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能有多少个十二年呢?
半夏曾经掰着手指头算过一算,只是那时还未数到第五根手指便没忍住笑了。
从宣夜离开广平的那年起,半夏便把自己剩下的人生分成了许多个十二年。
可她一直都知道,纵然人生百岁,也数不尽然。
于是,她便把自己每一个十二年都当作最后一次。
这第一个十二年,她为了自立,做过很多活路,早年开过妆坊织过布衣,后来也做过两三年武馆先生。父母亲一向很是心疼她,欲让她早些寻人嫁了,相夫教子,可半夏却半点没有这样的想法。
在蓄积了十年的钱财,等待汀洲成婚后,她安整好父母,在两年前纵马离开了广平城。
半夏从来都是自由的风。
她知道等待从不意味着固守,哪怕心头许多时刻有蚁虫撕咬,有念想不断,但她还是选择了自己向往的方向。
她还有很多事情想要去做,比如,看那大好山河与人世百态。
即便,这一次并没有宣夜的陪伴。
*
梧州,入夜,大雪。
“姑娘?”
肩头被人拍了拍。
“姑娘?”
半夏方才回过神,抬眸,发现是路边饭摊的老板娘。
“姑娘,您要的馎饦与胡饼。”
老板娘将食物陈放到桌上,对半夏会心笑了一瞬,拾了筷筒里抽出一只木勺递给她,又抬眸望向那周遭纷然坠落的鹅毛大雪,“姑娘,我看您似乎有些出神?这天冷,食物凉得快,趁热吃吧。”
半夏接过木勺道了声谢,看着面前热气腾腾的馎饦,微微勾起嘴角。
脑海里情不自禁闪过一些相似的画面,断断续续的,却清晰明了。只不过从那些记忆中抽身而出时,却颇感恍如隔世。
“姑娘,您这葫芦里装的是?”
老板娘抬起冻出红疮的手,指了指半夏放在桌面上的葫芦瓶。
半夏跟随她视线看过去,才爽朗地笑道:“是酒。”
“酒?这大雪天的,女孩家当多喝些热水,我家姑娘便是爱喝这醉酒,落了病根。我也不怕多说几嘴,看姑娘你年纪也不大,这将近年关,怎的一个人在外奔波,父母亲人怕是在家担惊受怕着?”
老板娘看着面善,大抵觉得半夏合眼缘,动了几分真情,半夏心头稍有暖意。
“感谢您关照,我也确实要回家了。”
“姑娘是哪里人?”
“我本是涴州人,后来定居广平,这次便是要回广平城。”
半夏回应,盛了一口热汤面入嘴,鲜美的汤汁袭进口腔,内心顿生欢喜。
“那便祝姑娘一路顺风。”
“谢谢。”
吃完馎饦,半夏咬着胡饼,手指轻轻环在那酒葫芦上。
其实她本鲜少饮酒,却在宣夜离开那年染上了酒瘾。
这么说或许不对,又或许是对的。
毕竟她虽不嗜酒,却同那些爱酒如命的人一般无二,目的都是要去消解那愁念。
指尖轻轻敲打在壶身上,半夏脑海里闪过片刻白日的光景,老道人所示的签文是上上签,他同半夏说良缘已至。
半夏忧思间却并未放在心上,因为只有将希望放到最小,才不会那么失望。加之无忧境开关之日已于昨日结束……
她到底在奢求一些什么呢?
半夏无奈地笑笑,揭开瓶口,仰头吞了口酒,冰凉的酒液烧刀一般滚过喉头,让她有些受不住。
前阵子梧州城外南悠山上女药师南枝与小狐狸白苏的事情让她很是伤神,历经两世,半夏一直都相信人与妖能够和平共处,也能相守相依。
但是所有人与妖的结局,甚至是她与宣夜最终的结局都反复动摇着她的这份信念。
很多夜深的时候,她都在问自己:人和妖真的无法和平共处,长厢厮守吗?
换作前世或再年轻一点时,她或许能直白坚毅地否定,但如今……
半夏想起两年前南枝温柔的笑,也想起前几日白苏跪在她坟前魂飞魄散的情景,心底像被钻透般阵阵顿痛,鲜血横流。
为什么希望总是一点一点被现实的残酷泯灭?
半夏已经想不明白了,只一口又一口吞下那浮白饮,也不知多久,醉意像酸涩的风沙拂过流光弥漫的眼底,她的目光投向不远处的来人。
那人一袭墨衣,漆黑的发丝盘在脑后,佩上一根木钗。
可面容有些不清明,只能依稀看清雾蒙蒙的雪花坠在他的发顶,滑过他的面颊,虚虚迷迷。
但半夏知道他是谁。
这数十年也当见过多次,有浮白饮的地方,就有这个她挂在心头却无法真正见面的人。
只是这一次,他比过往来得要迟些,待他走得近了,半夏才发现,他的面容憔悴不少。
而那神情亦是她看不太懂的。
就像被人遗忘却又饱经风霜磨练的石像,融化的雪花化作晶莹的泪水,从他眼角坠落,溅在斑白寒凉的雪地,同时也滴在半夏阵痛的心脏。
她微微捂了捂酸疼的胸口,轻轻扬起嘴角,只是神色多了些藏不住的悲怆,对着那人影,寒暄道:“许久未见,宣夜,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
*
也忘记这些年,是第几次问出这样的话了。
半夏只当这还是无数次寻常的预演,面前出现的人不过是一道飘渺无度的幻象,抬指间便可戳破。
可即便如此,她依旧甘愿沉沦片刻。
似乎并未想要得到回答,她一转眸,便又道:“你这次来得很晚。”
蹙眉轻声抱怨着,温热的泪滴却滑过鼻翼,洒落而下。
见状,她微微一愣,随后吸了吸鼻子,连忙抬手擦拭酸疼的眼,牵强笑起来,“对不起啊,没忍住……”
“半夏……”
宣夜喉头哽咽,目视她,微带喘息,脚步由快转慢。
半夏的面容映在他的眼底,好熟悉,却也好陌生。
她像变了很多,也像一点没有变。
“你怎么站在那里不过来呀?”
他的心腔隐隐像被咬了一口,第一次感到手足无措,隔着几步距离,仿佛突然变成了婴幼的孩童蹒跚学步。
她看他一眼,又吞了口酒,朝他微笑道:“你怎么啦,过来坐。”
宣夜张了张唇,却一言未发,目光在她同那“浮白饮”间来回睃巡,心底生出苦涩,眼泪不知何时在风雪中汇成湍流的河。
他好像动弹不了其他,只是乖乖听话,坐在她身旁,随后静静地看着她。
半夏见他热泪盈眶,心头痛得紧,“你怎么哭了……”
那疼人的样子同十二年前的一般无二,她眼底都是温柔与苦涩,抬手想要去替他擦泪,却在快要触碰到宣夜的瞬间,又放下了。
“我差点忘了,宣夜,我不能碰你。”
“为什么?”
他的嗓音颤抖。
“因为你并不在这里。”
“我在的,半夏。”
宣夜摇摇头,强调。
“你每次都这么说,可你知道吗?我每次忍不住碰你过后,你都会消失不见。”
半夏一口又一口地饮酒,目光从宣夜的面容游向广袤无际的天空。
“宣夜,你还是像以前一样,就这么坐着陪我说说话吧。”
他瞧了她好久才敛目,抬手擦干眼泪,轻轻道:“好。”
“今年的雪真的好大,看不见月亮也看不见星星。”
“宣夜,不知道你此刻在无忧境能不能看见月亮。你还记得我们在鹈鹕海市的画中世界的时候吗?那时我还是何鹊怜,你就用月亮叫醒我。此后每每看见月亮就会想起你,不看月亮的时候也会想起你。宣夜,你有没有一点想我呢?”
宣夜望着她的侧脸,点点头,“我想,每天都很想。”
半夏闻言,目视他的眼睛,莞尔笑了,泪却不止,一滴一滴流落。
“这样呀,谢谢你想念我。”
“半夏……”
“可是宣夜……”
她打断了他的呼唤。
“真的对不起,我明明那么想见你,却还是错过了这次无忧境开关的时机,错过见你,不知道你有没有在广平城等我,不知道你有没有生气,对不起,宣夜,我真的很想你……对不起……”
她说着,捧着那酒壶便想一口灌下,风雪在她面颊上结了一层薄薄的霜,她却一点不觉得寒凉。
没有人知道她心底深处的疼痛,她只能靠酒与这一方属于久宣夜的幻影。
“半夏,别喝了,你会醉的。”
宣夜忍着眼底的酸涩,他不在乎半夏见不见他,他想她一定有自己要做的事情,才会耽搁和他见面的机会。可即便这样又如何呢?他自会来见她的,就像现在这般,他不会走。
“我来见你了,半夏,你不要哭。”
“嗯,我不哭,可是浮白饮怎么会醉人呢?不会的……”
她摇了摇酒壶里还剩不多的浮白饮,轻轻抱在自己怀中,像怀抱着稀世珍宝,“这一壶我可酿了好久好久,宣夜,上一世你告诉了我兄长酿作的方法,却没告诉我。这一世我去问久伯伯,求了他好久才告诉我,也学了很多次才成功。宣夜,想见你真的好不容易,所以这酒我一滴也不能剩下。”
说着又要喝,却在下一秒,冰凉的手腕被人重重握住,那阵温热就像寒冬凛月的阳光,渗透进了她的心里。
他触碰了她。
可他怎么会?
半夏不解地歪了歪头,看他的眼神中充斥着疑惑,她想问什么,却见他下刻,抬指抚上了她的脸颊。
“很烫。”
“你醉了,半夏,不能再喝。”
她懵懵的,连闪躲都来不及,手中的酒壶又被人抽走。
“你想见我,我就在这里,不需要浮白饮。我不是幻象,我就是久宣夜,半夏,这次,我不会再离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