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真实到骇人的梦境残影,真的只是一场梦吗?
胸腔下的心脏,因为这个荒谬的念头再次失控地鼓噪。
“早知道你有约在先,我就不打扰了。”她开口,声音如清霜坠玉。
视线掠过他时,极淡极快,没有丝毫停留。
“那有什么关系,大家都是同龄人,多交个朋友嘛。”仁王雅治笑着打圆场,将菜单推过去,“喝点什么?”
“一杯脱因红茶,谢谢。”她倾身,在仁王雅治身旁落座。目光不经意扫过他这边,微微一顿。
随即,她出乎意料地主动打招呼:“您好,我叫君岛艾莉卡。”
幸村精市挂上无可挑剔的礼貌性微笑,声音温和:“初次见面,君岛小姐,我是幸村精市。”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捕捉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怔忡。
那双明亮的眸子骤然失焦,蒙上一层朦胧水汽。仿佛他这句再平常不过的问候,是一句残酷冰冷的判词。她浓密纤长的睫毛垂下,迅速遮住了那片变幻的深海。
整个过程,不过两秒。
没有对他的问候给出任何言语上的回应,甚至连一个礼貌的、敷衍的微笑都吝于给予。
气氛凝滞。
幸村面上不显,心底却沉了沉。
他习惯了被仰慕或好奇的目光注视,从未被这样对待过,不是欲擒故纵,不是害羞胆怯,而是单纯的、不加掩饰的淡漠。
“给,艾莉卡。你的伴手礼。”仁王雅治适时出声,递过礼物打破了尴尬。
她立刻转向仁王,依旧清冷,侧脸的线条却松弛了几分。
幸村精市不动声色地端起咖啡。所以,只是针对他。
指腹摩挲着杯壁,他冷静地得出结论:这位君岛小姐,讨厌他。
理由未知。
就在他准备将此事暂且搁置时,她却再次看了过来。
“幸村先生,冒昧问一句,”
她语气平静,抛出的问题却石破天惊:
“您有喜欢的人,或正在交往的对象吗?”
仁王雅治心头一跳,不自觉地眨了眨狐狸眼。
……话题跳跃度是不是有点太高了?从“初次见面”直接跨到“情感状况”,中间是不是至少省略了一百句对话?
他悄悄瞥向对面的好友——幸村精市一脸怔然,显然也和自己有着同样的感受。
这展开,完全出乎了他的预料。让先前所有关于“讨厌”的猜测,都显得无关紧要了。
她的目光带着一种穿透力,让他联想到昨夜梦中她也是如此“审视”着被束缚的他......一股微妙的心虚悄然升起。
“暂时都没有。”他回答,声线平稳。
“这样啊。”艾莉卡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端起刚送来的红茶轻抿一口。
放下杯子,她抛出了第二个更加惊人的问题:
“那您相信一见钟情吗?”
幸村精市目光微怔:“......什么?”
艾莉卡没有重复。她直视进他眼底,吐字清晰:
“幸村先生,请省略所有不必要的步骤,以交往为前提,和我结婚吧。”
“......”
一语落下,石破天惊。
四周陷入一片凝滞的死寂。
“噗——!” 仁王雅治刚啜了一口的咖啡差点喷出来,呛得他表情扭曲。
他刚刚听到了什么?
结、结婚?!而且顺序是不是反了?!
一般不都该是“以结婚为前提交往”吗?纵使相识这么多年,早就习惯了艾莉卡的天马行空,但也从未见她如此......情绪外放且不按常理出牌!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一见钟情”的威力?仁王雅治内心疯狂哀嚎,脚趾能抠出一座温布尔登网球场。
他真该死啊!为什么要心血来潮组这个局?!
仁王雅治艰难地扭头,看向对面表面平静,实际上已经走了好一会的好友,硬着头皮打圆场:“咳咳!幸村,艾莉卡她......是个非常优秀的女孩子。”
他字斟句酌,感觉自己这辈子都没这么词穷过,“她是艺大油画系公认的天才,毕业作品被学校永久收藏。不仅是VOCA展最年轻的入选者,前年为京都市政厅创作的巨幅壁画更是成为了地标......说她的追求者能从东京排到巴黎,一点都不夸张。”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自家好友,只见幸村精市脸上一片平静。但这个男人往往越是平静,才越叫人可怕。
饶是幸村精市见多识广,此刻也被震惊到了。
荒谬,这是他最真实、最直接的反应。一个与他梦中容颜无二的女人,一个初见就毫不掩饰抗拒的女人,此刻竟用最冷静的语气,说着最疯狂的话。
梦中那个妩媚主动的她,与现实里这个冰冷且提出荒唐要求的她,两种截然相反的形象剧烈碰撞。
他放下茶杯,抬眸对上她沉静的、等待答案的双眼。那双深邃碧蓝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玩笑或羞赧,只有一种沉甸甸的沉静。
他看不穿她。
即便是心理学博士,被誉为球场上将对手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神之子”,在这汪碧色深海里,他也打捞不出任何有效的线索。
这种前所未有的“冒犯”和“失控感”,不仅没有让他感到不悦,反倒是像一剂强效的兴奋剂,点燃了他沉寂已久的探究欲。
在最初的冲击过后,顶尖运动员和学者的冷静头脑开始自动运转。他迅速排除了“玩笑”或“真心”这两种最直观的可能性。结合她之前的冰冷态度,再加上仁王刚提过的、君岛育斗那偏执的妹控属性,一个贴合逻辑的推测浮现在脑海:
她或许在潜意识里,将他与她那控制欲极强的哥哥归为了一类人。所以,她这突如其来的“求婚”,其实是一种对控制型人格的测试与反抗——要么是想看他因失态而难堪,要么,只是想观察一个“同类”在面临荒谬提议时,会作何反应。
这个推测,完美解释了“厌恶”与“求婚”之间的矛盾。
就在他准备用一句得体的嘲讽结束这场闹剧时,邻桌小孩的玩具球掉下来,滚到幸村精市脚边。
“哥哥,我的球!”
幸村精市弯腰去捡。在身体下沉、视线与她膝盖平齐的刹那,他的目光无意间扫到了她放在膝上的手——
正死死地攥紧,指节绷出青白。丝质裙裾在掌心中被揉搓得凌乱不堪。
他蓦地想到在牌桌上押注了全部的赌徒。在牌已经亮出、胜负将分未分的那一刹那,便是这般,将全部的绝望与祈求,都押在了这无声的死寂里。
如果只是为了戏弄他,她不必如此。
他的推理似乎出现了微妙的偏差。她的行为或许不是单纯的冒犯或测试,而是裹挟着一种他不理解的、沉重的决绝。
他直起身,将球递还给小男孩,面对母子俩的道谢,他温和地道了声“不客气”。收回视线时,目光沉了下来。
她坐在那里,像一座冰封的雕塑。如果不是方才窥见了被桌面遮蔽的光景,他几乎真要被她骗过去。
孤注一掷的赌徒,所求的是绝地翻盘。但他们心里却也最清楚——九成九的结局,是退无可退、满盘皆输。
输了,
可就没什么意思了。
不过,想从他这里赢走什么,也没那么容易。
在漫长到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幸村精市终于再度开口。
“这件事,请给我一点时间考虑。”
冻僵的空气,终于开始流动起来。
仁王雅治松了口气,好歹没有掀桌打起来。然而,当他反应过来幸村说了什么后,整个瞳孔地震。
——他、他居然没有拒绝?!
考虑?!这种事是能考虑的吗幸村精市!你考虑的是什么?!怎么考虑?!你难道真的在思考和她结婚的可行性吗?!!
反观艾莉卡,她倒是一点也不意外,那张冰雕般的脸上读不出丝毫情绪,只睫羽微垂,轻轻眨了一下。
仿佛无论他是答应、拒绝还是考虑,于她而言,并无区别。可幸村精市却敏锐地发现,当他说出“考虑”二字的瞬间,她那一直紧绷着向外用力的左侧手肘,向内松动了一丝。
那是一个极其微小的动作,若非有意注视,根本无法察觉。
她平静点了下头:“可以。您需要多久?”
仁王雅治:“......”
他觉得自己石化的身躯,正在无声中寸寸开裂,随风风化了。
这公事公办的态度,他们讨论的是结婚吗?确定不是一项商业合作?
幸村精市微微倾身,腕骨搭在桌沿。
“一周。”他说,目光锁定在她的左手肘。
“一周后,我给你答复。”
话音落下的瞬间,幸村清晰地看见,她那原本紧绷的左肩松弛了下来,连带着手肘也自然地向内收拢了几分。
“好。”她应得干脆利落。
对话到此结束。
这诡异的求婚与考虑,已经耗尽了所有可用的社交辞令。
仁王雅治觉得自己再不说点什么,就要被沉默吞噬了。
他干咳一声,强行转移话题:“那个......艾莉卡,我听君岛前辈说,你前段时间去了巴塞罗那?怎么样?项目还顺利吗?”
艾莉卡的视线终于从幸村身上移开,转向仁王。
“嗯。解决了。他们最初坚持要用金箔贴满整个拱角,以体现‘圣家的荣耀’。但金箔反光,会破坏整个立面的柔和感。而且,巴塞罗那靠海,金箔的后期氧化和保养会是个噩梦。”
幸村精市在一旁安静听着。
她坐姿挺拔,浑身上下没有多余动作,与仁王对话时也缺乏热络。与其说是朋友间的闲聊,更像是在做工作陈述。只是那双原本沉寂的眼睛里,悄然多了几分清亮的光泽,好似冰封的湖面投入一束阳光。
“最后,他们接受了用赭石色和珊瑚粉进行多层罩染,模仿日落时分自然光照在砂岩上的温暖质感。最终效果比金箔更神圣,也更自然。”
她说这句话时,疏离的语调里裹挟了丝缕的成就感。
仁王雅治又抛出了几个问题,努力维持着对话,艾莉卡的回答依旧简洁。
坐了片刻,她看了一眼腕表。
“我接下来还有事,先走一步。”
她利落起身,拿起手包和伴手礼,“下次再聊,雅治。”
然后,她的目光转向他。
“幸村先生,”她顿了顿,“一周。”
没有道别,没有寒暄,她只是重复了一遍这个期限。
说完,她转身离开。
经过他身旁时,带起一阵细微的空气流动。
幸村精市端坐的身形僵直一瞬,除了他自己,无人察觉。
一缕淡雅花香……
卡萨布兰卡。
与梦中的惊人重合。
不仅如此。还有那双眼睛,那片深邃碧蓝……
他一定在哪里见过。不是在缠绵的梦里,而是在现实生活中,在更久远之前,类似惊鸿一瞥的碎片。
可每当他试图溯流而上,在记忆里打捞那个模糊的影子时,思绪便如同蒙上浓雾,朦胧不清。
是纯粹的巧合,还是一个针对他的、精心设计的局?
疑虑如同藤蔓,沿着脊椎悄然攀爬,将他缠绕,窒息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