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归开始被安排跟在图拉身边,穿着明显和其他马仔不同的高档衬衫、西裤,很明显的漂亮脸庞和与众不同的谈吐气质让每一个来访的客人都会对图拉老板发出赞叹,这些夸耀的语气让他很是自得,好似这样自己就是另一个塞耶,进入到了他从来没想过的所谓上层生活。
图拉和人交谈密会时,会让卓哥跟在自己身边,阿归带人守在门口。这看似是一种信任,实则始终不会让阿归接触到自己真正的交易。
阿归从不多说什么,他会妥帖安排好防守,寸步不离会谈的房间。这种时候,如果昂奈恰巧路过,就会溜达进来,表情玩味地瞧着阿归,说些意味不明的话,试图让阿归重新回到他身边。
而阿归只会回他一句话:“昂奈少爷说笑了。”
有脾气,昂奈对他更感兴趣了。
“隔壁最近不知道又从哪儿搞来了一批货,打打骂骂个没完了,前两天还有逃出来的货往我们这儿跑。”
阿归不理他。
“哎,你知道今天来的这个是谁吗?”
阿归还是不出声。
昂奈哼了哼:“你这个人怎么气性这么大,我不就是打了你一顿,又没下狠手,你这不是没事了吗?”他有点气急败坏,嚷嚷道:“难道你以前的小姐对你就很好吗?你还不是扔下她自己跑了!”
嚷嚷完,昂奈又有点心虚,抬头瞧见阿归更冷了两分的神色,悻悻地舔了舔嘴唇。
“昂奈。”图拉的声音响起,“不可以对阿归没有礼貌。”
“哦……”
图拉脸上笑眯眯的,能看出来这次的交易应该让他挺满意,他甚至主动邀请这位大主顾留下,在村子里玩两天。
实话说,这里风景不错,依山傍水,遍野的罂粟田远远瞧过去也是艳丽明媚,不去看那些村民迟缓的身躯和麻木的表情,实在算得上是一副田园好风光。
大主顾欣然应允。
“阿归啊,这几天你陪着金老板好好逛逛,我这里有阿卓就够了。”图拉拍拍阿归的肩膀,向这位金老板介绍:“金老板,你别看他年轻,我们阿归身手胆识可是一等一的好,有他在你绝对放心。”
金老板看着斯文,脸上架着一副金丝边框眼睛,狭长的眼睛上下仔细扫量了阿归一遍,露出一个笑,主动打招呼:“想不到你身边还有这样的人物,不错不错。阿归是吧?这两天就拜托你了。”
昂奈在一边嘟嘟囔囔,脸上表情一个不服两个不忿,很是不满意他爸把阿归给出去。
*
金老板随身带着一个手提包用来装电脑,不离手,不论逛到哪里都一定要拎着,阿归礼貌提出帮他拿着也被拒绝了。
阿归对此不多问,金老板倒是多解释了两句:“这是我吃饭的家伙,小兄弟见谅。”
“没事,理解。”
见他不好奇,金老板反而问道:“你知道暗网吗?”
“老板是说马里亚纳海沟还是茶马古道?”阿归语气平常,顺便还提醒他要小心脚下石子。沉静的双眼不经意间扫视过来,顿了下,又问:“或者是AlphaBay、暗网华尔街?”
金老板散漫的神情瞬间变了,眯起双眼,似笑非笑,“没想到你还懂这些。”
“以前接触过匿名通讯技术,多少知道一些。”
“你以前不是这里的人吧?”
阿归微微颔首,“最近刚来。”
“刚来就能跟在你们老板身边做事,前途无量。”
阿归笑了笑,没有接话。
“怎么来的这里?”
“运气好,巧合罢了。”
“你是在说你们老板?”
阿归带着诧异看向他,失笑摇头:“金老板说笑了,是我运气好,才被老板带回来。”
他带着这位金老板逛完村子,又陪着兴致高涨的他绕过隔壁村子爬了个山。玩的人半路精疲力尽,而陪同的人则连粗气都没喘,让金老板无奈感叹体力不如年轻人。
他们俯瞰下面的罂粟田和散散落落十来座小屋,倚着青山,绕着碧流,涓涓细流淌过的声音被隐藏在两侧低矮的树木丛林之中,也将大半的哭嚎打骂声遮掩在了那座方正灰白的建筑楼中。
金老板想要欣赏日落美景的好心情被迫中断了一下,眉间厉色一闪而过,不耐烦道:“图拉这找的什么邻居。”
阿归跟着朝那边看了一眼,轻声解释:“那边最近新进来的人,过几天就好了。这里还是近了点,扰了金老板的兴致,咱们再往上走走?”
“算了……”
“砰砰——!”
突然的枪响惊起林中群鸟,密密麻麻急跑的脚步和叫嚷警告声紧随其后响起,接连不断的叫骂和枪声就像是突然炸下的一道雷,惊乱了所有人。
金老板一行人反应极快,瞬间趴了下来,将身形藏在丛林之后。这座山不高,树木不算茂盛,从下面的村子里朝上仔细查看很容易就能看到人。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妈的怎么有条子在?!”
阿归语速很快,说道:“金老板,您先在这里藏好,我要回去老板身边。”
“?”金老板身边的一个保镖像看智障一样去看阿归,“你这人是个傻子吧?现在往回跑?往枪口上撞啊?”
有人骂骂咧咧:“艹!你们不会是玩我们呢吧?”
“闭嘴!”金老板声音很凶,拽着阿归说:“你别冲动,你们老板没在这儿放东西,只有那片罂粟田,警察们查过来最多警告两句,不会多管。”
阿归低声道:“那是中国警察,跟缅甸军方不一样,老板那边我不放心。”
他刚说完,隔壁村子外围小路上就围过来了七八辆武装警车,标志性的红蓝警灯映出车身上印刷着的硕大汉字,一群全副武装持枪特警从警车上冲下来。
刚刚骂骂咧咧的人眼珠子快瞪出来了:“你怎么知道是中国警察的?”
这些警车刚刚一没鸣笛二没闪灯,离这边还有一多公里远,高速行驶,怎么可能看清楚是哪里的车。
“我见过。”
阿归拂开金老板的手,朝他点了下头,身形低压、步履飞快朝着山下跑去。后面隐隐约约传来惊叹:“我靠他这速度是人吗?”
“砰砰”的枪声接连不断,有中国警方的也有那群诈骗的,越靠近山下恐慌的叫喊和怒骂声就越发明显,而清浅小河这一侧则异常安静,藏匿在落日下的幽暗阴影之后,没有半点声响。
阿归行动敏捷,连树枝都没被他碰到几根,临近山脚,他借着河边那到灌木丛的遮掩,一边朝村子匍匐爬过去,一边透过枝桠间隙朝那边探看。
人群影影幢幢,恍惚与几个月前的景象重和交叠在一处——
“老板,下山路线被封死了!”
“他妈的这边有埋伏!”
“警察,别动!”
“东家已经抓住了条子的卧底,人在红山刑房,快要打死了!”
太阳西沉,最后一丝光亮也随之消散在天际,顷刻之间,昏沉遮天盖地向阿归笼罩而来,黑暗放大了一切声响,心跳如同鼓点一般在阿归耳边“咚咚”炸响,震得他头昏脑胀。眼前的一切突然弥漫上了一层火光和血色,温热的、猩红的,像是恶魔的触手,死死缠住他,拽开解行的手,把他拖向深渊。
“kui哥?”
阿归瞳孔紧缩,大脑意识还未反应过来,手先一步动作,钳向突然出现在身侧人的脖颈。
“kui、kui哥……阿归……”
“卧槽师兄那边还有人!”
“放、放手……我要死了……”
“放下武器,立刻停止抵抗!”
“砰砰——”
这两声枪响及近,仿佛就在脸前。阿归骤然浑身一抖,松开了手。
“咳咳咳——!”
“啊哈!枪法没退步,回去能少挨停停两句骂了。”
不远处,滚在地上的人费力想往前继续爬,他哀嚎痛吼的声音有些大,引得阿归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阿归你!……”
“嘘!”阿归按住昂奈的嘴,将他死死压在地上,半分声音也透不出来。
遮蔽月色的那团云缓缓散去,细碎的脚步声慢慢靠近,沙砾被碾碎摩擦的声音对比哭嚎声应该更小才对,可却好似清晰到震耳欲聋,掩盖住了其他一切的声响。
隔着细小间隙和朦朦亮光,阿归看到了一个清瘦的身形,他甚至连眼睛都不敢眨,任凭汗水淌进里面带来刺痛。
——胖了点,头发短了,看着精神了,比前两年精神多了。
看着看着,阿归心底又不可抑制泛起愤怒——他们怎么还敢让他踏足缅甸?!为什么不让他回去上学?!为什么不让他回到原先正常的生活里去?!
但随即,他心口泛起密密麻麻的疼痛感,痛到他几乎要忍不住呻吟出来,可实际上他紧绷着脸连表情都不能多一分。
“师兄,这个人没持枪,应该只是这里的小打手,这个小诈骗集团的头还没找到。”
“嗯,行动二组已经对周边展开搜索了。但是现在,解行,你该回去了。”
解行收起抢,抿着嘴,视线在四周的矮木丛林中扫了一圈,带着很明显的不舍与不甘。
“解行。”张博明的语气更严肃了两分。
“知道了,师兄。”解行语气低沉,没了刚刚那股子活泼泼的劲头,步履缓慢朝着警车的方向走去,张博明和押着腿上中枪的打手的特警一起紧随其后,渐渐远离了河水边。
“……唔!嗯嗯嗯——!”手底下的挣扎惊醒了阿归,一低头,对上了昂奈一双冒火的眼睛,“阿归!你是要弄死我才解气吗?!”
阿归的手指蜷了蜷,摇摇头,没有说话。
他这副样子反倒是让昂奈眼里的火气消弭了一些,迟疑地问道:“你刚刚?”
“想起以前了。”阿归的嗓音格外沙哑,低低说了声:“抱歉。”
“没、没事了。看在你刚刚保护我的份上,原谅你了。”
阿归略有些疑惑,但侧过头去看河对岸情况的昂奈没发现。
“那个中国警察刚刚说要在附近进行搜索,那个搞诈骗的头子跑啦!”
阿归收回视线,应声道:“嗯,我们先回去,中国警察搜捕细致程度不是缅甸军方能比的,老板那边要做好准备。”
他的一只手还在发抖,此时被他背在身后。手心中冷汗粘腻,用力到发酸的指节蜷动时好像生锈的发条,“嘎吱嘎吱”,迎合着他越发强劲的心跳。
月光泼洒在一水之隔的对岸,柔和又美丽,与这一侧的昏暗不见光亮仿若两个世界。阿归最后撇了那河面一眼,随即拉着昂奈悄无声息回到村庄。
——这样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