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块浸满血水的纱布,裹住了整个营地。林娜掀开帐篷拉链时,金属扣环发出干涩的"咔嗒"声,惊飞了趴在帐篷角落的蟑螂。她鞋底碾到半片风干的行尸手指——指甲缝里嵌着暗褐色泥垢,指节处的皮肤呈紫黑色,皲裂的纹路里还沾着昨夜的雨水泥浆。胃部突然抽搐,她别过脸,喉咙泛起铁锈味的干呕,却听见三十步外的橡树后传来压低的争吵声。
那是瑞克的声音,混着洛莉压抑的抽泣,像两把生锈的刀在互磨。林娜认出他昨夜在医院废墟踉跄的背影,此刻他正用左手按住洛莉的肩膀,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空荡的枪套,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洛莉穿着件洗得发灰的淡紫色衬衫,袖口卷了三道——那是肖恩上周在废弃加油站找到的,尺码明显偏大,衣领处还残留着男性汗味。
"你昏迷了整整十九天!"洛莉的声音带着哭腔,食指戳向瑞克的胸口,"肖恩每天凌晨四点就起来巡逻,用捕兽夹布置防线,这些天连卡尔都是他帮着照顾的..."
"所以现在营地里的人都该叫他警长?"瑞克的声音突然拔高,惊起几只停在腐肉上的苍蝇,"我看见他让格伦在拖车上画警戒线,连去河边打水都要两人一组,这是营地还是战俘营?"
林娜蹲下身,假装整理背包侧袋的东西,余光却看见卡尔躲在橡树后,手里攥着把磨得发亮的匕首。刀刃上刻着歪扭的"C"字,是孩子用石头刻的——她昨晚在图书馆废墟见过类似的罗马数字刻痕,那是中世纪修士用来标记书页的符号。
"爸爸?"卡尔突然出声,瑞克猛地转身,衬衫第二颗纽扣崩开,露出锁骨下方新结的痂。林娜想起昨夜在医院看见的场景:输液管扯断的血迹蜿蜒到门口,墙面上有新鲜的弹孔,而瑞克的帆布鞋边躺着三具行尸,每具的太阳穴都嵌着枚带血的弹壳。
"这位是林娜,"瑞克按住儿子的肩膀,拇指轻轻摩挲他后颈的绒毛,"昨天在图书馆遇到的幸存者。"他转向林娜,眼神像块淬了冰的铁,上下扫过她脖子上的蝴蝶骨项链,"达里尔说你在找拉丁文的书?"
林娜点头,注意到他的鞋带松了,左鞋鞋带末端结着深褐色血痂,可能是从医院逃出来时被碎玻璃划伤的。
"维吉尔的《埃涅阿斯纪》抄本,大概十五世纪的..." "在这儿,书只能用来引火。"瑞克打断她,蹲下身时膝盖发出轻微的"咔嚓"声,像是半月板受过伤,"但卡罗尔说你认出了止血草,比十本破书有用。"
他指尖划过她背包侧面露出的羊皮纸边缘,林娜闻到他身上混着的碘伏味——那是医院急救箱里的老式碘仿气味,和行尸的腐臭混在一起,形成某种诡异的末世香水。远处传来达里尔回收弩箭的金属碰撞声,瑞克的视线下意识朝声源处望去,林娜这才注意到他腰间别着的警用左轮,枪套边缘磨得发毛,显然被反复拆卸过多次。
"听说你用拉丁语安抚索菲亚?"瑞克忽然转向蜷缩在树根旁的小女孩,声音放软,像块在火上烤过的铁皮,"能试试吗?这孩子从昨天目睹埃德被咬后,就没说过话。"
林娜跪坐在索菲亚面前,膝盖压碎了几片隔夜的烤鹿肉残渣。小女孩的金色卷发黏着草屑,左眼下方有块乌青——卡罗尔说是她自己摔的,但林娜注意到瘀痕呈指节状,边缘清晰。
"索菲亚,"她用拉丁语轻声念道,"Audaces fortuna iuvat——命运眷顾勇敢者。"她重复着这句短句,喉间震动的频率像古老的陶埙,低沉而震颤。
索菲亚的睫毛剧烈颤动,像振翅的飞蛾,突然抓住林娜的手腕。她的指甲很长,指尖还留着咬过的痕迹,掐进林娜的皮肤时,能看见月牙形的青白印记。瑞克的手指突然扣住林娜的手腕,力度大得让她皱眉:"这句子...我父亲在越南时总说,他头盔内侧就刻着这个。"他的拇指碾过她手腕的脉搏,像在检查军用手表的走时,"你从哪儿学的?"
"我母亲是意大利裔。"林娜直视他的眼睛,注意到他瞳孔里有淡褐色的光斑,像碎玻璃嵌在琥珀里,"这是罗马军团的冲锋口号,刻在马尔斯神像的盾牌上。"
瑞克松开手,指尖划过她背包上的铜扣,那是母亲留给她的古董书包扣,刻着密涅瓦女神的猫头鹰。"以后别在卡罗尔面前提战争,"他站起身,警靴碾碎了脚边的行尸指骨,指节处的蛆虫被碾成浆状,"她丈夫埃德的胳膊就是被行尸咬断的,临终前一直在喊'撤退'。"
肖恩的脚步声从瞭望台传来,他的警服第二颗纽扣别着枚铜哨子,那是林娜昨夜在图书馆废墟见过的同款——亚特兰大警察局周年纪念款。
"瑞克,达里尔在东边林子发现了行尸群,"肖恩走近时,林娜闻到他身上混着的雪松香皂味,在末世极为罕见,"数量至少三十,正朝我们的方向移动。"
他伸手替瑞克整理衣领,指尖掠过对方锁骨的痂,"该布置防线了,让格伦去修拖车,我带安德莉亚他们去砍树做路障。"
瑞克的身体微微后撤,避开肖恩的触碰,左手无意识地按住腰间的左轮:"让达里尔先回来,他的弩箭比砍刀效率高。"他转向林娜,下巴朝索菲亚扬了扬,"你带她去戴尔的帐篷,他那儿有煮沸的饮用水。"说完不等回答,便大步走向营地中央的物资堆,靴底与碎石摩擦出刺啦声,惊飞了一群围着腐肉的绿头苍蝇。
肖恩望着瑞克的背影,右手插在裤兜里,指尖摩挲着枚硬币——那是林娜昨夜在图书馆看见他从行尸嘴里撬出的古罗马铜币,正面刻着屋大维的头像。"刚才的拉丁语..."他转向林娜,嘴角扬起半笑不笑的弧度,晨光在他犬齿上投下光斑,"很适合你,听起来像女祭司在念诵战咒。"
林娜抱起索菲亚,小女孩的头沉甸甸地靠在她肩上,能闻到她头发里混着的羊奶皂味——卡罗尔总是把有限的肥皂省给女儿。
"战咒?"她挑眉,故意让项链在肖恩眼前晃了晃,青铜图腾映着晨光,"我以为你更关心怎么让三十个行尸不冲进营地。"
肖恩的视线果然被项链吸引,瞳孔微微收缩,像捕食者看见猎物颈间的弱点。"哦,我更关心的是,"他突然凑近,温热的呼吸拂过她耳后绒毛,"智慧女神的祭司,会不会在关键时刻,用她的战咒...保护该保护的人。"
远处传来达里尔的脚步声,他的弩弓挂在腰间,箭袋里插着新回收的三支弩箭,箭头还滴着暗褐色□□——那是行尸的脑浆与雨水的混合物。他经过林娜身边时,兜帽阴影里的眼睛扫过她怀里的索菲亚,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咕哝:"东边林子的腐肉味加重了,带她走西边的碎石路,行尸爬不上陡坡。"
林娜这才注意到达里尔的皮夹克左袖多了道新裂口,露出苍白的皮肤,上面有新鲜的伤痕,像是被树枝刮的。
"你受伤了?"她下意识伸手,却被他侧身避开,弩弓上的皮革护腕擦过她手背,带着潮湿的腥气。
"别碰他。"卡罗尔的声音从晾肉架传来,她正用匕首切割鹿肉,刀刃精准地避开筋膜,"他身上沾着行尸的脓水,比被咬还脏。"
达里尔瞥了卡罗尔一眼,没说话,走向营地边缘的巨石。林娜注意到他走路时左腿微跛,可能是昨夜在图书馆攀爬时扭伤了脚踝。索菲亚突然在她怀里发抖,手指死死攥住她后颈的头发,指甲几乎掐进头皮。
"别怕,"林娜用拉丁语喃喃道,"Per aspera ad astra——历经磨难,终抵星辰。"她不知道小女孩能听懂多少,但喉间的震动似乎让索菲亚平静了些,小脑袋往她锁骨处蹭了蹭,呼出的热气透过衬衫,烫得像块火炭。
卡罗尔的匕首突然"砰"地剁在木架上,刀刃没入鹿肉三分之二:"学者小姐,要是你的破诗能挡住行尸的牙,我他妈就把这鹿肉生吞了。"她抬起头,眼神像块淬了毒的玻璃,"埃德被咬的时候,喊的不是'救我',是'别让索菲亚看见'——你懂吗?有些事,比死还可怕。"
林娜沉默了,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索菲亚后背的蝴蝶骨,那里瘦得硌手,像随时会折断的小树枝。远处的橡树旁,洛莉正在替卡尔系鞋带,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他们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瑞克的左手按在洛莉肩上,指尖轻轻揉动,像是在安抚,又像是在确认某种存在。
肖恩的哨声突然划破晨雾,惊飞了树杈上的乌鸦。林娜看见他站在营地中央,举起双臂指挥众人搬运原木,警服在晨光中泛着苍白的光,像具会行走的骷髅。
达里尔已经爬上巨石,弩弓对准东边林子,兜帽被风吹起一角,露出后颈青灰色的纹身——那是只展翅的渡鸦,爪子抓着枚生锈的箭头。
索菲亚突然指着灌木丛尖叫:"动了!妈妈,它们的手指动了!"
林娜猛地转头,看见三具行尸残骸中,最左边那具的小指确实在抽搐,指甲缝里的泥垢簌簌掉落。安德里亚咒骂着拔出匕首,刀刃在阳光下划出银弧,狠狠剁向行尸手腕。
"它们死透了,"林娜按住索菲亚的眼睛,能感觉到孩子眼皮在剧烈跳动,"只是神经反射,就像被砍头的青蛙还会蹬腿。"她用拉丁语重复着解剖学名词,喉间震动的频率越来越快,像是在给自己催眠。
肖恩不知何时走到她身后,手掌按在她肩上,拇指隔着衬衫摩挲她肩胛骨的突起:"你的声音在发抖,"他的声音混着呼吸的热气,"但手很稳——刚才安德里亚剁行尸时,你连眼皮都没眨。"
林娜猛地转身,索菲亚差点从她怀里摔下去。肖恩及时伸手托住孩子的腰,指尖划过林娜背包上的羊皮纸,抽出半张泛黄的手稿:"Arma virumque cano——我歌唱武器与勇士。"他低声念道,目光扫过手稿边缘的密涅瓦图腾,"维吉尔的开篇句,对吧?"
林娜点头,注意到肖恩的食指指腹有层薄茧,呈椭圆形,像是长期握枪形成的。"你好像对拉丁语很熟悉。"她说。
肖恩笑了,露出左侧犬齿的缺口——那是他十六岁打橄榄球时撞的,"大学辅修过古典学,不过..."他指尖划过"勇士"一词的拉丁文,"现在更擅长用子弹读懂世界。"
营地深处传来格伦的喊声,他正用撬棍修理拖车的轮毂,牛仔裤膝盖处磨出破洞,露出苍白的皮肤。瑞克站在他旁边,手里拿着块破布,正在擦拭左轮手枪,每擦一下,就朝肖恩的方向看一眼,像匹警惕的孤狼。
达里尔的弩箭突然破空而出,"噗"地钉进东边林子的树干,惊起一群麻雀。林娜看见他抬手比了个手势,肖恩点头,转身走向物资堆,警靴踩过行尸残骸时,脚踝溅上了几滴腐肉浆。
"该教索菲亚认弩箭了,"肖恩从腰间拔出匕首,在掌心转了个花,刀刃映出林娜苍白的脸,"比起Virgil,她更需要知道怎么用箭头瞄准行尸的眼睛。"
林娜没说话,抱着索菲亚走向戴尔的帐篷。路过达里尔的瞭望石时,她抬头望去,正迎上他兜帽下的目光——那眼神像块淬了冰的箭头,锋利,冷硬,却在触及她项链的瞬间,闪过一丝近乎困惑的波动。
老戴尔的帐篷里飘出煮咖啡的香气,混合着草药的苦味。林娜掀开帐篷帘,看见老人正坐在折叠椅上,用放大镜观察她昨夜整理的草药清单。"牛至叶,止血;接骨木,退烧..."他抬头,镜片后的眼睛泛着暖意,"谢谢你,林娜,这些比黄金还珍贵。"
索菲亚突然指着戴尔膝头的《圣经》,用沙哑的声音说:"妈妈说,上帝会惩罚渎神的人。"
戴尔笑了,脸上的皱纹挤成一堆:"那上帝一定很忙,因为我们每天都在渎神——比如用行尸的骨灰当肥料。"他伸手摸出块硬糖,递给索菲亚,"知道这是什么吗?是在便利店找到的,焦糖味,要不要尝尝?"
林娜看着小女孩接过糖果,突然想起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巧克力——那是她在末世吃掉的第一口甜食,在图书馆废墟,巧克力已经融化成糊状。
帐篷外传来瑞克的声音:"肖恩,我们需要至少五个人守东边防线,格伦去引开行尸群..." "不,让格伦留在营地修车,"肖恩打断他,"安德莉亚的枪法更准。" 两人的声音越来越近,林娜看见帐篷外投下两道影子,一道笔挺如标枪,一道微跛却坚定。
索菲亚突然抓住她的手,把糖纸塞进去:"姐姐,你脖子上的星星...能许愿吗?"
林娜低头,看见项链上的密涅瓦图腾在昏暗的帐篷里泛着微光,猫头鹰的眼睛像是在转动。"这不是星星,"她轻声说,"是智慧女神的化身,她会告诉我们该怎么活下去。"
"那她告诉你什么了?"索菲亚舔着手指上的糖渣,眼神清澈。
帐篷外传来金属碰撞的巨响,像是有人踢翻了工具箱。林娜听见瑞克压抑的怒吼:"别再擅自分配任务!"肖恩的声音带着冷笑:"你昏迷时,是我在维系这个营地的秩序!"
她低头看着索菲亚,小女孩的睫毛上还沾着泪珠,像清晨的露水。喉间突然泛起苦涩,她听见自己用拉丁语念道:"Sic transit gloria mundi——这就是尘世荣耀的终结。"
戴尔突然咳嗽起来,放大镜从鼻梁上滑落:"这句话...我祖父在集中营时也说过。"他弯腰捡起眼镜,镜片上沾了块草屑,"但我们现在还活着,不是吗?荣耀会终结,但活下去的人,总能重新定义荣耀。"
林娜站起身,帐篷外的争吵声渐息,只剩下肖恩的哨声和达里尔弩箭的破空声。她摸了摸脖子上的项链,青铜图腾贴着皮肤,凉得像块浸过井水的石头。远处的东边林子,行尸群的低吟越来越近,混着晨雾中的腐肉味,像一曲缓慢奏响的安魂曲。
瑞克与肖恩的影子在帐篷外交织成复杂的几何图形,达里尔的弩箭在巨石上投下冷硬的阴影,而她,抱着一个用糖纸许愿的孩子,站在智慧与暴力的交界处——脚下是腐肉与碎玻璃,头顶是铅灰色的天空,喉间还残留着拉丁语的震动,那是比行尸更古老的,人类文明的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