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春寒的午后,枯柳在风中抽搐,天空泛着病态的灰白,像死在河里的一条鱼翻过来的鱼肚皮。
重新披上厚衣的少东家挂在了江晏后背上,他偏头往这越来越阴暗潮湿的周遭扫了一眼,然后把冻得发红的鼻子往自己靠着的那肩膀埋了埋。
而稳稳背着人的江晏一手扶着他的身体,正伸出另外一只手往地面才洒了不久的黑血探了探。
其实他最好的做法是带着不及十岁的少东家离开此处,只是按照少东家的描述,那只剩下眼白的眼眸,教他不禁想起了他这些年来调查的事情——梦傀。
冷风依旧在呼啸,与记忆深处里那激昂的军中号角声共鸣,而他稳不住心头的颤乱。
寻着带血的脚印往前,周围的房屋越来越破败,路边摊着的棺材也越来越多,荒草也愈发茂盛,在衰败混乱的时代,村子覆灭,村民流离失所,好像已经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眼前的这座荒村像具冻僵的尸体横卧在山坳里,歪斜的茅屋门板在风中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吐出最后一口浊气,村口那口老井空荡荡,井绳早已朽断,半截垂在井壁上,像条僵死的灰蛇。
少东家看着一只瘦骨嶙峋的野狗从废墟间窜过,叼着块发黑的骨头,转眼就消失在断墙后面。
很快,背着人的江晏追寻着脚印来到了一处比其它地方还要沉寂荒凉的院子里,在这周遭差不多都是枯败的灰白之中,院里那棵槐树却是暗沉的绿色,这不免使得江晏多看了几眼那棵树。
屋内陈设都蒙了一层厚厚的灰,或是被蜘蛛网吃了,总之,找不到一丁点的生气。
少东家从自家江叔背上下来,落地的时候他感觉到脚底踩上了一颗硬邦邦的东西,鞋底磨去灰尘泥土,入眼的是一颗玲珑球,他们家也有,听说是寒姨买来给更小的他拿来玩的,摇晃的时候,里头会传来铃铛的响声。
江晏行至床榻前,这里的床铺什么都发了霉长菇,可是他一眼就能看出来,这里才被人躺过。
在他还在查看床铺的时候,少东家来到地上墙角处瓶瓶罐罐的地方,他随手拿去某个瓦缸的缸帽子,往里头瞥了一眼的他想盖上的时候一顿。
他又探头看了一眼,抬头眨了眨眼。
刚刚那个是什么登西?
他又瞥一眼。
不对劲……
他又又又看了一眼缸内。
再一次看清里面是什么东西之后,他然后连忙把盖子给按回去。
顿了好一会的少东家终把自己被吓到体外的魂魄扯回自己身上。
“江……江叔!这缸里有个人头!”
在鬼市看过被砍的熟人头,少东家视觉现在再一次被冲击到了,他像一只青蛙一样,蹦一下跳到了另一头。
江晏闻声而来,掀开了那缸盖子。
那头颅蜷缩在缸底,像一块风干的腊肉,却保留着人形的轮廓。
它太小了,小到江晏一眼就能认出,这来自一个小孩的。
他皱眉把盖子合回去,盖子与缸声相碰,声音仿佛是一声低沉的“呜咽”。
“没事,我在。”
少东家其实也没太害怕,更多的是震惊,他也不想乱翻东西了,不然待会又翻什么很“厉害”的玩意儿出来。
江晏不让他离开自己的视线,于是乎,他只能亦步亦趋地跟在自家江叔旁边。
这间屋子一眼就能看到尽头,没什么发现的江晏只能到院子里观察有没有其它有关少东家口中说的那个人的线索。
他推开灶房的门,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地上几乎和泥土混合在一起的血污,看上去已经有好些年头,墙上还有其它物品上沾到了飞溅的血,江晏拿起木枝,从地面的那几道半指甲的痕迹划过——
刀砍,从划痕来看,这里是一个分尸现场。
他从厨房出来,往周围张望一瞬后,用手指背探了探少东家的脸颊,没很冷,还是可以在外多待一会。
墙角忽然落下一块石子,江晏给少东家整理衣帽的手一顿,他让少东家先安安静静站在原地一会,他去去就回。
当然少东家还在他视野范围内。
“我打听到了,这村子前两年荒的。”
倒塌了一半的墙,外面正站着一个人。
“闹饥荒,死的死,走的走。”
江晏的视线落在了走在树底下不知在做什么的少东家身上,道:“屋里面有瓦缸,里面装了一颗小孩子的头颅,而且灶房内有分尸的痕迹。”
“那大概是人吃人了,这十几年来的世道,你也不是不知道,哎,那小家伙就是你从王清将军那里抱出来的?”
“……”
“养的倒是不错,看起来活蹦乱跳的,这些年学武吗?有你在,一定会是学武吧?”
江晏瞥了一眼这身后背着一把大刀的人,点了点头。
“他天赋好,学起来很快。”
那边的少东家不知道自家江叔在和别人聊起自己的事情,他盯着地面杂草上露出来的一块衣角,头脑风暴一瞬后,还是拿起一旁散落的房屋木板子,蹲下来使劲挖。
“说起小孩的话,我猜的是原先这户人家可能是和别人交换自己的孩子,然后放进锅里——毕竟对自己小孩下手,民间传言,说是这小孩会一辈子跟着自己。”
“小宝说,那个女子疯疯癫癫的,趴在窗户外自诩自己是他的母亲,说他被他爹给藏了起来。”
“也许是在交换孩子煮了之后,精神出现了问题,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始终乱弃,被人家找上了门。”
“……”
放在这灰白阴沉的环境里,这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哎!你家那小崽子拿起的那个是什么啊?”
两人同时朝树底下的少东家看去。
“……”
“……”
看清那是什么的江晏立即快步走了过去,留在原地的人惊道:
“嚯——那孩子是想拿腿骨当棒槌嘛?”
听到脚步声的少东家抬头,并朝自家江叔挥了挥黏着泥土与碎布的长骨,模样无辜,道:
“江叔,这下面埋了个人。”
江晏叹了一口气,让他把那腿骨放下。
少东家仰嘴打了个哈欠,一双沾土的手灰蒙蒙的,正被江晏握着清理。
土里的尸骨面世,零零散散,从骨头上的砍痕来看,约莫是被灶台里分尸的那个,但这也仅仅是个猜测。
今日少东家的运气很好,希望能继续保持下去……才怪。
怪风横生,槐树树叶被吹的飒飒作响,枯叶被卷入空中,却很快就被无情抛弃,又飘飘然落了地。
本来正低头抹去小手掌心的碎泥屑的江晏忽而眸色一冷。
“铮——”
长剑出鞘,少东家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抱着带离了原地,也就是这一刻,一支羽箭破空而出,直直扎在了少东家的脚印之上。
那鬼雾来得毫无征兆,先是几缕蚕丝般的白气从不知名的地方渗出,只是一瞬间,整座村子就像被巨兽吞入腹中,雾气在移动——不是随风飘散,而是像无数苍白的手臂缓缓收拢,意在里面的人死死困住。
而雾里的每个方向都传来了刀剑出鞘的声音。
“咻——”
又有好几支支羽箭破空而出,江晏一手抱着少东家,一手转腕挥剑,在顺利格挡那几支羽箭的同时,剑锋左偏,狠厉地朝雾中刺去——
随着皮肉绽放,骨头断裂的声音想起,一柄弯刀连着手腕飞上半空,鲜血连成了一条红线。
惨叫声还未隐去,那些羽箭又从四面八方而来,无论是数量还是威力,皆比方才的更甚。
少东家听着长剑与羽箭相碰的清脆声,眼前掠过的那只羽箭使他立即瞪大了眼睛。
那羽箭箭头泛着青黑色的痕迹,分明是有毒的!
空中的羽箭越来越多,地上的残木也愈来愈碎,本来趴在怀里并安安分分的孩子忽然伸手一推,江晏重心偏移的瞬间,一支凌厉的羽箭枪擦着他头脑掠过,破空的风卷起了他几缕黑发。
代价是少东家被甩出丈余,小小的身影瞬间被白雾残食,完全消匿。
眸色里杀意更甚,江晏反手挥剑把从他身后偷袭的人的脖子划拉开一条深深的血痕,连忙往少东家飞出去的方向追去。
少东家灵活地又躲开一支羽箭,他于地上摸索了好几块石子,在雾中身影靠近之时,便砸向别的地方,趁那人不注意,隔空掷石点了他穴道。
羽箭不歇止,少东家快速拿起地上破破烂烂的簸箕盖于自己脑袋上,脚步一深一浅地离那些黑影反方向跑去。
身旁的雾忽然被冲开,泛着毒光的寒刃将要劈下来之时,时间好像凝滞了一般,少东家手指捏着那块最为锐利的石子,正欲投掷而去格挡这把明显涂了毒的长剑,有人却比他快了一步。
一把大刀从另一边斩开浓雾,力度之大,竟把那柄毒剑给斩成了两半。
“嘿!小崽子!你没——”
只是那人的话还没说完,雾中又起了几支羽箭,同时,几道黑影冲了过来,携着满满的杀意。
“铛——”
锐利的武器相碰撞,发出的声音令人耳酸不止。
往后退了一步的少东家踩到了某个人的手,他低头一看,与一张鎏金面具对上了眼,只是那个人脖颈处有一道极深的抓痕,翻出了皮肉,此刻的他了无声息地躺在了血泊当中。
不好——
少东家意识到什么,正欲离开,肩膀上就搭上了一只手。
那只手细长苍白,指甲溃烂青黑,同时类似于尸体的腐臭便猛然灌入了少东家的鼻腔里,搅得他脑袋发晕。
“糯糯……”
“娘找到你了……”
少东家僵直着脖子抬起来,对上那只只有眼白的眼眸的同时,也看见她抬手替他挡下了只冲他面门而来的羽箭。
他盯着那贯穿于掌心的羽箭,竟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些或是做些什么才好。
[可怜][可怜][可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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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鬼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