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咖啡店门前。
将明未明的天色混着雨丝,空气中仿佛穿插着扯不断的银线,催得人心烦,气氛也格外寂寥。余慎行打一把黑伞站在门外,伞压得低,外人只能看见一个下巴尖。他抬手在门框上摸索几下,用指尖从最深处勾出一串钥匙,抵进锁簧“咔哒”一声拧开门。
他照旧走到最里的位置坐下,壁灯在进门右手处,余慎行目光扫过开关,没有打开。
坐了约十多分钟,虚掩着的门被推开,风声雨声顺着这道缝隙落进屋里,细密的声音像指甲剐蹭墙壁时的噪音,让人心里一阵发麻。好在来人很快关上门,抖抖伞上的水,将伞立在入门处。
“想哥哥了吗?”
程谨言哈哈笑着张开手向余慎行走来,看上去心情不坏。余慎行朝旁侧一躲,避开这人的拥抱,扬唇虚伪一笑,“不想。”
暗沉的室内,仅有的一线光聚集在他脸上,显得这个笑容无比柔和灿烂,程谨言仔细观察了两秒他的表情,随即模仿出一个一模一样的笑,“那哥哥可太伤心了。”
“你找我干什么,有事就说事。”
余慎行退了两步,坐回自己的位置,脸上的笑意越来越弱,直到趋近于无。程谨言坐在他对面,伸手想摸摸他额角的伤口,被弟弟偏头避开。
“哥哥担心你嘛,想看看你怎么样。”程谨言笑道,“和你的卫队一起住得习惯吗?”
余慎行:“挺习惯的。”
“那怎么不多睡会,挑了个这么早的时间见面。”程谨言的手交叠垫着下巴,明明是一摸一样的面孔,不知为何他看着就要比余慎行艳丽一些。
“他每天六点起床晨练,不早点见面的话就来不及做早饭了。”
程谨言低低笑起来,看着弟弟一副好好学生的样子感觉很新奇。
他笑,余慎行也不打断,只是不停地抬起腕表看时间,期间拿水杯接了杯柠檬水,一边喝一边等程谨言笑完。
程谨言直笑得眼中盈出生理性泪水,才抬手在眼下胡乱抹了一把,勉强止住笑声。他一边喘气一边开口,“委屈我弟弟每天围着人家转了。再坚持一下,我就快结束了,结束了你就可以回去继续做艺术家了。”
余慎行颇为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不明白这人在笑什么,不过程谨言从小到大都是这么古怪,他早就习惯了。此刻比起疑惑他还有件更重要的事要做。
余慎行:“你叫我来有什么事?我也有事要告诉你。”
程谨言没想到他会这么说,表情略显惊奇,“你想和我说什么?你从来不和我交心的,快说出来听听。”
“你先说吧,我要说的不是你想听的。”余慎行笃定道。
他认准的决定从不改变,这么多年下来程谨言了解他。即便如此,他还是被这斩钉截铁的语气噎了一下,“哈”了一声,“我倒是没什么大事,听说你们又破了个案子,用不用我和你换一段时间?每天面对些血淋淋的尸体不好受吧。”
“不用。”余慎行平静道,表情没有一丝变化,“你安心办余恩煜吧,这不用管。”
“是余恩。”程谨言纠正道,“真不孝顺,连爸爸改名了都不知道。”
听到这话,余慎行终于发自内心嗤笑一声,“那是你爸,你关心吧。”
“别这么说,爸爸还是很关心你的。”
“他分得清咱们谁是谁吗?”余慎行喝了口水,语调平静,眼中充满不屑,显然并不把这个血缘关系上的亲爹放在眼里,“他就是偶尔想一想他的种都在哪而已。”
程谨言:“你不知道,最近又认祖归宗回来一个弟弟一个妹妹,我正愁是让他们住家里还是外面呢,毕竟爸爸现在有心无力,管不了他们。”
余慎行终于抬眼正视了哥哥一眼,嘴唇微微分开,话未说出口,犹豫半晌又合上了。程谨言紧接着道,“你想和我说的是什么?”
“我不打算回去了。”
这句话犹如窗外的惊雷一般响在程谨言耳朵里,他勉强控制住表情,难以置信地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我不回去了,外面那些你看着处理吧。”
余慎行一字一句重复道。
程谨言猛地站起,“那家里的产业怎么办?”
余慎行:“你看着办。”
“那你的画廊呢?那些画呢?”
“送你了。”
“你疯了吧!”
程谨言不受控制喊道。
余慎行看着站在面前的哥哥,表情有些麻木。从小到大他已经习惯了哥哥忽高忽低的情绪起伏,根据经验下一刻对方就会掀了桌子暴起,然后对着面前的狼藉大吵大嚷起来。
余慎行从小就是那个站在一地碎片中冷漠以待的家伙,他越沉默,程谨言就越暴怒,明明长得一模一样,性格却大相径庭,实在令人费解。
他冷静等待着,随时准备抬手遮挡飞溅的碎片,保护好自己的脸。程谨言狰狞的表情在脸上凝固片刻,手上居然没有动作,片刻后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你怎么了?你不是说自己待在哪里都一样吗?”
“以前这么想,现在不这么想了。”余慎行看了他一眼,表情充满费解,“很奇怪吗?”
程谨言感到一阵无力,原本浮在胸中的怒气被这阵郁结压了下去,不上不下横亘在胃里。他强笑道:“不奇怪。但你不觉得可惜吗?你这么多年的作品都在那……”
“不可惜,本来也没多喜欢。”男人的语气很坦然,坦然到旁人会觉得他想说这句话很久了。
余慎行:“喜欢画画的就是妈,我闲得没事替她完成遗愿而已。”
程谨言不常听他用这种口气说话,心里暗叫不好,余慎行不爱开玩笑,起码不爱和他开玩笑,现在说的每一句都是真话。
“你是不是在怪哥没和你说全情?别闹脾气了……”程谨言勉强笑着,“其实我……”
“停。”余慎行突然打断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别和我说,我不想知道这些事,也不关心。当时关心是因为我还想回去,想尽快结束,不想和卫诚有太多联系。”
他哥轻轻吸了口凉气,听出了弟弟的话外意。
余慎行:“现在我不想回去了,我想和卫诚发生关系。你打算对余恩做什么,打算怎么做,别告诉我,这些事我不想知道。”
“你不想知道?”仿佛听到什么笑话般,程谨言讥讽一笑,强装平静的皮囊被撕破,露出内里的暴躁和怨毒,“这种事你替我做得也不少吧,现在装上好孩子了?准备找个好人重新做人?咱们是兄弟!别忘了你现在用的是我的身份,‘程谨言’可没在国内。”
程谨言抓住余慎行的衣领,怒目圆睁,两双灰蒙蒙的眸子对在一起,余慎行的脸色也因对方的话有些难看。
“咱们是兄弟,流着一样的血,会成为一样的人。”程谨言压低声音咬牙说道,原本清亮的嗓音变得阴毒,仿佛一条盘踞的毒蛇,随时准备将毒牙咬进别人的脖颈。可惜余慎行不吃这一套,这是他哥被拒绝后的正常反应。
他一根一根掰开程谨言拎着他衣领的手指,轻轻抖了抖,平静注视着程谨言,“还有其他事吗?”
“你不能这么对我,小行。”再开口时程谨言的语气里多了几分委屈,余慎行软硬不吃,甩开他反握自己的手,抬起腕表,“我快要到时间了。”
门口的风铃响了一声,一道含笑的男声传来,“怎么吵起来了。”
店长将伞立在伞架上,随手拿根皮筋扎头发,缓缓向两人走来。
他身材纤细,看上去不具任何威胁性。余慎行礼貌一笑,程谨言的目光在店长和弟弟身上徘徊两圈,手一松,不再和余慎行纠缠。
程谨言:“没什么,家事而已。”
“我把店借给你们可不是为了让你们打架的。”店长调笑一声,走进柜台,在咖啡机上轻点几下,“想喝什么?”
程谨言气还没消,没答话,余慎行客气答道,“不用了。”
兄弟俩人对视一眼,原本僵持的局面因为第三人的到来而缓和不少。咖啡机旁忙碌的人口中哼着小曲,余慎行又坐了片刻,将杯中水一饮而尽。
“没事的话我走了。”
程谨言心烦意乱地抓着头发,“走吧,走吧,我再想想。”
他心中煎熬非常,个中考量又不能和弟弟掰开了说清楚,颇为痛苦地在脸上抹了几把。路过店长时余慎行轻点下头当做再见,拿起自己的伞推门走入细雨中。
在他走后,店长端起一杯咖啡走向程谨言。他将冒着热气的饮品放在男人面前,抬手捋起他的刘海。就在余慎行曾受伤的地方,程谨言也有一条一摸一样的疤。
店长:“你都做到这一步了,没给他看吗?我好不容易才划的一摸一样的。”
程谨言端起烫口的咖啡吹了口,表情阴郁,“看有什么用,指望他心疼我吗。我们要是能兄弟情深到这种程度的话就不会吵架了,他总是这样,做什么都只想着自己高兴。”
店长坐到他面前,闻言弯起眼睛轻笑一声,“你们哥俩真有意思,说是亲人也不像,说是仇人也不像。有时候恨得不行,关键时候又总是帮对方一下。还能继续相依为命这么多年。你当初说要把他困在国外永远也不放他回来,这不还是让他回来了吗?心软了?”
程谨言双手握着杯子,没答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