看系统里的门派详情一边哼着小曲儿。
天泉——劫富济贫、千金取义;狂澜——不动中国、不济劳师;清溪——观心而医、一命一价……说起来,江叔似乎是天泉人,所以身上没有钱,总是向寒姨讨酒喝;陈叔是清溪人,可是一命一价?好像每回她去看病,陈叔都没收过钱。
不知是走到哪条巷子,少东家似乎听见几声微不可闻的呜咽,还有个熟悉的人名。
“我可怜的娃儿啊——怎么会、怎么会……”似乎是谁人的母亲在掩面哭泣。
“不哭了、不哭了……”似乎是她的丈夫在努力安慰,但言词是如此苍白无力。
“凉太啊……早知道就不应该同意的,读完书就应该离开那里……”这位母亲几乎要泣不成声。
丈夫的安慰愈发无力,最后化作一声深深地叹息——
“良子——!”
丈夫忽然惊呼,紧接着是重物落地的闷响,和几颗瓜果滚动的声音。
少东家立马闪身进去,朝夫妻二人探出脑袋。在丈夫惊诧的目光中,少东家放出手中牵丝,引着捂着胸口小声抽气的母亲盘腿坐下,然后引气入体,那位母亲肉眼可见地面色红润起来。
待少东家一收走牵丝,丈夫就立刻扶起名为良子的女人,夫妻二人惊异地面面相觑,极迅速地向少东家弯腰鞠躬。
少东家眨眨眼,问道:“凉太是叫做山崎凉太吗?”
叫做良子的中年女人立刻抬头,全然忘记刚才的礼仪,抓住少东家的手,几乎希冀地问道:“您认识他吗?他没有死对不对,凉太还活着对吧!”
少东家点头,语气很平静,正是如此,才显得格外真实真挚:“如果是做过辅助监督的山崎凉太,确实没死。”
良子的丈夫先是一喜,然后面露警惕,下意识要将良子藏到身后去,自己与她对峙。
少东家对此浑然不觉,她只是继续对着良子的病情作以分析:“这位夫人的心脏不太好,要避免思虑过重、忌情绪起伏过大。”
名为良子的女人再次从丈夫身后出来,看着少东家,“凉太、凉太在您这儿对吗?您知道凉太在哪儿对吗?”
少东家点头:“对,山崎凉太在我这儿做庄、做活儿呢。”
良子立即甩开丈夫的阻挠,继续抓着少东家的手,抖着唇说:“我、让我去见见凉太吧,我也能做活儿,不会泄露任何秘密,也能与您立下束缚……就让我去见见凉太吧。”
少东家对这一发展不太明白,但好歹听懂了对方的诉求。她先是不明白山崎凉太为什么没去见他的父母,后是不明白他怎么就这样隐姓埋名在她这儿了——难道她还有什么大秘密吗?
少东家摇摇头,甩去念头,拉起良子夫人的手,轻飘飘说出三个字:“那走吧。”
山崎凉太还没等到夏油杰醒来,便看见少东家带着两位中年夫妻走进院子,他手中的果盘几乎是不受控制地洒落在地。那一瞬间,他的脑海里闪过太多画面,是威逼利诱、严刑拷打、还是不平等的束缚加身?
但是都没有。
他的母亲,良子夫人,在见到的一瞬间,就直接扑上来,上上下下地观察他,确认他从头到尾都完好无损。他听见他的母亲破碎的心脏,听见他的母亲在泣不成声:“我的孩子、我的凉太……”
而他的父亲,也是那样无声地红了眼眶,默不作声地侧过身子轻擦眼泪。
那一刻,他死去很久的良心忽然燃烧起来,烧得他面红耳赤、无地自容。他忽然意识到,原来他不只是平平无奇,他还是那样的蠢笨愚忠。
如果他是父母的孩子……那高专那位名为灰原的学生,又会是谁的孩子呢?
如果他真的死在那本可不存在的错误中,世界上又会在哪个角落里,多出一位支离破碎的母亲和愈发沉默的父亲呢?
他想到那行依高层叮嘱而写下的文字,那些推脱一切职责的话术,那些企图将罪孽诸加在少东家身上的言语。还有在昏暗会议室内,那一条条被利益熏心的褶皱,一张张傲慢不已的苍老面庞。
他终于意识到,他是那样的愚蠢不堪。
他竟和那些腐朽的人一起,企图抹杀这些鲜活的、年轻的、未来可期的新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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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异界第三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