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幸天舶司没有逮到他们,星槎有惊无险地抵达了工造司外的港口。
踩到实地的那一刻,丹枫悬着的心才彻底放了下来,平顺地舒了一口气。
扶涯随后从星槎上跳了下来,意犹未尽地伸了个懒腰:“罗浮还是太小了,这么一会儿就到了。”
“罗浮确实不够你施展拳脚。”
就她那只顾自己逍遥不管乘客死活的驾驶水平,丹枫现在还觉得有点犯恶心,以他看来,扶涯最适合去陨石群里挑战自我。
他的讽刺表达的足够隐晦,扶涯根本听不出来,还十分赞同地点了点头,一脸“你懂我”的表情看着丹枫。
看得丹枫隐隐感到头疼。
两人没在外面耽误很久,丹枫就领着扶涯光明正大地踏入了工造司的大门。持明龙尊来访,几乎是进门的下一秒就有人冒出来恭敬引路,称百冶大人有过交代,请饮月君前往试验场会面。
丹枫对此安排不置可否,扶涯猜到所谓的“百冶大人”其实就是云上五骁之一的工匠应星,也意识到了工造司此行她只是顺带的。
扶涯略有不满地撇撇嘴,当即就停住了脚步,偏过头不去看丹枫:“你要见朋友何必捎上我?不过就是一个工造司嘛,我自己也能逛。”
“此言差矣。”相识不过一日,丹枫就已经很熟练顺毛的流程了,“工造司多精巧,即使是我也并非百知百解,哪里有比百冶更合适的导游?他今日与我有约正好有空,由他领着你游玩才不算白来一趟。”
饮月君尊贵殊胜,幼时就被单拎出来由龙师教导,平日里来往的不是胸有大志之士就是老谋深算之人,不至于都是心思深沉之辈,但像扶涯这样简单直白什么都写在脸上还不太顾及他人感受的,他还是第一次接触。
哄倒是好哄,就是年纪轻轻的感受到了带孩子的心累。但也可能正是因为扶涯像个涉世未深的孩子,丹枫才愿意收敛几分不近人情的高傲吧。
“哼,算你有心。”
扶涯傲气十足地哼了一声,丝毫不觉得自己在无理取闹,也不觉得丹枫这是在迁就她,只是一改刚才那满脸不爽的样子,安分地跟在丹枫身边,时不时打量一下四周风物。
工造司的学徒将他们引到了空旷的试炼场就离开了,四下无人,扶涯东张西望了一圈,疑惑地戳了戳身旁丹枫的手臂:“你朋友呢?失约了?如此不守时的家伙也值得龙尊大人交往?”
大概能猜到应星要做什么,但外人面前丹枫也不会不给好友面子,便替对方解释道:“许是被什么事绊住了吧,他毕竟是百冶,事务繁多也是正常的。”
“呵,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仙舟。”扶涯并不买账,张口就是讽刺,“工造司怎么可能让化外民掌管,百冶的名头也只是说来好听罢了,他能有实权?”
好吧,这姑娘并不傻白甜,反而看事情还挺透彻的。丹枫检讨了一下自己的先入为主,然后为好友挽尊,“他一介短生种,寿数不过百年,却能凌驾于工造司众人之上摘得百冶之名,已然是世间不可多得的天才。”
“嘁。”扶涯意味不明地嗤笑一声,倒也没有逮着应星不放。
丹枫松了口气,心底暗暗想到应星这回得请他吃饭,要是没他在其中周旋,一定会被扶涯从头到尾嘲讽一遍。
应星又不是什么打落牙齿和血吞的隐忍人设,到时候这俩人不得当场打起来,天才工匠不显于武力,扶涯的实力却至今没有被他摸出底来,最后吃亏的还是应星。
只是他没料到自己这回是舍身取义,扶涯没再在意应星,反而把注意力转移到了他身上:“说起来,你们持明族在仙舟也不太好过吧?除了方壶是自治区,在其他几艘仙舟上还是得看人家脸色行事。”
丹枫面色不改,十分坦然地回应道:“持明与仙舟缔结盟约,既然是牢不可破的盟友关系,彼此尊重也是天经地义,不必眼高于顶,也不必低声下气。”
一番言辞得体官方,不卑不亢,的确是持明族的龙尊会说出来的话。
扶涯恶劣的小心思只是上蹿了一瞬,还没有维持住嚣张的气焰,壮硕的金人不知从哪个角落突然跳了出来打乱了她的思绪。她想也没想地推开身边的丹枫,手中毛笔显现,顺势一提就横在了身前,架住了金人劈下的手臂。
局势不明,攻击性这么强的金人也不知道受谁指使,但扶涯从来不会想太多,只要有人动手她就绝不会轻易回避,没等丹枫出声制止,扶涯就用力一掀,笔杆上挑挥开了金人的手。
抓住金人调整姿态的短短一瞬间,扶涯脚一蹬地飞身而起,笔尖化作最锋利的刀刃,自上而下从金人正面劈了下去,硬生生留下一道连贯的划痕,深得几乎能看见金人内部的结构。落地再接一脚飞踢,力气之大直接把金人当场踹瘫痪,再起不能。
“不过如此。”
扶涯将瘫在地上抽搐的金人踢到角落里,转头看向丹枫:“你怎么样?”
“我能有什么事?”丹枫哭笑不得,刚刚扶涯一把推开他的动作令他错愕不已,也不知道是嫌他碍事还是顾及他有伤在身。
想他堂堂龙尊也有被这么对待的一天,也是有趣。
“这金人难道是想暗算你?”扶涯摸着下巴思考起来,“在工造司的地盘上……这么大胆,难道是将军府做的?”
“别瞎猜了,是我干的。”
丹枫还没来得及提醒扶涯慎言,发色灰白的男人忽然现身,回答了扶涯的问题。
扶涯认出了来人正是工造司百冶应星,脑子稍微一转就想到了他这么做的缘由,目光不住地在两人身上徘徊:“见面先打架是你俩正常的相处模式?”
幻视某些疯子同事。
“这里是试验场,测试产品性能的地方,应该算不上打架。”应星随便解释了一句,蹲下身观察起金人的受损程度来,“嗯……下手干净利落,切口光滑平整,没有针对弱点进行攻击,仅凭纯粹的力量将其破坏到这种程度……你很不错。”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扶涯根本不带谦虚的,面露得色,身后不存在的尾巴翘得老高。
她还不白挨夸,反手就是对差不多已经报废了的金人挑刺:“这东西灵活度太差,防御力太弱,攻击力约等于零。简而言之,大号玩具吧。”
这话说的,她三两下就把金人打废了,完全没留给对方展示攻击力的机会。
应星略一挑眉,朝丹枫看去,丢了个“你从哪儿捡来的大麻烦”的眼神给他。
好险这试验场里的活人只有他们三个,扶涯这话没让其他人尤其是这具金人的制造者听见,不然那群心高气傲又眼高手低的家伙不得气得跳脚,抄起扳手锤子就要跟扶涯拼命。
丹枫回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让他自行领会。
不过那不是重点,应星对扶涯手中明显不是凡品的毛笔很感兴趣,跟扶涯聊了两句后发现她确实简单好懂,稍微引导一下就让人心甘情愿地帮忙测试其他型号的金人。
这本来是丹枫的任务,现在落到扶涯头上他自然乐得清闲,好整以暇地站在一旁观赏人机大战。
“你怎么看?”
应星问道。
他此举除了测试改进过后的金人外还有替丹枫试探扶涯实力的意思,毕竟丹枫的回信上简略提到过扶涯的情况,于情于理应星都不会袖手旁观。
丹枫欣赏着扶涯穿梭于几具巨大的金人之间的飘逸身影,同时分出心思来回答好友的问话:“虽然来历不明,但目前还没感觉到她对仙舟的恶意。不过如此强悍的实力,还是多留心一下比较好。”
“你跟她交过手了?结果如何?她不会压着你打吧?”
应星看热闹不嫌事大,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
丹枫懒得看他,凉凉地说:“我们交手时都未尽全力,但是她打你应该绰绰有余。况且你也看见了,她似乎对万事万物都看不顺眼颇有微词,你迟到那会儿她已经就你这个人尖酸点评过一轮了,现在你的金人也不是她的对手,待会儿她就该嘲讽你的技术了。”
事情发展不出丹枫所料,在把最后一具金人踹关机后,仅仅是呼吸稍显急促点的扶涯张口就是“这东西也不经打啊”,然后不等应星解释就全方位输出了一通,最后总结道:“如果说之前那是纸糊的,现在就是铁皮的,玩具还是玩具,无非是给不同年龄段的小孩玩的罢了。”
她本来就是个我行我素的性子,刻薄起来是真刻薄,完全不在乎别人的情绪,可把应星气出了个好歹——别看应星外表温文儒雅,本质上是绝世天才的他怎么可能真的毫无心气,那才是见鬼了。
于是两人不出意外地吵起来了,言语之密集措辞之专业,丹枫就是想劝和都没有插嘴的机会。只不过令他意外的是,扶涯居然能在应星的领域跟他吵的有来有回,虽然一开始有点落入下风,但在争执过程中像海绵一样从应星那里吸收知识并融会贯通,学习能力非常恐怖。
就是这样,所以他们吵的一发不可收拾。
好在应星到底还有几分君子风度,吵归吵不至于到动手的程度,而扶涯则习惯被动反击,一般不会主动进攻,因此两人打起来的风险一降再降。
可是这俩吵上头了就全然不管别人,丹枫听得头大但又不好直接上手采用物理手段把他俩隔开。
最后是一位意想不到的来客终结了战局,把丹枫从焦头烂额中解放了出来。
“丹枫,怎么和应星在工造司耽搁这么久?”
年轻的骁卫笑吟吟地从背后绕了出来,还没寒暄两句就见到应星和一个不认识的姑娘针锋相对,不禁露出几分疑惑的神色。
“这是怎么回事?”
“一点意外——练功结束了?”丹枫不欲就此事多言,看那边两位还有的吵,干脆转头跟景元聊起天来。
景元耸了耸肩,理直气壮地说:“龙尊大人昨夜在府上遭遇刺客,今日又迟迟未能赴约,我身为云骑骁卫又是饮月君好友,于公于私都应该前来探查一番。师父深明大义,当然不会刻意留我继续练功。”
“她那是知道你想偷懒顺水推舟罢了。”
丹枫一语点破事实。
景元面上看不出一点心虚,打着哈哈道:“师父可真是了解我啊。”
丹枫也不拆台,新起了另一个话题:“那个姑娘名叫‘扶涯’,也是昨晚的刺客,现在与我暂且算是一条船上的人。她来历不明身手不凡,你且看顾着点。”
几人之中就属景元心眼儿最多,他又生来一副平易近人好相处的模样,在哪里都吃得开,放他去跟扶涯打交道也算是术业有专攻了。
“小事一桩。”
丹枫在持明族的处境不消多说景元也清楚,稍微一想就知道丹枫“遇刺”一事用意何在。既然丹枫有心让他去试探一下对方底细,景元当即就揣着人畜无害的笑容迎上去打招呼。
同样是一头白发,景元相比较应星就显得温顺得多,扶涯凌厉的气势撞上景元的笑容就跟一拳打在棉花上一样,悄无声息的就逸散了个干净。
应星看向景元,挑眉问道:“这个时间,镜流肯放你出门?”
“别把我说的跟需要管教的小孩子一样好吗?”景元习惯性地跟他拌了一句嘴,转而冲着扶涯点了下头,“幸会,扶涯姑娘,在下景元,丹枫与我提起过你,确实百闻不如一见。”
“哦,云骑骁卫。”虽然没说上几句话,但扶涯直觉景元没看上去那么纯良,她最怕应付这样的人,后撤了一小步拉开距离。
拜于剑首大人名下,其他人提起景元时向来更愿意加上“剑首之徒”的名号,虽然景元本人对此并无异议也坦然接受,不过扶涯一个陌生人对他的印象是“云骑骁卫”这一点还是让景元感到了被充分尊重。
景元也看出了扶涯表现出的警惕,将疑惑压在心底,他尽量展露出友好的一面,辅以言辞诱导,轻而易举地就让扶涯卸下了防备,与其相谈甚欢,不动神色就套出了她来罗浮的目的——旅游。
都是化外民,扶涯的来历对应星来说并不重要,见这里暂时没他的事后就不声不响地离开了。但是丹枫和景元却不得不谨慎对待,并思考起扶涯此话的真假来。
她不太会掩饰内心真实情感这一点谁都能看出来,所以事实可能也正如她所说,扶涯纯粹是作为游客来到罗浮的。
好吧,仙舟联盟的巨舰之一,【丰饶】神迹眷顾之处,【巡猎】座下最锋利的箭矢,有着漫长悠久的历史和波澜壮阔的经历,罗浮确实有做旅游景点的资本,哪怕这里实际上经常战火纷飞。
所以扶涯之前去鳞渊境不仅仅是为了一盘点心,也是存着打卡的念头——多么朴实无华的理由。
如果不是丹枫及时察觉强留来者,扶涯可能真就跟普普通通的化外民一样与他们擦肩而过,不会在彼此的生命里留下哪怕一点涟漪。
尽管如此,扶涯还是没有透露她到底从哪里来、有没有关系亲近的人,准确来说,不是她没有透露,而是明显不愿意就此话题多谈,景元为了不打草惊蛇也就没有刨根问底。
不过,如果扶涯只是游客的话,丹枫就没必要刻意关注她了,反正过段时间她会自行离去,罗浮和他们都是扶涯旅途中的过客而已。
想明白了这一点,丹枫瞬时就轻松了不少,在接下来与扶涯的相处过程中也更自在了些。
“既然你来了,就把东西带走,省的我多拿一趟。”
应星拎着武器回来时,这场不着痕迹的套话正接近尾声。
景元回首望去,一眼就看到了那把不怒自威又锋芒暗露的阵刀,顿时两眼放光,想都没想快步走上前去从应星手中接过自己的梦中情武,双手捧在眼前细细打量,目光粘连在阵刀的每一处细节上:“多谢多谢,百冶大人手艺一如既往的天下无双。”
“也就这种时候你能说点好听的了。”应星双手抱胸站在一边,看着景元爱不释手溢美之词张口就来的模样自己也挑起了唇角。
扶涯也不由得好奇地瞥了几眼:“【巡猎】的力量?倒还有点本事。”
“算你识货,这可是用帝弓司命的光矢余烬锻造而成的,天底下找不到第二把……”提起自己的得意之作,应星滔滔不绝地介绍起来,既是骄傲自豪也存了几分让扶涯甘拜下风的意思。
景元越听越满意,笑得眼睛都找不见了,一边连连点头一边不停称赞,目光自始至终都没从阵刀上移开。而扶涯不得不承认应星技艺高超,但还是嘴硬地说:“等着吧,我能搞来更稀罕的材料。”
应星只当她是不好意思认输,并没有把她的话放在心上,毕竟世界上就算有比【巡猎】的光矢更稀奇的东西,那也不是轻易就能拿到的。
“比起你的毛笔如何?”丹枫忽然出声道。
此言一出,场上三人各起心念,扶涯昂着脑袋最是简单直白:“毫无可比性!”
应星顺水推舟:“那便试试?这阵刀还没实战过呢。”
刚拿到神兵利器的景元闻弦歌而知雅意,同时也被勾起了一点较量的心思,跃跃欲试道:“扶涯姑娘可否让我领教一番?”
“试就试!”扶涯是个沉不住气的,当即就唤出了长枪一般的毛笔,气势凛然地横在了胸前。
景元也收起了温润的笑容,信手挽了个刀花,平白倾泻出了几分锐意——到底是直面战场出生入死的骁卫,哪里真的没有一点锋芒。
丹枫和应星退至一边,将偌大的试炼场留给两人练手。
先动的是扶涯,仗着身法飘逸敏捷,不过瞬息就跃至景元眼前,呼啸的风声随之而来。景元略一撤步,顺势提起阵刀,抬手就架住了扶涯这迎面而来的一记突刺。
兵刃碰撞,只听“哐啷”一声,两人各退一步,对视一眼,对彼此的实力都有了一定的认识。
试探结束,打斗的节奏陡然加快。扶涯将手中的一杆毛笔舞得猎猎生风,既当长枪又做长棍,扎、刺、削、拦、点、劈……一招一式衔接得当进退有度,看似轻盈到仿佛毫无重量的毛笔在每一击落下时又蕴含着惊人的力量,稍有不慎就招架不来。
而景元的应对说不上游刃有余,但也绝对不算落入下风。新鲜出炉的阵刀适应起来没那么容易,但景元显然基本功足够扎实,在面对扶涯的步步紧逼时没有自乱阵脚,在防守中寻找机会反击。
随着时间的推移,景元和阵刀逐渐磨合得越来越好,一掠一斩皆掐准了扶涯攻击的空当,阵刀掀起的气浪屡次打断扶涯进击的节奏。抡着重如千钧的阵刀也不见吃力,景元的动作更是不显笨重,砍劈之间带着大开大合的霸道,又时不时地显露几分用剑的影子,明明矛盾却融合得恰到好处,毫不突兀。
最后是景元叫停了战斗,也必须是他叫停,旁观的丹枫和应星或许没有察觉,但身处其中的景元感受到了扶涯招式中泛起的杀意。
倒不是说扶涯为了打赢他认真到了这种程度,那完全没必要。就景元观察得到的结论来看,扶涯更像是因为战斗太久而唤醒了一直被压抑着的暴戾。
简而言之就是打上头了。如果就这么放任下去,景元不觉得自己能活下去,一场对战足够他看清扶涯的实力在他之上,说不定能跟他的师父、剑首镜流打个平手,这还是建立在纯粹比拼武技的前提上,谁知道扶涯有没有什么没用出来的手段,就像丹枫的云吟术一样。
本来就是练手而不是非要分个高下的生死斗,景元喊停后扶涯也没有继续追击,站在原地平复心境的扶涯还得感谢景元及时制止,否则她可能就要失控了——她一不是武痴二不热衷打斗,能撑到现在完全是胜负欲作祟。
景元的喊停对她来说就是示弱,扶涯当然只会顺着台阶下而不是拽着人继续打。
心血来潮的比试结束,一看时辰众人惊觉已然不能再耽搁下去,稍作休整便要往事先约好的地方赶去。
“你们朋友聚会,我去掺和什么?”扶涯神色别扭起来,果断后退一步。
她见过这五个人相处时的模样,其乐融融到与周围人明显有壁,扶涯无意与他们有过深的交往,强行融入的话更像是第六者插足,光是想想就令她头皮发麻。
但见识过扶涯杀伤力的三人哪里敢放她独自一人在工造司甚至罗浮转悠?
念及工造司里的机巧和不堪大用但罪不至此的同事,应星被迫好言相劝:“好歹相识一场,你随我们去赴约,回头我亲自带你游览工造司。”
想到扶涯不太安分的杀意和罗浮上某些在所难免的晦暗,景元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你既然接受了丹枫的雇佣,理应与他一起行动。况且扶涯姑娘乃人中龙凤,如果不能引荐给另外两位好友的话,未免太过遗憾。”
回顾扶涯随心所欲的做事风格和无法无天的张扬态度,丹枫一击必杀:“白珩这次带回了宇宙中难得一见的佳酿,我想你会有品鉴的兴趣?”
沉默了一会儿,扶涯梗着脖子强装无所谓:“那就勉强陪你们一次。”
不给扶涯反悔的机会,一行人匆匆出发,为了避免多生事端丹枫直接拦下了计程槎,还没等扶涯抗议就跟另外两人一边打岔一边把她塞到了座位上,然后叫司机师傅赶紧起飞,让一切都尘埃落定更改不能。
聚会的地点还是在长乐天,乘着星槎没一会儿就抵达了目的地。
他们赶到院落里,发如霜雪的剑首大人已在席间等候多时,她端坐桌前沉静地闭眼等待,在听到脚步声时倏然睁眼,看向姗姗来迟的好友们:“可是遇到了棘手的麻烦?”
再坚硬的寒冰在亲近之人面前也会染上几分温度,镜流在军中多是冷冽肃穆的模样,在战场上也是陵劲淬砺像一柄千锤百炼的利剑,但私下相处时照样会嬉笑会调侃,也会直来直往地表达关心与在意。
“光顾着测试金人和给景元的阵刀了,没注意到时间。”应星三言两语解释了一下,环顾院内一圈后疑惑道,“白珩呢?”
身经百战的狐人飞行士,也常常是聚会的发起者,怎么会比他们来的还要晚?
“她说路上遇到了点小麻烦,让我们不用等她。”镜流说着没忍住叹了口气,“早就告诉过她不用亲自驾驶星槎。”
仿佛什么奇奇怪怪的诅咒一般,白珩驾驶星槎时总会遇到各种各样的意外,就算在战场上也能拉到最高的仇恨导致坠机,简直是名副其实的“星槎杀手”。
他们的聚会里聚餐是必不可缺的一环,再怎么神通广大的云上五骁也是要喝水吃饭的。几人了解情况后纷纷落座,镜流也终于问起了院里唯一的陌生面孔。
“这位是?”
看着面前金发红瞳的少女,满身的恣意压都压不住,让镜流总觉得有点眼熟,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她。
毕竟是自己带来的人,丹枫便主动揽过了介绍的活计:“这是扶涯,罗浮的游客,现在暂且算是我的合作伙伴。”
出于对好友的信任,镜流并没有追问扶涯出现在这里的缘由,只是转而问道:“为什么会选择来罗浮旅游?”
“不知道,路过的时候看着很有眼缘,干脆过来玩玩。”扶涯实诚地回答道。
“介意跟我说说,你都游玩了哪些地方吗?”
镜流的气质过于疏离出尘,衬得如此直接的探查更像是真心实意的好奇,话里话外都透着认真,让人不自觉地就顺着她的话说。
“星槎海,流云渡,长乐天,金人巷……”扶涯掰着手指像报菜名似的数起来,期间镜流一直在看着她说话,一副认真倾听的模样,勾起了扶涯的分享欲。
于是扶涯开始说她一路的见闻和冒险,包括但不限于混进码头送货、举报了一家黑店、摸黑揍了几个嚣张的无赖……还有说漏了嘴的正在计划的幽囚狱一日游和爬建木活动。
虽然知道扶涯确实是这个性子,但她的主意打到了幽囚狱和建木上也着实令在座的各位狠狠震惊了一把。
镜流顿了一下,由衷地问道:“你一直是这么旅游的吗?”
扶涯坦然地点了点头。
简直不敢想她在其他星球做过什么事。
另外三位扶额的扶额,望天的望天,都是一副不忍直视的模样。
好在如果较起真来大家都算是异类,理解并包容区区一个扶涯还是没有太大问题的。白珩不知道还要耽搁多久,他们无所事事地闲聊,免不了要说一些扶涯的事迹,她的武力值也是绕不过去的话题,所以顺理成章的,一群人从席间来到了演武场。
显然他们这几人聚会的时候总是少不了切磋环节,演武场历经沧桑,如今更是迎来了新人。
罗浮的剑首和来历成谜的游客,镜流和扶涯还在热身的时候,台下看戏的三人已经就最后的胜者开了赌盘:景元和应星都投了镜流一票,丹枫则是顾及情面投给了扶涯,不然以扶涯的性子要是知道了这个赌局和投票结果,丹枫自觉自己还是能逃过一劫的。
扶涯与镜流隔着演武场对上视线,相似的两双红色眼眸对望,却是极致的张扬与极致的沉静碰撞。
清风拂过,两人像帝弓司命的光矢一般几乎是同时朝对方射去,瞬息间兵戈相接,又几乎是同时变招,互不相让地攻击对方薄弱之处,抓住每一次机会,根本不给彼此喘息的余地。两人速度极快,教人难以看清她们的身影和动作,只能感受到剑起枪落时击出的片片风刃,听到疾风骤雨般连延不绝又满是肃杀之气的金石清鸣,以及看到无辜受到波及四分五裂恍然飘落的树叶。
毛笔可大可小,可长可短,在扶涯手中更是如臂使指,恐怖的学习能力让她在与景元的对战中有所收获,现在还能使出一些带着景元风格的刀法,与其本身的招数融会贯通,更加难以捉摸。更别说扶涯还会突然变换毛笔的形态,当匕首或者斧头使,简直防不胜防。
利落地挡下扶涯角度刁钻的一记上挑,镜流这会儿也被激起了战意,眼底烧起了跃动的火焰,将凛冽的冰霜淬炼得愈发锋芒毕露。与扶涯的变化不同,镜流自始至终都只有一柄剑,她是坚不可摧的战士,更是锐不可当的长剑。
剑首的名号不是荣誉的嘉奖,而是不计其数的战斗的见证。镜流对战过很多人,用剑的,用刀的,用枪的……对手也好,敌人也罢,那些家伙最终都倒在了她的面前,扶涯跟这些人最大的不同就是以一抵百,但镜流何尝没有以一敌百过?
最重要的是,镜流看出来了,扶涯的杀意过于纯粹与干净,显然其本人有意地在控制可能会失控的情绪。不曾染血的神兵利器也许适合用来观赏把玩,却难以适应裁断生死。
如果是生死对局,扶涯会直面镜流身上沉重到令人窒息的血腥气,而她一定会选择后退,无关恐惧,只是像扶涯这样的人面对这种情况会下意识的回避,比起害怕更像是一种傲慢的善良。
不过无论如何,镜流自己受过硝烟战火与鲜血的洗礼,应该说在场的几位好友都是如此,但扶涯没有,镜流也不打算让一个本该无忧无虑的过客感受这些。
所以她改变了剑锋的走向,气息陡然一变,铺天盖地的冰雪随之压下,扶涯仿佛从僻静的院落一下子置身于茫茫天地之间,呼吸都变得凝滞晦涩起来。
——最虚无缥缈的莫过于剑意,这也是镜流自信不用杀招就能击败扶涯的底气。
冰冷,锋利,剑出无回,一往无前,正如镜流其人。
“暂停!”扶涯连退好几步,差不多贴在了演武场的边缘,举着毛笔大喊出声,“够了啊够了啊!你要这么玩,再打下去就不是切磋的事了啊!”
这话由扶涯说出来其实就是认输的意思了,镜流点到即止,轻轻一挥手便打散了满室霜雪,让扶涯再一次感受到了鸟语花香。
清楚只拼武技自己应该是打不过身经百战还百战百胜磨砺数百年的镜流,扶涯未必没有其他手段,只是那样就超出切磋的范畴了,也显得过于较真了,她不想跟这群看得还算顺眼的家伙闹得太难看。
“让你一回,才不是我打不过你……”扶涯嘟嘟囔囔地收起武器蹭到镜流身边,“不要太骄傲。”
这种话镜流听得多了,也不至于觉得被挑衅到了就吵着再比一次。只是她见扶涯这哼哼唧唧的别扭模样还挺有趣,忍不住逗一下:“怎么算骄傲呢?”
说起来在场的有一个算一个,本质上都是足够骄傲的人。
“就是……”
扶涯眼神乱瞟,忽然跟墙头冒出来的狐人姑娘对上了视线,微微睁大了眼睛,没忍住泄出了几分惊讶:“嗯?”
其他人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就见到挂在墙上正要翻下来的白珩。
“呃,嗨?”
白珩扬起笑脸骑在墙头冲着大家招了招手,然后若无其事地在众目睽睽之下敏捷落地,一边朝他们走来一边解释道:“诶呀,本来准备给你们一个惊喜的。”
在四舍五入算是自己家的地方不走正门非要翻墙那确实足够惊喜。
“我错过了什么吗?”同样对陌生的扶涯接受良好,白珩友善地对她笑了笑,扭头向景元询问道。
景元也笑着调侃道:“你错过了一场精彩的对决,镜流和扶涯的。”
白珩连声摇头叹气,看起来非常遗憾:“想想就知道肯定令人大开眼界,真是太可惜了。”
话音刚落她就凑到了扶涯眼前,开朗大方地自我介绍道:“你是扶涯对吗?我是白珩,一名飞行士,也是旅行家,有什么感兴趣的地方可以叫上我一起去哦!”
扶涯很难招架这样直白的热情,强忍着被灼伤的怯意略一颔首:“你好,我也是旅行到罗浮来的。”
“哦?外地游客吗?”白珩眼前一亮,“罗浮怎么样?有没有哪里没有去过的?或者特别好奇的?我可以当导游带你到处逛一逛,保证让你玩得痛快!”
“我一个人也能逛。”她过于亲近自然的态度直接令扶涯应激,说的话也多少带上了点不近人情和不识好歹。
然而白珩不愧是白珩,到底是云上五骁的黏合剂,当初的镜流也好丹枫也好应星也好,哪一个不比扶涯难搞,现在还不是能坐一桌乐呵呵地嬉戏打闹。
她全然不在意扶涯刻意的疏离,脸上的笑意甚至更真诚了几分:“一个人旅游当然有一个人旅游的乐趣,不过有人作伴也是另一种不可多得的体验,反正我近来无事,有当地人领着也能省去不少麻烦,还能发掘不为外人所知的玩乐项目和特色美食,确定不考虑一下吗?”
其实她也不算罗浮人,不过比起扶涯这个彻头彻尾的游客,倒也担得住导游的职责。
这种明晃晃的善意是扶涯所不能拒绝的,但她也不想表现得那么容易屈服,纵然再心动嘴上也依旧不饶人:“那我想去爬建木,你有什么建议吗?”
怎料这种堪称刁难的话却让白珩两眼放光,旁若无人地压低声音给扶涯介绍道:“建木虽然枯死数千年之久,但是仍被严加看管,其中无论是持明族的龙尊还是云骑军的将军都要两次三番地巡视,若要接近须得挑个合适的时机,至少是腾骁将军坐镇府内,持明龙尊专注族中庶务——”
“咳。”丹枫捏着拳头抵在了唇下,刻意地清了清嗓子,“持明龙尊在这儿呢。”
“云骑骁卫也听着呢。”景元紧接着说道。
白珩神情一滞,显然是聊到兴奋之处忘乎所以,没能想到好友的身份。然而天不怕地不怕的扶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的在理,我会认真考虑的。”
“啊。”白珩看了看扶涯又看了看丹枫和景元,挠挠头不知所措,最后将求助的目光投向镜流。
“比起这个,你到底遇到什么事了?”镜流看懂了白珩的暗示,顺着她的心意帮着转移话题。
白珩闻言整个人都松快起来,连声招呼着大家入席落座,还给每个人斟了一杯酒,待安置妥当后才缓缓叙述起了自己今天的经历。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路上遇到了一架窜得飞快的星槎,我看它被改装的恰到好处,不仅能够最大限度地发挥星槎的优势,还具备极强的防御性,高速行驶中磕到东西都不用停顿的。所以见猎心喜,想追上去打听一下具体情况,结果一不留神超速了,被天舶司的人贴了罚单,交了罚款,办了手续,这才耽误了些时间。”
白珩说着端起酒杯灌了口酒,但脸上不见丝毫郁闷,反而兴致勃勃地跟他们宣布道:“如果再见到我一定要追上对方,拥有这样一架星槎真的是太酷了!”
丹枫默默地转头看向扶涯。
扶涯默默抬手闷了一整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