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圣爷爷!大圣爷爷息怒!”
解阳山间雨幕如泼。
远远瞧见雨中唤着“大圣”颤颤巍巍而来的老人,叶惜闲大吃一惊,连忙撑坐起身。
“老人家……”
话没出口,背后传来咕隆一声,久无声息的悟空自泥地里爬起身,抬头瞧见满身泥泞大步上前的叶惜闲,神情微微一怔;垂目又见她袖里凋落得只剩下一枝蔫茎的小黄花,动作一顿,眼底若有幽微一闪而过。
不等对方察觉,他飞快移开视线,起身同时,抬头朝天边乌云挥挥手。解阳山上空刹时云销雨霁、雨过天晴。
“多谢大圣!”
“小仙不知大圣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大圣莫怪!莫怪!”
拄着龙头拐的白发老儿摇摇摆摆已至眼前。
悟空视若无睹,偏头瞥了眼黯然在旁的叶惜闲,下意识皱了皱眉头,右掌上下翻转间,口中念念有词;一道灵光骤而拂过周身,只刹那,叶惜闲身上已洁净如初。
不等人反应,悟空转向来人,神情不悦道:“土地老儿,没喊你自己出来做甚?”
“大圣息怒!小仙惶恐!小仙惶恐!”
土地老儿战战兢兢作了个揖,提着龙头拐杖,转身让出背后全然不同于朝时的草木林间,而后捋着长须轻叹一声,满目不忍朝悟空道:“只不知谁人冲撞大圣,却连累了山中生灵!”
方才那雨来得又急又猛。
土地老儿身后,一个个深深浅浅的水洼照出面目全非的左右。
左侧林间有山雀凄鸣,雌鸟守着被雨水冲出窝、已碎成泥泞的孩子,声声凄呖;右侧有野兔伤了腿,卡在斜出的枯枝里,挣扎着逃离不得……
上山时的朝晖熙熙仿佛一朝幻影。
一场雷雨,幻影全然消散不见。
“这……”
叶惜闲不由自主迈出半步,望着他身后满山狼藉,张张口,没能发出声音。
土地老儿下意识抬起头,看清她眉目,神情一怔,很快眉头舒展道:“叶大人?!”
视线在她与悟空脸上打了个来回,满脸好奇化作春风和畅,土地捋着长须,笑盈盈拱手道:“此前不知大人与大圣相识,只怕神神鬼鬼骇了凡人,没能亲自拜会。失礼处,还望大人不怪!”
叶惜闲一怔,望了望眼前仙风道骨倾身施礼的土地仙,又转头望向同样满目不解的悟空,迟疑片刻,开口道:“土地仙人,认得我?”
“自然认得!”
土地一副理所当然模样,一面颔首,一面开口解释道:“大人是现如今的东关驿丞,令慈是西梁东关上一任驿丞,是也不是?”
“母亲”是上一任驿丞?
叶惜闲心里的惊疑不降反升,没等消化这意料之外的消息,悟空垂目瞥她一眼,又转向土地道:“土地老儿!你是仙,她为凡,为何说没来得及‘拜会’?她有何……”
“大圣有所不知!”
土地不以为怪,摆着手朝前两步,至山间开阔处,又指着下方连绵青山绿水,满目欣慰道:“若非先驿丞,我解阳山下怕至今仍为不毛之地!”
“不毛之地?”悟空跃前半步,火眼金睛跟着一闪。
出关时路过不少村落,而今亦能瞧见解阳山下炊烟袅袅、麦田如棋。
不毛之地?从何说起?
“出了东关往南有条南阳河,河上有座圆月拱桥,名作南阳桥,大圣来时可有瞧见?”
不等他开口,土地转过身,朝叶惜闲轻一颔首,又笑着朝悟空道:“大圣既已结识叶大人,想来已入西梁国,如此说来,必已了解西梁国内纯阴少阳、女尊男卑?”
见他颔首,土地沉吟片刻,又继续道:“不瞒大圣,在先驿丞、即叶大人的娘亲出仕前,西梁男子只被允许在南阳、北岱河外行动,遑论入仕、求学、各色高雅活动……先驿丞不与俗同,她从不认为男子、关外人家,与国中女子有什么差别。”
土地转向眉头紧锁心事重重的叶惜闲,眸间噙着怅然与追忆,继续道:“自先驿丞接任迎阳馆驿,亲自考察过东关里外,不仅允许自家女儿与关外人家来往,且频频上书五凤台。逢山开路、遇水架桥,北岱渡、南阳桥,皆因她而设。
“不仅如此,她还上书女王在关外修建学堂,让关外男子亦有学可上。南阳桥下的南阳集市,早些年的北岱渡,先驿丞功不可没!”
雨后的山间清新潋滟。
土地仙音调徐徐。听得越多,叶惜闲的脸色越是错杂。
形同女尊国度的西梁国,易地而处,国中男子的处境想来不会比现世里女子的处境更为轻松。
为男子平权,其间种种阻挠、挫折,不必多言,先驿丞的所作所为的确令人钦佩。
可……玩家“母亲”的角色,为何要设置得如此丰满?
为了让悟空在得知她母亲的功绩后转告唐僧,从而提升唐僧对她的好感值?
会否太波折、太牵强了些?
“叶大人?”
一抹光照掠过眸间,叶惜闲蓦然回神。
抬起头看,仙风道骨的土地仙不知所踪,山间再度剩下她与悟空两人。
眼神交汇,悟空蓦然撇开眼,挠了挠头,又道:“可要再歇会儿?”
叶惜闲举目望向青烟袅袅的聚仙庵方向,摇头道:“此一路耽搁太久,赶路要紧!”
“好!”悟空轻一颔首,率先朝前走去。
*
【金衣,你们那的游戏全都是全息的形式?】
【游戏的结局,或者说,通关的方式,只有一种?还是会有很多种?所有玩家的攻略目标都是唐僧?】
叶惜闲兴致缺缺,望着林间悟空离去的背影,有一句没一句与金衣搭话。
金衣却似进入了休眠模式,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都没反应。
直至又一段平整的空地,没等她确认悟空所在,识海中一声啁啾,金衣窜出她衣袂,叽叽喳喳,控诉个不停——
【没完没了!没完没了!】
【什么没完没了?】她步子一顿,转头看向金衣。
【那儿!】金衣栖在树枝上,一翅叉腰,一翅指着不远处,怒气冲冲道,【树叶下方有个陷阱!】
陷阱?
叶惜闲蓦然朝前望去。
前方地势平整,若非金衣、若是寻常凡人,必定看不出异样。
【那是?】她下意识蹙起眉头。
【肯定是那泼猴又来试探你!】金衣挺着胸脯,豆眼圆睁。
叶惜闲:“……”
前有尸魔三戏唐三藏,后有解阳山悟空三试叶驿丞。
来日后人重书《西游》,西梁国章回当有她叶惜闲的名字。
她无奈撇撇嘴,而后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朝那陷阱走去——
“嘭!”
*
用作试探的陷阱,叶惜闲原本以为与不时前的苍鹰、雷雨一样,看着声势浩浩,实则不会对她产生什么实质上的伤害。
直至落入阱中,眼前骤然一暗,大捧大捧的落叶从天而降,她后知后觉,如今所处或许并非悟空设下的陷阱。
左右岩壁嶙峋突起,四周藤蔓丛生。
随着她的下落——“呲啦”、“嚓”、“嘭”、“嘶”——一路刮擦声、撕拉声、倒抽凉气声,接连不断。
【金衣?】
好不容易到了阱底,她顾不得检查身上伤势,抬头寻找金衣。【你下来了吗?】
啪啪几道振翅声响起。
【在!】
只片刻,金衣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中,两只小爪子攥着一条藤蔓,乌豆似的眼一动不动盯着角落某处。
【啾!!什么东西?】
【什么?!】
叶惜闲面色一凛,转身时左臂伤口被牵动,疼得她龇牙咧嘴。
【那是?】
好不容易适应周遭昏暗,她一点点、一点点挪动身形,转头望向金衣翅尖指向处。
藤蔓缠绕的身形是……“一只兔子?一只垂耳兔!!”
叶惜闲神色一惊,顾不上左臂疼痛,飞快跑到角落,小心翼翼解开缠绕着兔子的藤蔓。
“怎么会跑来山里?怎么会落进陷阱里来?”
叶惜闲满心不忍,看出小兔的惴惴不安,口中咕哝,手上动作越发轻柔。
“别怕!一会儿就好!”
小兔一动不动,只圆瞪着猩红的眼,似若有所思。
不多时,缠裹着小兔的藤蔓一松,“窸窣”一声,小兔一刻不停跃出她掌心。
“欸!小心!”
她飞快转身,没等看清小兔躲去了何处,倏地一道寒光掠过,鬓边青丝扬起,熟悉的厉喝声从天而降!
“妖怪!哪里逃!”
叶惜闲周身寒毛倒竖,不等看清四下,劲风掠过颊边的刹那,她下意识张开双臂,放声急呼:“大圣饶命!”
“飒!”
一道金色光柱割破洞中昏晦。
锵锵铛铛一阵金石声响,四下火花带闪电。
如意金箍棒势如破竹,扫过嶙峋岩壁,震动鬓边青丝——
“嗡!”
光柱后方,叶惜闲看清悟空骤而紧缩的火眼金睛。
“你说什么?”
劲风扫过,一缕青丝幽幽坠落。
“轰隆”一声,青丝同侧金箍棒扫经处,半边石壁瞬间倾塌!
倘若方才那金箍棒未能停住,倘若棒尾扫过她头颅……叶惜闲下意识咽下一口唾沫,僵硬着身形,寸寸抬起头。
秋光顺着那断开的豁口倾泻而下。面前的悟空一半在光下,一半在暗中,眸间依稀噙着风霜雨雪,周身煞气翻涌。
“叶大人,”他蓦然上前半步,垂目看着她脚步瑟瑟发抖的垂耳兔,轻嗤一声,冷冷道,“这是何意?”
不等人应声,他骤然收起顿在她颈侧的金箍棒,垂睨着对方,淡淡道:“是不信我,还是不信我的眼睛?”
“我、嘶!”
叶惜闲着急解释,抬手时扯到臂腕伤口,鬓边沁出冷汗,转头看清臂上伤口,两靥刹时苍白。
“大圣,我不是……”
抬眼时撞见悟空没来得及收回、依稀带着几分期盼的视线,叶惜闲神情一黯,心上倏而涌过一阵懊恼。
她自诩了解悟空,如何能忘了,取经途中悟空几年耿耿于怀,是唐僧从不曾真正信任他,信任他的火眼金睛。
哪怕相伴数载,哪怕曾无数次证明他的正确、旁人的错误,唐僧依旧只相信自己的肉眼凡胎、八戒或旁人的搬弄是非……
她怎能如此!
“大圣误会!”
杏眸倏而一凛,她一边摇头,一边看着悟空道:“大圣火眼金睛能辨妖邪,大圣说此兔已成精,它必已成精!只是……”
她转头望向脚边可怜巴巴望着她的小兔,拎起它后颈皮递到悟空面前,真心诚意道:“只是怕方才洞中昏晦,大圣一时没能看清,这小兔儿身上可染了血光?”
“血光?”悟空神色一怔,眼里依稀掠过一抹愕然,下意识蹙起了眉头,又朝叶惜闲道:“染了如何,未染又如何?”
“若这孽畜已染血光,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可若它还未染血光,不曾害人性命,修出灵智全凭自身努力以及这解阳山洞天福地……”
叶惜闲眉眼下弯,清眸皎皎道:“看在方才那土地仙的面上,大圣能否饶它一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土地老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