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神话]赫卡忒 第3章 无尽

这个陌生领域似乎没有时光流动的限制，当我不再感到惊惶失措，重新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几乎要以为已经过去了整整一万年。也许那对人类来说是件可怕的事情，但对神祇而言却无足轻重，因为我们的生命足够漫长，长到永无尽头，除非它主动或者被迫殒落。

在我出生以前，当时我还在母亲的肚子里，隔着撑大的肚皮听闻了些许她与外祖母的交谈。她就连怀孕时也要坐进姨母的喷泉，日复一日地清洗着那具柔美如柳絮的身躯，即便上面并没有染上任何脏污。我曾听见母亲询问外祖母，那个令她自己家族蒙羞的女孩怎么样了？外祖母回答说，死了。母亲又好奇地问，怎么死的？这次外祖母发出了笑声，那听起来就如同是毒蛇在草丛里沙沙地吐着信子——你要知道，那女孩只是一个得律阿德斯。

得律阿德斯诸仙女是树的宁芙。在凡间传说中，宁芙是更次等级的女神，可在我们这里，她们仅仅是可以成为新娘和奴隶的妖精。地位尊贵点儿勉强够得上神称的，大概也只有大洋神家族的俄刻阿尼得斯们。

如果神祇死亡的话……只是如果，因为神们总是称呼自己为不死的，那些会死的都不配被称之为神。我想，如果神祇的生命果真消亡了的话，那么我们还会像此时的我这样具有意识思考问题吗？我们的肉..体会变成什么模样呢？会像凡间的人类那样腐烂吗？当血液流尽皮肉坏死后，我们的骨头也会被埋在土地之下，任由虫蚁攀爬啃咬吗？或者，在肉..体腐烂露骨之前被火焰焚烧，像是向神灵祭祀一样魂归四方。

于是我便短暂性地停止了思考，因为我从来没有经历过死亡，这个词语对于我辈来讲是多么的稀奇，只因我们生来便永恒。

最后我得出了结论：人类死后还有灵魂，假如神祇死了那就是真的死了，也许会留下什么，也许什么也不会留下。

如今每一个新出生的神之子女都听说过一代神王乌拉诺斯的故事，他因残暴对待地母盖亚和她所孕育的孩子们而被推翻统治，就连引以为傲的生..殖..器..官也由克洛诺斯亲手割断，然后他将他囚禁在茫茫宇宙的最高处，化作了更多的东西。那便是另外一种在我眼里看来的死亡形式，因为乌拉诺斯再也没有回来，而天空却还存在，无论白日还是夜晚，我们总能见到它，并在这具永远固定于此的尸体上工作嬉戏。

可现在这又是怎样的境遇呢？原来神祇的生命真的能够走到尽头，假若这是我的死后世界的话……神祇死后也是会有灵魂意识的吗？我站在满目黑暗之中，幻想着自己正身处浩瀚的宇宙，但我能感觉到这里并没有乌拉诺斯残留的气息。

在那一瞬间，我竟有些遗憾自己并没有死去，我想念还在母亲狭小温热的子宫里的时光，在那里我能听到更多世界的声音，而当我离开母胎的滋养真正来到这个世界上后，这些声音反倒与厄里斯的教唆一起蛊惑了我，令我厌倦而又迷恋。

还缺点儿什么。我这样想道。接着我便在无穷无尽的黑暗中坐下身来，望见了被璀璨星云所点缀的浩瀚宇宙。

微风轻轻拂过脸颊，仿佛奥林波斯圣山脚下的谷地，仿佛人世间，又仿佛厄里斯还在我的身边。我的身下很快便连绵不绝地出现了壮丽的山脉和草原，在遥远的尽头则屹立着一个连接着银河光芒的树桩，它早已宛若枯萎的花朵般不再枝叶繁茂，在我出生以前它便被砍断了大半截的身体，只剩桩上密密麻麻的年轮诉说着它自己曾经活过、活了多久。

“她很漂亮。”我对着这个由我重新创造的世界说道，“即便比不过我母亲，她也深受大家喜爱。”

我知道这不是我在自言自语，因为从始至终，我都听得见他的呼吸声。

无论是出生前还是出生后，任何声音都逃不过我的感官捕捉，那是比蛛网还要密布的庞大陷阱，我细心地编织着一场足以摧毁一切的噩梦，但在将来它会成为我的美梦。

“伊阿珀托斯的妻子克吕墨涅是一位俄刻阿尼得斯，所以那个树宁芙妄图通过爬上墨诺提俄斯的床而嫁给他，可最后却被众神唾弃、抑郁自杀。”

我语调平淡地诉说着这个本该烂在肚子里的故事，或许我的母亲也曾希望过——在她不得不把我生出来之前，我就会烂在她的肚子里。

那个宁芙仙女与我母亲同样拥有美丽纯洁之誉，她在死时没有哭泣，她只是捂着自己不停流出绿色血液的**身躯，担忧悲伤地看着一望无际的天空，仿佛瞥见了我所创造的星辰与银河。

她没有等到恋人的前来，在灰飞烟灭的前一刻，她祈求着他不会奔赴她的身边。

我喜欢听闻这些悲哀美丽的故事，它们与我所眼见过的他们丝缕相关，在披着神祇皮囊的光荣之下，我轻嗅到了果实鲜美的芳香，腐朽破烂的内核竟能结生出如此高贵可爱的软肉，我幻想着当咬上一口时，这颗果实会流淌出像那可怜宁芙一样的粘稠汁液，但它一定不会是树的绿色。

而被我所咬住的他们，一定还能用那些总是窃窃私语的声音，爆发出更多甜蜜动人的故事。我在这样的幻想中陷入了自己亲手编织的美梦，这时，宇宙之内再度传来他的声音，将我的美梦破灭。

“贪婪的孩子。”

我听见了他的叹息。

然我始终无法看见他的身影。

这种飘渺不定的感觉令我心生不满，假如大雨过后天边会出现彩虹，那一定会是乌拉诺斯尸体上最丰富艳丽的色彩，而讨厌的风神们宁愿让龙卷风摧毁人类的美满家园也不想让我如愿，所以我憎恨他们就像我的父亲那样残暴恶劣，所以我想要诅咒一直都企图挖掉我双眼的他们。

当远处的树桩上逐渐浮现浅淡的彩虹时，我眯起眼睛，感觉它们似乎下一秒就会被强壮的大手粗鲁地剜去。可是并没有。

然后我又沉默着，伸手抹消了那色彩越来越鲜艳的彩虹。讨厌的风神们依然没有出现。

我笑了，问他：“你想看点儿不一样的东西吗？”

他没有说话，我却兴致高昂，意识透过这个困缚我的世界向外跳跃而去，我从人世间找向奥林波斯圣山，穿梭而过一个又一个堆满金银财宝的房间，踩在风云的脊背和头颅上抵达于落地窗外的洁白露台。

越近一步，越近一步，我缓缓靠近了正假心假意将我母亲搂入怀里粗鲁索吻的父亲，在啧啧的暧昧水声中，我将无形的匕首捅入他粗壮有力的后脖颈，那就像是被火焰烤熟后沾上甜酱汁的野猪肉，蜜色中带着呛人的烟熏香味。

可是我父亲当然也没有死去，因为他是被我们伟大的神王克洛诺斯所宠爱的优秀的后代，在二代神之中，我父亲的不朽名号显然要更加响当当，如同刻上附魔的繁复金纹，神圣而又野蛮地肆意生长于凌驾众生的快感。

那将我困缚的未知男神依然没有说话。

于是我父亲便消失在了露台上，现在仅剩我漂亮却又实在愚蠢的母亲，她用修剪圆润的指甲毫不停歇地抓挠着那张惹人怜爱的脸蛋，带着疯狂的笑容如百合花般尽情盛放于血迹斑驳的伤痕，将她自己染成光鲜亮丽的红玫瑰。她笑着笑着，在自残后又流下了眼泪，那是跟我哭泣时同样会流个不停的血泪。

“如果厄里斯在这里的话，她一定还会再说出那句话。”我说道，“这不是我的幻觉。”

因为神祇亦会死去，哪怕幸福，哪怕痛苦，漫长无尽的生命是否会有终点，也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情。

乌拉诺斯是第一位殒落的神祇吗？也会是最后一位吗？他的尸体造就了不再令世间众生恐惧的天空，盖亚女神也不再担忧这片天空会像以往那样陨石般向她多灾多难的身躯砸来，只因死后的神祇比生时更能带来幸福。

或许迟早有一天会有别的不朽之神死去，到那时候，他们也会再也无法蔑视自然的精灵和卑微如蝼蚁的人类，毕竟神祇没有灵魂，他们若是死了那就是真的不复存在。

宛若这棵生前树冠茂密的树桩，它失去了性别和意识，化作一缕微风，在祭祀神灵的香火气息中，向着凡间的烟雾尘埃而去。

因为我们的生命足够漫长，长到永无尽头，除非它主动或者被迫殒落。

在这样的思想中，我感觉自己好似领悟到了生命的真谛。

“错了。”

而他也终于再度回应了我。

“神祇原本没有生命。”

但当世界被神祇创造出来后，生命便就出现了。而在生命之后出现的，便是与之相依亦或对立的死亡。

我当然知晓。

我当然全部知晓。

“所以，当神祇殒落后，祂便与祂的生命一起消亡了。”我抹消了我那已经奔赴姨母宫殿外喷泉中的母亲，眼眸中如有烛火摇晃不定般暗光闪烁，“所以，这就是你不愿让我来到冥界的原因吗？”

在悠闲的聊天结束后，我突兀地打开了话题，连接上了他想要驱逐我的结尾。

因为我早已厌倦。

“天空与大地之下的地狱深渊里，留存有着我不能碰触的事物吗？”

他没有回答我。

与此同时，火焰噼啪燃烧的声音慢慢地响至我的耳畔，巨怪的长啸犹如被宝剑与天秤制裁后的嘶哑悲鸣回荡在我脚下的土地里，这片由我所造的土地摇摇晃晃，顷刻间便裂开缝隙，将我坠入更深。

明明我早就已经厌倦了——

在万千幽灵的绝望呼唤声中，我不停地往下坠落，那些被美好愿景驱散的黑暗卷土重来，像是用镶金的锁链死死地勒住了我的四肢和脖颈，在连我的最后一口吐息都要剥夺之时，尽数覆盖向了我的敏锐感官。

他亦同样厌倦了日复一日的等待，在永无止境的生命之中，终于窥伺到了我这个变数出现。如果他生来便是如此，永远也无法逃离他的本源，那就代表着他从来都知晓那个答案。

那个困扰了我整个童年的答案，那个他将我困于此处的答案。

意识恍惚间，我好像听到了潮汐的声音，在夕阳西下的黄昏红霞里，望不到尽头的汪洋将我淹没，咸湿的海水侵浸了我的衣裙和皮肤、渗透进我身体的每一个部位，使我无法顺畅自然地呼吸，如同濒临死亡的游鱼一般睁大双眼，缓慢而又坚决地再往更深处坠落。

假如我就这样死去了，那便是真的消失在了世间，我无法自控地心脏加速跳动着，想到了视我为莫大耻辱的母亲。我残忍自私的母亲得知我死亡后一定会是首位高兴地笑出声者，她一定会撒娇讨好我的外祖父母，让高贵强大的他们为她举办一场盛大的宴会，庆祝她终于重获了新生。

或许那样就是最好的结局，曾经我最大的遗憾便是没能亲眼见到、没能亲手实现她因我而欢欣雀跃。

没有实物的手沉重地按下我的身躯，没有实物的手沉重地抓住我的身躯，自远古而来的亡灵想要将我带离繁华热闹的尘世，把我送至幽冥可怕的他的身边。

但当我回过神来之时，我又回到了无穷无尽的黑暗，它恢复成了最初的模样，宛若在方寸之间将我化作一粒肉眼不可见的尘埃。

时光倒流，又好似从未变故。

“我死了吗？”我仰躺着，没有任何感觉，或许我的感官确实是被剥夺了，“还是他们死了？”

他也恢复了傲慢漠然的态度，对我的疑问充耳不闻。

然而我却依旧听见了那些淅淅沥沥雨滴一般的声音，他们窃窃私语着，诉说着那些能够满足我这颗扭曲好奇心的故事。

【她出生时便三头六臂，哭起来还血流不止，就像是个玷污了我们神圣血统的怪物！你为什么不让你的姐姐或者珀耳塞斯那个臭小子把她丢到偏僻恶劣的阿卡狄亚去？她就该在那儿的深山老林里与那些劣等生灵为伍！】

【不，至少她已经变得正常一些了，虽然柔弱无力不似其他孩子，但她以后也能嫁给一位身份不凡的男神，毕竟她也是个泰坦神。】

【一点也不温顺可爱的孩子，任何本领都没有……】

【至少……】

【……】

那些令我心底由衷迸射出喜悦感情的故事，悲哀而又美丽，在痛苦中又掺杂有蜜糖般的剧毒，只要我轻轻咬上一口这颗鲜美的果实，我便会感到心满意足。

因为我生来便是不朽的神祇。

“无知者。”

他又这样评价我，在沉沉地叹息一声后陷入了无奈的睡眠。

我想，既然我确实并没有死去，那么是时候该去找我亲爱的朋友了。

“再见。”我用手指轻轻划开了无尽深渊，“塔尔塔洛斯。”

或许下次会修改本章，比预期的少写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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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无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