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神话]赫卡忒 第8章 我想

夜幕降临时，我离开了已经睡下的瑞亚，她在惶恐不安中受我催眠，修普诺斯如幽灵般鬼魅地进入了她的脑海，他说他要为她创造一个闪烁着旭日光辉的好梦，她会把它当作是预知，这样她就可以一直受我催眠。

克洛诺斯推门而入，感知到了修普诺斯的气息，他没有带着酒杯，那扼住世间所有生灵咽喉的手抓住了盖在瑞亚身上的毛毯。她的床上铺满艳丽多彩的鲜花，在她的枕边则存放着几颗体量较小的宝石，原本它们应该更多，可克洛诺斯不喜欢在妻子床榻之上看见太多闪耀夺目的、坚硬的东西，他能够容忍她朝他尖叫发脾气，却无法接受在与她情深意浓时被这些东西迷花了眼。

近日来的气温有些偏冷，就连凡间的刺骨寒气都吹来了常年温暖的奥林波斯圣山，我听说四位风神又去了一趟凡间摧残无辜可怜的人类，因为现在他们既无法违抗父母辈的意志，也无法踏足云顶神殿朝我发泄怒火，唯恐其中哪个倒霉蛋真的不幸地成了我的丈夫。我感到好笑，毕竟他们的无能狂怒也是非常不错的表演。

“你不必再跟着勒托去往天空。”克洛诺斯说。他没有拦住我，似乎在观察我是否真的愿意每个夜晚都与姨母一起工作。

“承蒙您的照拂。不过，为什么不呢？我喜欢踩踏乌拉诺斯的尸体。”我停住了脚步，右手还搭在门把手上，它也是用黄金打造而成的，还挂着一截狮皮和铃铛。铃铛很可爱，可惜声音太响了，令我想到了总是吵吵闹闹的、众神欢聚一堂的宴会。

克洛诺斯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他坐在瑞亚床边，手中还紧紧地抓着那张藏蓝色的毛毯。

“没有教养的小东西，勒托应该为此感到羞愧。但乌拉诺斯的尸体确实很适合被踩在脚下。”狡诈的神王陛下转了转眼珠子，在夜色下，他眼睛和头发的色泽看起来变得黯淡了许多，“瑞亚跟我抱怨过你，她想换个别的侍从，你觉得呢？”

或许是由于我在云顶神殿的表现还算不错，克洛诺斯愿意对我说话客气点，在这些寥寥可数的我与他的交流里，他几乎都会大发慈悲地询问我的意见，好似将我当作普罗米修斯那样的谋士。但我不喜欢他询问我，神王陛下从未真正信任于我，他是条精明的鳄鱼，总是虎视眈眈地窥探我的一举一动，他迟早会聪明反被聪明误的。

不过至少他只能窥探，无法了解，这便是我的能力之一。

“我很遗憾，接下来我会努力做得更好。”我朝克洛诺斯微微一笑，并不在乎瑞亚是否真的跟他抱怨过我，“事实上我收集了您曾留在这里的种子，未来他们将自称是瑞亚的儿子并去往克里特岛。他们名为枯瑞忒斯，会成为最忠诚的守卫者。”

“谁的？”克洛诺斯问。

我无言，笑意更深。

于是克洛诺斯原本还算安详的脸庞骤然笼罩上了一层阴影，就像这突袭奥林波斯的寒冷一样诡异。

“瑞亚。”克洛诺斯轻轻呢喃了一声妻子的名字，却没有看向床上正睡得香甜的她。他在盯着我，就像初遇时那样。他又说道：“那就让他们留下来吧！守卫者？哈，我倒要看看这群被我遗弃的家伙到底有何能耐。”

我微微颔首，等待着他接下来的言语。

今天的克洛诺斯格外有表达欲。

“瑞亚还会再生多少个孩子？”

“五个。”

“只有五个吗？他们都有什么本领？”

“这么说吧，假如您选择放过这些孩子，他们将会统治整个世界，无论是天空、海洋还是大地，甚至是在大地之下。”

闻言，克洛诺斯若有所思。他难得有些动容，英俊的面容上一闪而过骄傲的神情，下一刻他的脸色又变回了阴沉。

“普罗米修斯说你可能还会去冥界。”他意味不明地提到这个话题，“如果你在那儿见到了塔尔塔洛斯，记得代我向他问好。”

他在试探我，我察觉到了这一点。

神王陛下把那些足以左右他至高权力的兄弟们关押在了地狱深渊，就像他父亲所做的那样。这些可怜的家伙同样生自地母盖亚，长得巨大而又强壮，有的独眼，也有的百臂，他们皆是早已在无尽的黑暗之中愤怒到发狂。

在未来这些巨人们能够助预言之子一臂之力，彻底扭转局势。不过那是在未来，而现在的我当然也不会将这些事情告知克洛诺斯。

“谨听您的吩咐，陛下。”我回应了克洛诺斯，然后开门离开了这里。

夜色已经很深了，我从云顶神殿直下，路过了外祖父母和姨母的宫殿，它们皆是灯火通明，却没有了往日的欢声笑语。我听到外祖父母在争论不休、彻夜难眠，他们互相讽刺挖苦着，悲叹于捉摸不透的命运。这时，母亲建议外祖母去找正义的忒弥斯，她可能会再颁布新的神谕。

当初你本来应该是嫁给赫利俄斯的！外祖母责怪着母亲，然后又把她抱在怀里，忐忑不安地亲吻着她洁白的脸颊。噢不。她又开始嘀咕起来。就算你不嫁给谁也行，我可爱的女儿，你还有我们和你姐姐……噢，还有赫卡忒？如果她比现在更出息一些，或许我会乐意待见她。我听见外祖母这么说。

忽然之间，远处传来龙卷风呼啸而过的声音，打断了我的窥视。我在夜空之上勒托姨母的呼唤中抬起了头，清楚地望见风神们带着暴怒归来。

恶心的阿涅弥伊们见我终于又回到了这里，便想故技重施像从前那样百般折磨我，妄想用他们的本领将我吹得东倒西歪、狼狈不堪地掉下圣山。可是我再也不会留给他们机会了。

“滚开。”我说道，“除非你们也想像我未婚夫那样殒落。”

“开什么玩笑！”

“不如你真的嫁给我们？来吧你这个怪胎！我们保证会送你去你未婚夫的坟墓里！”玻瑞阿斯怒极反笑。

欧洛斯大叫道：“在那之前先把她的眼睛剜掉！再把她的四肢砍断！”

诺托斯也在不甘示弱着：“你们真的想娶赫卡忒为妻吗？她怎么配得上我们？哪怕她用卑劣的手段迷惑了伟大的神王陛下！”

在他们之中唯有仄费罗斯没有开口，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再没了从前对待我时的嚣张跋扈。他好似成为了兄弟之中最冷静的那个，正在思考着什么我没兴趣知道的东西。

我在风神们的疯狂攻击中没有落于下风，甚至还稳稳地立于风暴中心，任由头发被卷得到处飞舞。如果是凡人被如此对待，可能现在已经尸骨未寒，任性狂妄的阿涅弥伊们总是爱用这招去凡间搞破坏。我眯起眼睛，从狂乱的风气里辨识出了他们的实体。然后我抬起脚，在风中朝他们走去。

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在沉寂的夜色下，我的双足所踩踏的地方变出了由尸骨所化的道路，当我一次又一次站在腐朽的头骨上时，带着腥臭味的鲜血从中泄流，几乎致盲的迷幻烟雾大肆扩散，就连围绕我的幽灵们也跟随而来，它们用喜怒哀乐的情绪发出了只有我能听到的尖叫。

现在谁也无法阻碍我了。

在风神们不敢置信的目光中，我轻而易举地来到了他们的面前。他们露出了恐惧的神色，因为即使我没有抬手，他们的咽喉也被无形的力量紧箍住了，只能在窒息的痛苦中看着我将狂风更加大作，直到他们的身体被扭曲成了恐怖的形状。幽灵们兴奋地侵蚀着风神们嘎吱作响的骨头，将其附上古老魔药般的剧毒，但他们却看不见。

风神们不能正常呼吸，也不能自然地开口说话，他们难堪地趴在这条充满血腥的道路上，青色的皮肤变成了紫红色，像是有虫蝎在攀爬啃咬。他们动弹不得，只能用惊恐的眼神质问我——你对我们做了什么？

我露出了笑容。风停止了。

“我能够看见，就算你们永恒的生命无法消亡，日后也终将会饱受折磨、痛楚不堪。”我说道，这次眼睛不再流血，“我早就警告过，杂碎们。”

除了我和阿涅弥伊们之外，别的神祇不会发现这场纠纷，在冥界时我曾创造出一个新世界，那么如今这个另外的新世界便是为阿涅弥伊们而量身打造。

在我从冥界回来之前，他们会一直留于这里饱受屈辱和折磨，就像堕入了无法逃脱的囚牢。接着我听见了厄里斯的尖笑声。

干得漂亮，亲爱的，我就知道跟着你会有好事发生！她翘着腿坐在玻瑞阿斯的身上，仿佛坐在一只苟延残喘的大狗脊背上，在幽灵们的簇拥下冲我咯咯直笑。

在这纷争之女的注目礼下，我脚下的道路裂开一条巨大的缝隙，使我在黑暗中进入了冥界。

对不起，普罗米修斯，我没有听从你的告诫。我在内心用那一丁点儿的歉意默念着。我依然身处黑暗，这里没有看守大门的三头犬，也没有冥河和不规则的长廊，唯有我脚下的道路伴随着我，但它不再由尸骨和血液筑成。它变成了普通的石头，在满目黑色中隐隐闪光。

我想见他。

在这茫茫黑暗中，我将自己坠入了地狱深渊。

因为我想再一次地遇见他。

“塔尔塔洛斯，我亲爱的老师。”我抬起头来朝虚空说道，“您睡醒了吗？”

这次我一定会使他从原形中显现实体。

我的眼睛会永远地禁锢他，我会紧紧地抓住他，令他深刻地铭记我，他会彻底为我所用。

我想让他成为我的附庸。

然而塔尔塔洛斯依旧很冷漠，虚空中除了我声音的回响之外再无其它。他明明没有把我从自己的领域驱逐，却对我的存在保持了沉默无言的态度。我能够感觉到他是清醒着的。

或许自从上次不算太愉快的相处之后，他愈加反感我了。

我不确定塔尔塔洛斯是否像我喜欢厄里斯和普罗米修斯一样喜欢我，他知晓我是个未知的变数，在他孤独寂寞地于本源处沉寂了数不清的岁月后，我不确定他是否会想要接纳我进入自己的世界。但他确实没有真的将我扼杀。

塔尔塔洛斯是巨大而又无穷无尽的，是肉眼可见的恐怖和黑暗，我辈常常以他的名字作为诅咒，将其充斥着恶意来使别者命运多舛，他们无法像我一样家常便饭似地发挥这种本领，自然也无法像我一样发自心底地感受他。那太痛苦了。当我伸手触摸这片虚空时，我什么也没有抓住，身躯却如被粉身碎骨般疼痛着。

他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注视着我，仿佛在惩罚我这个没有礼貌的、不怀好意的擅闯者。

那太痛苦了，也太美妙了。

突然，我的身体抽搐了一下，然后眼眶变得酸涩且湿润。我抬手抚上了自己裂开数条缝隙的脸颊，触摸到了滚烫的血肉与骨头。真奇怪，明明我的体温是冰冷的，可我的体内却拥有着这样普通的东西。

但它们却隐约散发出金与黑交织而成的奇异光芒。

同一时刻，虚空中似乎出现了轻微的波动。于是我总算久违地听到了他的声音。

“赫卡忒。”

塔尔塔洛斯低沉地轻唤我的名字，像是垂死老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回忆着自己的过往所有，听起来显得有点儿迟钝。

现在他不会再叹息了。

“可悲的孩子，这里没有你想要的东西。”

继‘无知’和‘贪婪’之后，塔尔塔洛斯对我的形容又多了一个，我感到了莫大的愉悦，那就像是一种另类的夸奖，他在鼓励我变得更加放肆残忍。

我爱极了被如此放纵，那就好似姨母的温柔怀抱，我想念她代替母亲给予我爱意的感觉。当我再度伸手向着虚空时，我看见了自己的另外两双手臂，它们是苍白如枯骨的，上面花纹斑驳，既有金色也有黑色。

赫卡忒。我的耳边传来她们的呼唤声。赫卡忒，继续。她们就是我。

刹那间我眼花缭乱，痛苦有增不减。

在几乎连神智都要被剥夺的顷刻间，我怪胎般的身躯变得千疮百孔，仿若下一秒我就会像水晶一样破碎开来、灰飞烟灭。

那是……那是什么呢？

我的六只眼睛一刻也不停地观察着，哪怕血液奔流不息地灼伤着自我的每一寸皮肤。

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了。

“塔尔塔洛斯。”我用尽全力开口，“可我想要你。”

当虚空中逐渐浮现朦胧的身影时，我终于抓住了他。

那是我梦寐以求的地狱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