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穹列车的各位,好久不见。”
依旧张扬如花孔雀的公司高管摘下墨镜,笑眯眯地向大家问好,语气熟稔到仿佛他们已经是相识多年的老友。
“砂金?你怎么在这里?”星惊讶地问道。
自从时间回溯之初在家族会议上匆匆打了个照面以来,各位开拓者们再没在匹诺康尼看到对方,就连后续公司与家族的合作都是“石心十人”的翡翠与托帕出面商谈,而本该作为公司代表出席谐乐大典的砂金却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几个小姑娘私底下还认真交流过,一致认为可能是砂金的谈判风格太剑走偏锋而被恼羞成怒的家族当场扣下,甚至还商量过要不要去帮个忙,好歹也是在上个轮回中并肩作战过的伙伴。
当然她们也一致同意有公司在家族也不会拿砂金怎么样,况且这家伙本身就很有本事,还有逆天的运气,怎么也轮不到她们来操心。
“都是老朋友了,我也懒得兜圈子,实话实说了吧。”
砂金迅速收敛了笑容,故作随意地耸了耸肩,却很难让旁人从这个动作中看出他的轻松。按理来说这位拥有成为假面愚者潜质的赌徒不应该有如此差劲的演技,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事情严重到他连伪装的力气和心情都没有了。
见他这样的表现,列车其他人也不由自主地严肃起来。感受到他们投来的认真视线,这些天费尽心思跟一群别有用心之人周旋的砂金久违地松了一口气。
“关于时间回溯的真相,我并没有全部告诉公司。”
但公司派来匹诺康尼的人里,唯有砂金拥有完整的记忆。他凭借此事与家族谈判,不费一兵一卒就收复了匹诺康尼。虽然事实上给公司省了不少事,但仍旧有人因此发难,导致砂金在谈判结束后直接被公司召回,这项任务的后续也交给了他的同事处理。
兹事体大,砂金在权衡利弊后并没有透露扶涯的能力和存在,此举既是巩固自己在公司地位的筹码,也是向漫游寰宇底牌无数的星穹列车示好。公司从他这里得不到真相也不敢真的拿他怎么样,想向当初与会的其他人打探信息更是寸步难行。
继续逼问家族显然是行不通的,至于其他参与者更是一个比一个难搞:星际通缉犯、酒馆乐子人、来去不定的忆庭使者、脾气古怪的天才学者……甚至还有星神令使。整体看下来居然只有星穹列车最好说话,但访客申请还没递到扶涯面前,就被知道她性情的帕姆给果断回绝了。
“但那不是重点。”
“公司与博识学会联合成立的考察项目组在15个系统时前发来紧急求助信号,随后与考察队失去全部联系。这支考察队最后出现的代号‘荼蘼’星域周边星轨断裂,恒星级风暴肆虐,固定跃迁点全数崩溃,短时间内只有星穹列车有能力接近那里。”
星穹列车行走在【开拓】的命途上,理论来说只有他们不想去的,没有他们不能去的。
“所以,你是代表公司前来寻求帮助的?”砂金已经把话说的很明白了,丹恒便顺势替他做了总结。
估计公司也是没有办法了才放砂金这个可能跟星穹列车有交情的高管来碰碰运气,大家对此并没有很排斥,毕竟出于人道主义也不能见死不救。而且就算公司再怎么讨厌,博识学会却跟他们沾亲带故。
更何况他们本来就打算离开,这么一个不容易接近的地方反而正成全了扶涯不想被使命学家缠上的意向。
看出了列车组众人的意愿,砂金却并没有顺水推舟立即促成此事,而是难得慎重地告知了这趟行程的麻烦所在。
“虽然各位都是身经百战的开拓者,但我有必要提醒你们。”他闭了闭眼睛,似乎是不愿意回想起相关的记忆,“目前为止,除去从未有人造访过的星域会用代号称呼外,只有禁闭区会有同样的叫法。很不巧,‘荼蘼’属于后一种情况。”
禁闭区。
哪怕是星和三月七这样的失学儿童都有所耳闻的存在,其恐怖程度比起未知星域有过之而无不及。
学界一直都有“禁闭区曾经拥有文明”的猜测,但除了所谓的幸存者外至今没有找到足够有说服力的证据证明这一点。如果这个猜测为真,那么禁闭区到底是如何凭空蒸发的?光是想想就令人不寒而栗。
即使砂金的话令车厢静默了一秒,但下一瞬间就是此起彼伏的打气声。
“区区一个禁闭区而已,难道还能真的关我禁闭?”
“本姑娘刀山火海都闯过来了,去趟禁闭区算什么事?”
“学界不是争来争去还没个定论吗?待我破解禁闭区的奥秘,维里塔斯必能放我毕业!”
……
就这样,原本可有可无的选择在你一句我一句的鼓励中变成了她们非去不可的目标。而相对稳重的另外三人并未出声打断她们的豪情壮志,明显是默认的态度。
砂金见状心情略有些复杂,说不上是放松还是担忧,但转眼又将纷杂的情绪掩藏,面上露出十分得体的感谢式微笑。
“既然有星穹列车出手,想必这桩大麻烦也能迎刃而解。”他毫不吝啬地表达自己对众人实力的看好与信任,“然而禁闭区情况特殊,学界对其考察至今第一次遇到如此严重的意外,恐怕背后另有隐情,还望各位小心行事,安全为上。就我个人而言,我还是很期待与无名客保持良好且长久的合作关系。”
扶涯上下扫了他好几眼,忽然想起了上个轮回中从拉帝奥口中得知的一些情报,换了个更随意的姿势,假装不经意地提起道:“说起禁闭区,你应该比我们更熟吧?都是给你们公司帮忙了,不多给点资料是不是说不过去?”
这位隶属于石心十人的砂金总监多半就是禁闭区出身,他的母星和故乡至今下落不明,爬到公司高管的位置也不忘初心,疯狂往外撒钱资助相关考察研究项目,手上的资料自然也比一般人详细得多。
“那是当然。”砂金神色未变,礼貌地微微颔首,顺着扶涯的话给出了承诺,“作为本次行动的委托方,公司不仅会在稍后将资料打包发给星穹列车,也承包了各位此行所有的消耗与补贴,你们只需要专注于任务本身即可。事成之后,公司与学会必有重谢。”
都上门来求助了,砂金也不可能什么都没准备。求人办事好处当然是必不可少的,而公司在这方面显然不会吝啬。
虽然星穹列车接下这个任务也不是为了贪图名利,但能顺便赚一份外快也没人会拒绝。双方相谈甚欢,迅速达成一致,计划再稍作准备就能即刻启程。
“……这个时间,差不多也是谐乐大典开幕的时候了。”
商谈进入尾声,砂金也放下了一半的心,扯了点休闲的话题来冲散刚刚稍显凝重的氛围。
“家族可是下了血本,公司也很看重匹诺康尼的价值,或许这次谐乐大典会成为近几个琥珀纪以来最隆重的庆典。”
最爱凑热闹的扶涯略略郁闷,手掌托着脑袋看向窗外已然张灯结彩的白日梦酒店,嘀嘀咕咕道:“都怪赫莉格诺,我的衣服岂不是白定了……”
就在他们谈话的档口,加急赶制的礼服顺利赶在谐乐大典开幕前被送到了列车上,然而注定无法参加这次庆典的众人只能口头夸赞扶涯的用心,然后将精致大气的礼服封存进衣柜深处。
行走于璀璨星河之中,穿梭于各种风波之内,像这样象征着一场任务圆满结束的盛典对于无名客来说也是最好的慰藉与鼓励,错过就真的太可惜了。
察觉到扶涯的失落,丹恒贴心地打开了广播,里面果不其然正在直播谐乐大典的盛况。
虽然时间推迟了几天,但银河中各个稍微有点儿名气的派系都派了代表前来观礼。平日里只能听说的大人物云集于此,更是给了不少心思活络的人准备时间,跨越千上万水也要挤进来刷脸,令本就炙手可热的匹诺康尼如今更加热闹非凡。
星穹列车的突然缺席难免令人遗憾,家族连发数十封邮件探听消息,明面上表达关心问候,实际上只是害怕出事了没人兜底,被扶涯随便敷衍过去了——反正家族忙着庆典,就算不忿也抽不出空来管他们。
况且庆典结束后家族就会收到扶涯定时发送的邮件,到时候忙着收拾匹诺康尼的烂摊子,更加没时间和心力理会星穹列车,所以扶涯敷衍得十分坦然。
事实也确实如此。家族像没事人一样意气风发,星期日的沉寂似乎并不能影响他们的激昂劲头,更别说还有与匹诺康尼恢复合作关系的公司撑腰,憋着一口气要从各个方面做到最好,以打响匹诺康尼上市的头一枪。
开场嘉宾毫不意外是星期日的妹妹、寰宇大明星知更鸟小姐,也不知道家族是怎么说服她在哥哥出事后还能上台表演的。轻灵的歌声夹杂着【同谐】的力量,透过收音机回荡在列车车厢内,命途的能量被削弱过后依旧造成了微弱的影响,听得众人心境平和舒畅。
广播里响起主持人滔滔不绝犹如身临其境的详细播报,渲染得气氛如此热烈又如此和谐。【秩序】也好,星核也罢,不断轮替的梦境、险些被剥夺心魂的人群……一切危机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所有人都将立场身份和理念暂时放在了一边,其乐融融地欢聚在这片星空下,共同庆祝着一场盛会的开幕。
明明是难得的盛况,扶涯不知为何眼皮直跳,心里的不安迅速蔓延,难以言明的失控感更是从脚底一路窜到头顶,令她坐立难安。
“我们什么时候启程?”扶涯抹了把额头不存在的冷汗,骤然出声问道。
姬子闻言转过头来,定定地看了她几秒,扶涯担心她看出自己的不对劲,心虚地移开了目光,不敢与其对视。
“那我也不耽误你们的行程,先走一步了。”
砂金识趣地起身告辞,言辞恳切地祝福他们能够万事顺遂。临走前还是在门口停顿了一下,回过身时没忍住泄露了自己的真实情感。
“我的故乡湮灭于禁闭区中,也许我穷尽一生也无法返回。破解禁闭区的奥秘几乎成为了我此生的执念,越是追寻却越是绝望,那是堪比星神一般的存在铸造的死地——直到我遇到你们。”
他抬起头,独属于埃维金人一族的美丽双眸闪烁着名为“希冀”的碎光。
“我的直觉告诉我,你们就是这个谜团命中注定的破解者。我的赌局从无败绩,因此我也相信此行……如愿以偿。”
砂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留下身后的一车人各有所思。
“关于扶涯乘客刚刚的问题,本列车长有必要做出准确的回答。”还是帕姆开口打破了宁静到有些诡异的氛围,“列车将在半个系统时后启动跃迁,请各位乘客做好准备帕。”
对于一场可以说是临时决定的行程来说,只有半个系统时的准备时间已经够快了。都是匆匆赶回来的,其他人理所应当还需要打点一番。唯有扶涯无事一身轻,玩了会儿手机觉得无趣,将其撂在桌上后便趴在观景车厢的宽敞窗户前望着宇宙星河发呆。
她心血来潮想写点儿什么,往怀里摸笔记本的时候才想起来自己把这东西借给丹恒了。当然,丹恒不是为了欣赏扶涯的自由发挥,而是这家伙确实会在笔记本上记录一些碎片化但很有用的信息,作为智库词条的补充材料正好。
至于笔记本上令人头晕目眩的内容,又不是第一次看,忍忍也就过去了。
丹恒心平气和地这样想着,熟练地忽略过家家般匹诺康尼故事新编,默默翻到下一页,将挤在角落里的冷门知识点录入智库。
另一边,解决完正事,坐在扶涯对面的星掏出了一个又一个梦泡,在桌子上几乎垒起了一座塔,吸引了正在走神的扶涯的目光。
“你抢劫了爱德华医生?”扶涯没忍住问道,并手痒地戳了下堆起来的梦泡塔。
不堪一击的梦泡塔就这样碰瓷一般地崩塌,扶涯当即一惊,手忙脚乱地试图还原。
“零花钱充足,不小心买多了——别费这功夫,塌就塌了。”星阻止了扶涯的白费力气,在散落各处的梦泡里挑挑拣拣,最后拿了一个递到扶涯面前,“这是你的。”
扶涯眨了眨眼,“我吗?”
沉默一瞬,星还是选择说出真相,“是阿月留给你的。”
“……”扶涯一愣,伸手接过梦泡捧到了自己眼前,低着声音道了一句“谢谢”。
梦泡的内容早在轮回前的梦境里就看过了,扶涯不至于忘得这么快。但她甚至有时间和机会去扒拉竹笛都没有拿回这枚梦泡,显然是在刻意回避。
她仍旧不记得在卡门星的经历,但那比起梦境更像是遗书的梦泡令扶涯心情复杂,以至于每每念及都像是被火燎着手一样迅速抽回思绪,放任自己不去理会。
过去的记忆对现在的扶涯来说都是拖累,如果不是因为匹诺康尼情况特殊不能随便失忆一了百了,扶涯回列车的第一件事一定是再次把自己敲晕。
尽管如此,大家也能察觉出扶涯的变化,并善解人意地给出了足够的空间让她适应和消化。
然而很多东西并非只要不触碰就可以当做不存在的。最忙碌的时间段过去,没有论文没有实验没有拍卖会也没有阴谋诡计,列车即将出发,匹诺康尼的一切即将结束,扶涯陷入了无所事事的状态中,于是先前被强行压下去的焦虑再次漫上心头。
她承认,黑天鹅在梦境中提到过的【善见天】的处理手法让她心神不宁。无法彻底抛弃的过去再次如附骨之疽般缠绕上来,赫莉格诺的到来似乎也在暗示着不可违逆的所谓命运。扶涯在冥冥之中有所感应,复苏的部分记忆会像多米诺骨牌倒下的第一块,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所以她止不住地惶恐,下意识地想要逃离。
收音机中的盛会直播还在继续,听上去马上就要来到最**的部分。但扶涯感受不到丝毫热烈的气氛,只会在“还没有离开匹诺康尼”的现实中继续焦虑不安,如坐针毡。
“列车即将跃迁,请各位乘客……”
依旧是每次跃迁前列车长必读的注意事项,宣告着扶涯遭受的酷刑即将结束。她极其沉重地松了半口气,目光不经意瞥向窗外,又忽然一滞。
“咚!”
扶涯猛地起身,带倒了椅子也不甚在意,失态地几乎是扑到窗户前,紧贴着玻璃向外看去——这里正对着的就是白日梦酒店,换句话说,列车就停在匹诺康尼前。
“怎么了?”坐在她对面的星被吓了一跳,紧跟着扶涯的视线看了过去,忍不住惊叫起来,“她是谁?她怎么会在这里?她手上拿的是什么?!”
车厢里的其他人顿时被这边的动静吸引过来,而唯一能够回答星的问题的扶涯死死地盯着窗外,脸上唰地一下失去了所有血色。
是赫莉格诺。她应该不是追着扶涯而来,只是站在真空中,居高临下地看着白日梦酒店,手里拿着一颗平平无奇的玻璃球。
玻璃球!她想起来了!
“……此刻,让我们举起手中的酒杯,在即将敲响的钟声的见证下,一同庆祝匹诺康尼迎来崭新的篇章。”
主持人的声音激动不已,跟着会场上的众宾客一起倒数。同伴们接二连三的困惑夹杂着显而易见的担忧环绕周围,赫莉格诺同样应景地举起手,而她手里的那颗玻璃球折射出了不详的碎光。
“……十,九,八……”
“跃迁进入最后倒数时间……”
扶涯打了个激灵,张皇失措地向外跑去。
“等等,扶涯——”
在视线触及玻璃球那一刻就彻底混乱的大脑无法分辨外界的声音,扶涯的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阻止她,阻止赫莉格诺。
来不及思考究竟该怎么做,扶涯纯粹凭借本能向外狂奔,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前闪身出门,眨眼就出现在了窗外。
“扶涯!!!”
同伴几近撕心裂肺的呼喊被关在门后,扶涯一心要夺下赫莉格诺手中的玻璃球,却依旧晚了一步。
“——三,二,一!”
“——三,二,一!”
两处的倒数巧合地重叠到了一起,在列车跃迁激起的能量绽放时,盛大的欢呼声伴随着敲到一半的钟声戛然而止。
顶着刺眼的光芒,星最后看到的画面在眼前慢放:白日梦酒店猝然消失,被扶涯一笔捅穿的陌生女人带着微笑向后仰倒,她手中像是忽然被什么东西填充了的玻璃球随之脱落,流星般向宇宙深空坠落。
而扶涯义无反顾地追随着玻璃球划出的流光,一头扎进了星海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