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起,乙花早良便成了网球部的常客。
学校外,她自定学习计划。
乙花从未向别人说起她回家后学了多少,见过她的人只觉得,她的眼下愈渐青紫,像烟熏妆晕开了似的,精气神也一天不如一天了。
学校内,她按照与棒球部的约定,每日晚训时陪他们训练,但现在,她的视线一般不在棒球上,都是独自坐在场边背单词。晚训结束后,她每隔一天便会去网球部部室,和切原赤也一起接受理科方面的补习。
是日。
网球部一轮练习赛刚结束,休憩间,见隔壁棒球场乙花拿着英语课本找部长说了些什么。部长接过她的课本,一问一答了几个来回,随后挥臂高呼:“全员列队,加跑十圈!”
“哦!”棒球部众人呼声震天。
一网之隔,桑原望着精神十足跑着圈的棒球部众人,不解道:“最近怎么经常看棒球部跑圈?”
“听说他们和早良姐约定好了。”丸井望着隔壁那些跑圈的人答:“她每背过五十个单词,他们就跑十圈。”
桑原惊道:“诶?五十个单词十圈?那按这跑圈频率……?”他掰起手指头。
“哼哼”,柳生勾起嘴角,满面骄傲:“那一千多个考纲单词,她已经背过一半了。”
“多少?这才几天”,桑原简直不敢置信:“那可是五百多个单词啊!”
真田在旁叉手而立,从话语到声音都硬邦邦的:“做不到这种程度的话,就别提星南馆了。”
夕阳下,乙花的金发闪耀着烈日般的光泽。她抱紧英语课本站在场边,凝神注视着棒球部众人为了她跑圈的样子。夕风扬起了她的裙摆,她的眼神,比前几日初登网球部部室求助时多了许多的厚度。
这边网球场上,赤也心头热血翻涌,两只翠绿的大眼睛似沾着露珠的草地:“前辈们,我们也跑圈吧!”
“笨蛋,跑步这种基础练习你自己私下去做。”仁王一盆冷水扣他头上:“隔壁的目标是打进甲子园,也就是拿到全国大赛的门票,我们的目标可是全国制霸,和他们不在一个层级。”
赤也小狗一样地呜咽了两声,即刻接受了仁王的说法,转昂首挺胸地讲起自己将如何在关东大赛大展锋芒,正选们站在赤也身边听他说话,各个唇角含笑,谁都没打断他。
莲二除外。
过程中,柳莲二一直没说话。他始终与大家维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表情像套了层壳一样纹丝不动,眼神仍旧空蒙。不时,莲二会下意识地望向远处的社团大楼,视线接触到那栋建筑物,便成了生锈的齿轮,一顿一卡地转开,抿紧双唇,这是他的表情唯一露出破绽的时候。
莲二的异样没逃过仁王的眼睛。
几次后,仁王随着莲二的视线一同望向社团大楼,随即想到了什么,收回目光,陷入了思考。
晚训后,网球部部室内。
乙花早良推门而入的时候,眼皮已经半闭了,怀中还抱着方才在背的英语课本,走路一步三摇晃,好像犯了低血糖。
丸井怕她晕死过去,紧急给她投喂了几块太妃糖。
今日的补习科目是数学,“指导老师”是柳莲二,补习主题是查漏补缺。
莲二挑选了涵盖各个知识点的基础题,为赤也与乙花二人各自出了卷子。
木桌旁,赤也虽然抓耳挠腮,但笔尖毕竟还是在动。乙花眼皮已经阖上了,头如捣蒜,一题未动,卷子上只有自动铅笔戳出的一片小黑点。
莲二叩了几声桌子。
赤也停笔,想提醒乙花,头侧过去还未张嘴,莲二冷声道:“专心,赤也。”
赤也眼神一缩,继续做题去了。
乙花点头的幅度越来越大,重重地往下一磕,头差点砸到桌子上,猛然醒转问:“几点了几点了?天亮了?”
朦胧间,她发现眼前人是她男友的弟弟,周遭网球部众人各自在做自己的事情,才明白,并非是到了第二天早上,是网球部部室里的灯太亮了。
她望向身边那只海带头的试卷,赤也已写完小半面了。
这些日子,乙花也知道了赤也不擅长数学。‘连赤也都可以写这么快……’乙花望着自己空无一字的卷子。
上半个学期她都没上过课。尽管莲二说这是基础题,她也提前看过教辅资料,可还是每一道都觉得好难。
她又累,又困。
想到这种状态才刚开始一个多星期,还要再继续大半年,乙花心头就止不住地泛起绝望。她把笔一抛,在嗓子眼里温吞了一声:“不想做了。”
听到笔在桌上的弹响,网球部众人回头望了乙花一眼,又看了眼她身旁的赤也,已习惯了似的继续做自己的事去了。
莲二不语,只继续端坐着,静静地望着乙花。
乙花快哭了。
扁了两下嘴之后,她还是哭了。
没人安慰她。
扑在桌子上抽噎了几声后,乙花抹去泪水,老实地拾起桌上的笔,自言自语道:“我做,我做!不就是因式分解,看我全部解给你看!”
话语有多少气势,乙花的声音就有多少委屈。她仍是眼眶盈泪,时不时滴两滴到试卷上,但还是在硬着头皮继续做题,尽管做得很慢。
与此同时,部室里其余众人也没闲着。
仁王真田丸井桑原四人围坐在木桌的另一边,在研究去年冰帝比赛的录像,柳生翻看着储物柜上的文件夹,在复核第二天的训练清单。正是时,丸井肚子咕噜了一声,起身去储藏柜翻了包薯片来,回头便见乙花边滴泪边做题的样子。
丸井嚼着薯片叹道:“看到早良姐这样,我总有种把赤也又重新养了一遍的感觉。”
“丸井君这话说的,像我们在养孩子一样。”柳生应他,手上仍比对着表格。
“就是在养孩子啊。”丸井痛快地认了,接道:“而且,我们部就喜欢养孩子。”
柳生动作一滞。
“你看赤也。”丸井对那海带头的后辈抬了下下巴:“尽管他现在还是冒冒失失的,总归不像一年前那样咋呼了。成长了,变强了,能和我们一起去全国赛场,能在我们毕业后扛起担子了。”
“绅士,你不为这事开心吗?”丸井拐了柳生一肘子:“至少我很开心自己能陪他走过这一年,见证他这段成长。”柳生不语,只推了把眼镜,镜片流转着与平日不同的奇异的光。
“哼,就算你不说,一定也是这样想的”,丸井嚼着薯片道:“部里的其他人,一定也是这样想的。当然其他让人省心的孩子也很好。还有,”他顿了一下。
“还有小藤野。”丸井情不自禁地望向了窗外。
网球部部室的窗子望不见社团大楼,夜色初上,窗外网球场与棒球场已然空无一人,唯见路灯澄黄。
“说起来,她是不是很久没来了?不知道在忙什么。”丸井目光渺远,道:“这个人啊,也未免过于让人省心了。连个关照的机会都不给我们,也是会让人寂寞的。”
关键词“小藤野”飘到了木桌旁看录像的三人那里,某只白毛狐狸的耳朵竖了起来。录像内双方交换场地的间隙,仁王抬眼,复又望了一眼莲二那边。
乙花与赤也还在闷头做题,莲二指尖慢且匀速地点叩着桌面。仁王知道,这是柳莲二思考时的小动作,只是今次,他好似只是在发呆。
柳莲二目似虚空。
是时,赤也把笔一丢,长伸了一个懒腰,振奋道:“柳前辈,我做完了!”
莲二倏地把叩击着桌面的指尖攥进掌心,用力到大拇指的指甲都失了血色。
仁王眉头一皱。
*
与此差不多的时日,统筹部那边。
自惠提出的方案通过之后,这四个人的工作少了三分之二以上。
以往一进办公室,他们便如同驴上了磨,牛上了爬犁,“哞”的一声就开了拉,而今,竟能有闲下来吃下午茶的时间了!
最开始几天惠的同事们还不适应,时不时摸摸电话听筒,打开EXCEL,对着空白表格恍神一会儿再关上,几天后,也习惯了吃着蛋糕插科打诨的悠闲日子。
惠的工作也轻松了许多。
以往为收集那些表格,她每天下午都要在立海各大楼间小跑,表格简化后,她只需要吹着风散着步便能收齐那些纸张了。
近日,妈妈启程去了圣保罗,惠开始了独居的日子。
惠喜欢家里有欢声笑语。每次回家,整栋屋子寂静无声时,她总会想起从前在网球部部室里那些热闹的日子。
‘说起来,我有多久没去过了?’她想。
惠掰着手指头算着,算了一半,又放弃去算了,毕竟直到现在,她也仍没打算靠近网球部。
躲的时日久了,不只是莲二,连网球部的其他正选,惠也一并躲着走了。惠很怕与他们碰面便会迎头挨上一句:“好久不见,最近在忙什么?”
惠不想骗网球部那些人,同样也不想让他们知道她与莲二那事。
她会无法回答。
当然,幸村精市除外。
幸村知道惠近乎所有的秘密,包括莲二这事,所以惠无需避着他。说来,不知是不是在同在金井病院同住过一星期的原因,幸村开始时常给她发信息。按开手机时,信息提示栏时常会蹦出“姐姐”二字。
惠越来越喜欢幸村了,她觉得他像只欢快的小鸟。
每次念及幸村可能会面临的手术,惠都按捺不住想多为他做些什么,至少去查些资料,但她一不便在幸村面前提及他的病,二被护士彻底划成外人,绝不告诉她幸村的病情,直到现在,惠连幸村的病名都不知道。
其实在数日之前,惠就该去网球部收表格了。
每日出门前,她都会凝望着TODO LIST里“网球部”那三个字,犹豫,划掉,写进第二天的TODO LIST,出门,第二天再如是重复。
拖来拖去。
期间,惠曾数度路过棒球部。
她见过乙花背单词的样子,见过棒球部众人为乙花跑圈的样子。惠甚至无法想象,原先那个大大咧咧的姑娘会为了学习变得如此心无旁骛,以至于惠走到乙花背后她都察觉不到。
乙花嘴里嘀哩咕噜地念诵着单词,如入无人之境。几日之后惠再走到她背后,发现乙花背的单词已是在那日的几百个之后了。
惠从未与乙花打招呼,她不会去打搅乙花。
‘这就是你司考过后的决定吗,早良?’惠想。
心间的战鼓被擂响。
‘既是如此,便让我看看你的决意吧!’惠想。
*
即使惠再拖延去网球部的时日,公务在前,她也必须要在时限之前去一趟。
网球部的单子恰恰是柳莲二负责做的。
ddl前一天,惠还对汀兰说起,待他遇到莲二时帮忙要一下网球部的单子。
可汀兰这孩子终究是莲二看上的。许是洞察力一流,又或是直觉过人,一听“网球部”这个关键词,便当机立断地拒绝了。
惠佯作凶恶地吓唬汀兰:“我可是前辈,你连前辈的话都不听了吗?”
这招对汀兰没半点用处,他看透似的笑了一声,紧接着呜呼哀哉地演了起来:“好苦啊,我最近被新闻部的姐姐们抓走了!天天审不完的稿子校不完的校报,好忙好忙,我自己也很想见到柳前辈啊,真是找不到时间,唉唉唉!”
“这小子今后一定会在职场上混得风生水起。”惠又爱又恨地想。
她只得自己去网球部了。
网球场上。
为敲定关东大赛的出场席位,网球部正在办正选选拔赛。惠走到拦网边时,在对战的是赤也与玉川。
比赛进行到了第三局,比分胶着。玉川的高吊球像抖空竹一样在场上划着高抛的曲线,赤也的耐心渐失。玉川一个高吊球把球吊到边线,赤也回击后,他悠游地削了个球。
小球过网,在赤也的场内钝钝地跳动了两下,赤也失了第三局。
“玉川……,你这混蛋,我真陪你玩够了!”赤也高喊一声,眼白急速充血。他爆发出一阵凌厉地尖笑,指节捏紧网球,一球飞闪而过,贴着玉川的面颊擦了过去。
“指节发球!”惠扒着拦网念道。来到这世界这么久,这竟是她第一次看网球部比赛!
赤也又发一球,这次被玉川回击了。黄色的小球又被挑高到半空时,赤也的眼白愈渐鲜红。
他的发梢开始变白,皮肤红到像被沸水烫过。赤也的尖笑愈发放肆,一球两球迅如疾电重若雷霆,每一球都是瞄着玉川的身子飞去的,玉川急忙闪身才堪堪擦过,近乎无力回击。
赤也迅猛地夺下了第四局、第五局……
战局渐定。
惠的思绪却渐渐转到了另一方面。
‘我记得,赤也的红眼模式是血压急剧升高引起的。’惠回忆着,不由得生了些担心,却也无可奈何。
网球部背负着全国三连冠的压力,她没法开着上帝视角去对那些个人义正辞严,让他们封印赤也的这杀招。
‘不过,他开红眼时,还真是会除了自己的执念外目无一物啊’,想到这里,惠又忽地转念:‘赤也在生活中会不会开红眼?’
毕竟二年级教室在不同楼层,惠鲜少听到二年级的新闻。
‘如果在网球场外开红眼,那很容易惹上不必要的麻烦啊。’惠正思忖着,准备去拾球的一年级发现了她。
“藤野前辈!”那孩子高声打招呼道。
惠吓了一跳,连忙望向正选那边。比赛刚好结束,正选们指导玉川的有,与赤也复盘前三局失利原因的有,似乎没人注意到她这边。
“嘘——,嘘!”惠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对那一年级生招手道:“过来。”
“去部室里,帮我把物资申请表拿来。”惠对那孩子道:“物资申请表一般放在储藏柜上面的文件夹里。你慢慢地去。前辈们在看比赛,别打搅到他们。”
“是。”那孩子小声道,转身间,见仁王如鬼魅般正立在他身后,吓得差点魂都丢了。仁王吩咐他去帮其他人的忙。
惠也吓了一跳:‘他还真够神出鬼没,怎么做到的,连脚步声都没有!’
“我下次再过来。”她撤开一步便要走。
“你不要你的表了?”隔着拦网,仁王抖动着一张A4纸:“我带来了。”
惠忙瞥了眼其他的正选,见他们都没留意到这边,才不情愿地向仁王挪了几步,伸手低声道:“快给我。”
“噗哩。”仁王利落地把那张纸折进口袋:“想要的话,放学后,公交站旁的甜品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