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州的雪又落得大了一些。
纷白的雪粒交错飘散,堆在空寂的石板路上,积在顶头的青瓦中。
半夏真的喝得醉了,雪花挂在她纤长浓墨的睫毛上,跟随她晕绕的姿态翩舞,她摇摇头,看着面前近在咫尺的宣夜,毫无预料地站了起来。
可她确实晕头转向,还没站直,身体便朝后倾倒。
“半夏!”
宣夜连连出声呼唤,眼疾手快地起身,双手一探便将她圈进了自己的怀里。
半夏实在晕乎,心跳咚咚地像有锣鼓在敲,震得她脑仁疼。她的鼻尖轻轻碰在宣夜绵软的外衣上,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清香。
脑海里又浮现出他才将说过的话,他说他就在这里,这一次,不会走。
可她却不愿相信,她期盼过太多次,也梦见过太多次他说这样的话。
这就是梦才对。
然而头顶传来深重的呼吸声,温热的息流也喷洒在她额发间,她渐渐抬起头,透过朦胧的眼去注视他。
是不是执念越深,梦境便越真实呢?
是因为上苍在怜悯她吗?
半夏心底思绪多扭,望向宣夜的眼底又积满了泪,终是悬而未落。
宣夜想说什么,见她突然笑了,下一刻,便觉一只手轻轻地捏住了自己的脸,紧接着便是第二只手。
她先是揉了揉,再后来戳了戳,又把他的脸颊朝外拉动,含泪笑道:“你的脸皮真的好厚啊宣夜,这梦特别真实。”
宣夜有些吃痛,却完全没有制止她,只是温柔地回答,“你不是在做梦,半夏,我是真的。”
“那我是假的?”
半夏歪了歪头,抿抿唇开玩笑道。
宣夜一时无语,只好伸手去揩了揩她湿润的眼角。
他不想半夏哭。
“这位公子,您和这位姑娘……”
老板娘没注意这人是何时出现的,看他们对话,似同那位貌美的姑娘是旧识,本也不打算管。但转念又想想这年头世道不算太平,担心半夏遇到会伪装的歹人,所以便多问了一嘴。
宣夜转眸,看见老板娘,连连解释,“店家您放心,我不是坏人,我……这位姑娘,是我很亲的人,我是来寻她的。”
半夏听到那个亲字时,身体顿了顿,眼眸分明凝望宣夜,却又像是透过他,看向了久远的过去。
“姑娘你……”
她想寻求佐证。
半夏闻言,垂眸落目,瞧着宣夜来时的方向,他踩下的印记分明已经被大雪覆盖,可她似乎还能看得清,那一步又一步,走了很久很长的路。
她心底渐渐生出暗流涌动,良久,才点点头,欣笑道:“是的,他是我很亲很亲的人。”
*
宣夜背着半夏,双手紧紧搂着她的膝窝。
半夏把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了他的背脊上,手慢慢像以前一般环上他的脖颈。
她的头顶戴着斗笠,身披上一件墨色外衣,雪落不着,全然飘向了宣夜那里。
寒风簌簌,从领口倒灌进宣夜单薄的衣衫,半夏看着斑白的雪落在他乌黑的发丝上,轻声问他,“冷吗?”
“不冷。”
他闻声回答,狂作的风雪刮过他的脸颊。
半夏看着,又把他环紧了一些。
她想,即便这是梦,也是她不可多得的珍宝时光。
她无须难受,无须质疑,沉湎便好。
“宣夜,你还记得在团圆客栈,解决完傀儡案之后的那个晚上吗?”
半夏凑在她的耳边问到,纤细的气息萦绕在他耳侧。
身为玄豹族,宣夜的耳朵很敏感,他耐不住那热气,身形微微顿了顿,心跳加速,血液便都积聚在耳垂那处,红润起来。
“嗯,那时我也这样背着你。”
他故作沉静地回答,脑海里浮现出久远的记忆。
“那是你第一次背我。”
半夏微微勾起嘴角,“那时我脚踩进了水坑,不方便走回家,于是你就背着我,后来我问你喜不喜欢喝酒,说可以给你做一些酸酸甜甜的果子酒,这样喝了头也不会疼。以后便由我陪着你喝酒,你不要一个人喝浮白饮。”
她说着,嘴角的笑虽没落下,眼底的光彩却逐渐消散,沉寂了好久,才又开口,“只是后来我却成了当时的你,我们都没能实现共饮的允诺。”
一个人喝酒,确实很孤独,那些年,宣夜应该很不好受吧。
“对不……”
宣夜喉头滚动,嗓音里都是浓厚的愧意,他话还没说完,却被半夏打断。
“宣夜,你不需要道歉,你从没有对不起我。”
她轻轻侧头,将下巴搁在他的肩头,他熟悉的侧脸映入眼底。
“爱从来都不该是枷锁,宣夜,我虽然每日都在想你,也总是哭,却也不希望你因为迁就我回来,你知道吗?我不想自己成为困住你的囚笼,那样我会不开心的。”
她说着,嘴角扬起笑,“其实只要像现在这样,能在梦里见一见你,我就很知足了。”
“在梦里我能抱抱你,也能……”
说到这里,她看着他白皙的脸颊,停静好久,最终只是摇摇头,没有做出任何动作。
她想,现在这样的片刻温馨就足够了,她不想梦太快化作泡影,一场空。
宣夜没有接她的话,喉头始终像哽着一块石头,可他的心底却比谁都清楚地知道,半夏从来不是他的囚笼,而是他的归处。
“宣夜,我有些困了,能睡一睡吗?”
她的发丝不知何时游走到了他裸露的脖颈处,像绒绒的蒲公英,挠着他。
他点点头,感觉她温热的皮肤慢慢凑近,“嗯,你睡吧。”
“我……醒来……”
大概就见不到你了吧。
她没有把后面的话说完,只是抿唇笑了一下。
“不会的。”
宣夜的回答却像听见了她的疑问,他转过头,与她对视。
半夏的瞳仁颜色很浅,也很亮,即便在深黑的夜里也像一盏明灯,一丛温火,让人移不开眼。
宣夜朝她笑了笑,才道:“睡吧,半夏,不要担心。”
她闻言便也温柔地笑起来,随后在他肩头慢慢阖上了眼。
“半夏,等你醒来,我依旧会在你身边。”
*
宣夜要了一间客房,待把半夏安置好后,便来到了窗檐处,扫了扫窗沿上的雪,将窗户落下。
呼啸的寒风瞬时便被隔绝,只剩下半夏沉静的呼吸声。
宣夜在远处望了她一会儿,才慢慢走到离床不远处的木桌,矮身坐了下去。
脑海里浮现出几日前广平城的景象,彼时他刚从无忧境出来,前往赶山堂。
广平城变了很多,可待踏进家门的那一刻,他却发现,比起物,人更是被时间留不住。
他看着为百姓问诊的父亲,十二年不见,头发已然花白,面上沟壑纵横,眼睛依旧光透明澈。
母亲买菜回来,因十二年前他未曾与她相识,便没认得他。
“这位公子,您也是来问诊的?”
宣夜还未回答,她的声音便引起了久沧溟的注意,他一抬头,便看见了宣夜。
也在那同时,二人眼底都纷纷浸出了泪。
……
他们把酒对饮,聊了很多。
久家现在已经是兄长当家了,但父亲为了补贴家用,也还是开着赶山堂,为附近百姓治病,偶尔去解决妖乱事作。
饮酒的空,那素未谋面的侄儿也过来了,叫着久沧溟爷爷,也礼貌地唤他“宣夜叔叔”。
孩子快要有他肩膀高了,宣夜看着他笑了笑,从包里掏出些银两来。
久沧溟让他不要惯着孩子,但宣夜却坚持给了,“这些年我不在,错过很多,这点小钱是我这个做叔叔的应该给的。”
父亲望着他的眼睛,摇头笑了笑,妥协下来,便不再拦着他,只是转头唤刚从外回来的迟雪。
“迟雪,快过来,看看谁来了。”
迟雪还是曾经那个性子,唯一不同的是他又窜了不少个子,正穿着母亲给做的新衣服跳跑着,啃着手里的白萝卜,“谁回来了?”
他大肆疑问,那双水灵的兔眼便瞧到了宣夜,起先一段时间他还愣住了,大概是没有想起来是谁,可过了一会儿,便恍然大悟,“宣夜?你是叫宣夜吧?我记得你,十二年前你出现过,还请我吃饭给我买衣裳。后来你走了,我还挺想你的,每天总盼着你回来,可这一等,真的太久了,如今你终于回来了。你这些年去干什么了?”
宣夜被他说话的样子逗笑了,果然还是曾经那般天真的模样,他吞了口酒,还没想好要怎么回答他,只是笑了一笑,道:“干的事情多了去了,以后与你详谈如何?”
“好啊,我也陪你们吃酒。”
说着,便挪着屁股坐上了桌,给自己倒了杯小酒,碰了碰久沧溟和宣夜的杯子,仰头一饮而尽。
又喝了好久,天色已经完全暗淡下来,宣夜脸色微醺,意识却还清醒。
今年广平的雪又深又重,落在院落里,积得厚厚一层,宣夜的目光望向院落中的那颗被掩藏的桃树,想起十二年前离开那日,自己把那十二年来在人间的积蓄都埋在了那里。
“你的钱还在里面。”
久沧溟说道,宣夜有些意想不到。
“这笔钱是留给爹你们的……”
“我知道,宣夜,但爹不会动的,这笔钱属于你,将来也许会有用。”
久沧溟拍拍他的肩头,“这次回来,应该不走了吧。”
他好像已经看清了他的心,明明宣夜什么都没问,什么也没说。
“是来找半夏姑娘的?”
宣夜抬眸望向他,嘴角微微上扬,点点头。
“可你不怕半夏早已嫁为人妇,有了自己的新生活吗?”
久沧溟的话实为他心头所惧,他的嗅觉灵敏,初入广平,他便没能嗅到半夏的味道,越是离赶山堂近一些,越是找不到半分半夏的气息。这只能说明一点,半夏人并不在广平。
他心底设想无数,却始终没有妄下定论,若是她有了新的归属,那他便也祝福,只要半夏是幸福的,他就会很开心。
“不怕的,爹,我喜欢半夏,只希望她好。若是她有了新生活,我不会打扰她。”
久沧溟摇摇头,饮一口酒,爽朗地笑出声:“你们啊,都是痴情种啊。”
宣夜不明其言。
“你应该知道半夏不在广平。”
“嗯。”
“两年前,她往南边走了,你若想寻她,便往南边去吧。”
*
宣夜往南去了,途中他再见到一位老道人,花白的胡子,衣衫褴褛,看着眼熟。
他同他说了一些话,宣夜便想起来了,他是广平城地下河的那个买稀奇玩意的老道人。
“这位施主,许久不见。”
宣夜这一次的眼底不再有轻蔑,转而都是敬重,向他行了一个礼。
“因果虽断,缘分却未尽,施主,老朽赐你一只梦蝶,便看你这一次还能否成功地找到她了。”
他似乎已经在这里等了宣夜很久,也知道宣夜所求,说的话看似毫无逻辑,可却是开门见山。
梦蝶……
原来是他。
宣夜一瞬清醒,睁大的眼底倒映着道人和蔼的笑。
“你与那位姑娘同老朽有缘,老朽便助你二人。”
宣夜连连行礼同他道谢,心中的感激难以言状,还想说什么,再抬头时,只听见老道人的笑声,不见其人。
唯有那梦幻一般亮蓝的蝴蝶翩舞在白雪纷飞的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