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马仔名叫昂奈,据说他的名字是由老板亲自取得,寓意成功和胜利。他实在是一个格外天真和热情的孩子,以至于半天接触下来后,阿归甚至有些招架不住。
然而,忙碌的阿卓尚未来得及给阿归分配住处,于是昂奈便热心地表示可以住去他那里,他拥有一个单独的房子,甚至还有一个不大的院子。
这种待遇在整个村子里都算是格外优厚,甚至于除去老板以外,拥有独住权力的人就只有阿卓和这个半大的孩子。
昂奈很特殊,这点毋庸置疑。他也丝毫不介意将这一点展露出来,每当看到旁人看向他的眼神中带上艳羡和嫉妒的神色时,昂奈都颇为自得。
但阿归不太一样,他对这些东西似乎都感受很淡,对着昂奈的一些自得和炫耀更是没有多余的表情。这让昂奈有点沮丧,也让他对阿归愈发感兴趣。
“你对我真就一点也不好奇?”
阿归摇摇头,扯下架子上的毛巾,扔到水里。
“你真像个木头,没感情一样,对这个没兴趣,对那个也不好奇,每天跟着卓哥满村子跑着训练,真无趣。”
阿归垂下眼睛,扫了趴在床上的昂奈一眼,轻笑一声不做答话。他刚刚训练完回来,出了一身的汗,这会儿浸湿了毛巾去擦脸和脖子。
这边的天气湿热,太阳每日高悬,可再暴烈的阳光也蒸不干空气中的水分。水汽粘在皮肤上,混着身上的汗液,黏黏糊糊格外难受,阿归身上的黑色T恤背后已经湿透了。
昂奈瞧着他,撇撇嘴道:“你光擦脖子有什么用?身上汗津津的不难受吗?”
阿归虽然没有什么表情,但擦拭的动作稍显犹疑。
昂奈继续说:“我说你又不是小姑娘,害臊什么?再说了这屋里又没有别人,脱了衣服大大方方擦呗!还遮遮掩掩的……”
他咕哝着发牢骚,然后像是毫不在意一般,低下头又去摆弄手里新得的手机玩。
许是被这要命的天气逼得受不了了,阿归侧头看昂奈自顾自玩得开心,终于两手抓着衣摆,向上一抻,脱下了那件松松垮垮的老旧T恤。
劲瘦单薄的肩背上,一只颈项向天的浅墨色飞鸟振翅翱翔,羽翼丰满的巨大翅膀笼罩在他的肩胛骨上,随着他擦拭的动作起伏,好似飞翔一般。
他兀自撩水清洗,完全没注意到身后有一双眼睛不知何时从手机上移开,默不作声呆滞地盯着他。
昂奈的瞳孔紧缩,惊艳和赞叹被紧紧锁在眉宇之间,他的目光中不自觉地带上了歆慕和贪婪,一寸一寸自那展翅欲飞的飞鸟上描摹而下,流连到腰间。
阿归很瘦,但动作间若隐若现的肌体线条紧实流畅,说不出的好看诱人。他的肤色与这里其他人的黑褐黢黄都不一样,非常白,白到晃眼,衬着劲瘦的腰背,突出的脊骨峻拔挺立,一路向下,消失在浅浅的腰窝处。
这真是一副太过美妙的画作,平日里被普普通通的罩子掩盖着,让别人轻易看不到尘盖之下的潋滟光华。
但是,只要目光注视在这副画作之上,就不可避免地要注意到上面的划痕。
阿归身上的伤很多,年少时磕磕绊绊求生,几次险象环生的疤痕增生蔓延在上面,是最古老的划痕。刀伤、枪伤、鞭伤,一道覆盖一道,凌乱交错,像是不同颜色的颜料泼洒在上面,构成特别的画幅。
水声哗哗,水痕从毛巾上淌下来,滑过脊梁,给它覆盖上一层光晕。在这片水声中,一道细小的口水吞咽声音本不明显,可阿归动作一僵,蓦然转过头,正对上昂奈没来得及收敛的目光。
“kui、kui哥……”
都是男人,其实没什么。别说看了,昂奈平时也经常跟人一起洗澡、互相搓背。可被阿归这么突然看过来,他的心虚就怎么都掩饰不住。
阿归皱了皱眉,没说什么,毛巾又随便擦了两把身上,转身去柜子里拿了件黑色上衣套上。
昂奈眼里的失落和可惜更加掩饰不住,看着宽大的T恤,心里都是刚刚那一时半刻的惊鸿美景。
“迟早给……”
他低声嘟哝了句什么,阿归没听清,他也没有问,他把这当成一段进入村子后的小插曲。
后来几天,昂奈突然开始对手机沉迷起来,每天捧着那个新手机上网,搜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来看。
阿归不奇怪他会被网络上的新奇事物迷晕了眼,这个生活的圈子永远只有眼前这座村庄的孩子对外面的东西一直有着超乎寻常的向往和渴望。他对网络上构建出来的繁华世界流连忘返,甚至一些不懂的东西还是阿归交给他的。
“你可太厉害了!”昂奈时常这么赞叹,他赞叹阿归的无所不知,也惊讶他的无所不能。
直到有一天,阿归突然被人带进了村庄中位于地下的隐秘房间。
他是被迷晕后带进去的,药效过去之后,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耳边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可太厉害了!”
半阖的眼帘遮掩住他的眼神,阿归低垂着头,片刻后,抬起头看向了他面前的人。
笑嘻嘻的小少年翘腿坐在他面前的椅子上,手里捏着手机,一下一下点在自己的膝盖上。
阿归的声音沙哑,叫他:“昂奈。”
“诶!”昂奈脆生生地应他,而后叹出口气:“kui哥,我早说了,对我多一点好奇嘛,你怎么就是不听呢?”
阿归咳了两声,问:“为什么抓我?”
“这个问题地答案我不是每天都在告诉你吗?”昂奈做出一副好奇的表情,然后无奈摇了摇头,说:“因为你可太厉害了呀!”
“你长得这么好看,在掸邦这种地方,以你的脸,做点什么来钱不快?可你却当了一个打手,受了那么多伤,疼不疼?”说着,他好似心疼一般,伸出手要去碰阿归的脸。
阿归撇过头,神色中带上了厌恶。
昂奈的手一顿,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眉宇阴冷,与往日大相径庭,但却和图拉有些相似。片刻后,他轻哼一声,又变回了往日那个骄纵的少年。
“做打手,就连阿卓都不一定是你的对手,你又甘心在一个小赌场里窝着,每日就领那么一点点的死工资,尽职尽责处理麻烦人麻烦事不说,居然还英勇救主——”昂奈情不自禁鼓了鼓掌,“——你可太厉害了!”
“就因为这个?”
昂奈身体前倾,眨着眼问他:“你觉得还不够啊?”
他捏住阿归的下巴,强迫阿归抬头看向自己,“你实在是太神秘了kui哥,你懂赌、懂毒,能回答上来我一切问题,甚至连新兴的网络你都了解,你真的没上过学吗?好吧,就算这些你都能扯出什么理由来回答我,那么你告诉我——为什么,你连大洋之外的北美地区,也有所涉猎呢?kui哥,你告诉我,哪里的学校,会教你这些东西呢?”
阿归注视着他,问道:“你让我帮你挑选衣服,是为了试探我?”
昨天,昂奈捧着手机问阿归,上面几个奢饰品牌子的衣服哪套好看。
阿归跟在玛银身边时,不止需要学习常规的知识,玛银喜欢、感兴趣的一切他都必须要学习,这样才能让塞耶满意。
玛银是个爱美丽的小姑娘,而塞耶的财力足以支撑起他的独女的一切喜欢,再名贵的奢饰品,到玛银面前也不过被分为喜欢和不喜欢两类罢了。但玛银同时也是一个骄傲的女孩儿,聚会和交友中,她不允许有什么人比她穿得更高贵、更美丽。虽然有专人负责她的穿搭,但阿归跟在她身边,也同样需要在她问话时随时作出应答。
阿归闭上眼,隐隐透出几分懊恼——他昨天随口回答了昂奈的问题,并在昂奈问为什么的时候浅显的解释了几句,没想到还是被怀疑了。
其实仔细想想,从昂奈主动接近他开始,隐秘的试探就随之开始了。
“我要见老板。”
“哼——”昂奈扔开阿归的脸,“我爸爸现在忙着呢,可没空见你。”
“老板是你父亲?”阿归皱眉,“你骗了我?”
昂奈面露无辜:“没有呀,我确实是被捡回来的。不过呢,不是被随手捡回来的,而是被爸爸从孤儿院领回来的。”
昂奈是图拉的亲生儿子,但由于图拉当初被仇家买命,因此并没有在图拉身边出生。之后图拉组织起了自己的武装小队,在边境的这个小村子驻扎下来后,才命人去查到的孤儿院接回昂奈。因为早年的仇家太多,以防有人对自己亲生儿子动手,图拉为了掩人耳目,甚至将孤儿院里跟昂奈差不多大的孩子都接了回来。
昂奈有点不耐烦,骄矜地皱起眉毛:“行了kui哥,咱们聊了这么长时间,都是我在说,你好歹也交代点——你到底是谁?”
阿归还是那句话:“我要见老板。”
“我说了我爸爸没空见你!”他气呼呼地踹了阿归一脚,“看来你确实是根木头,轻易撬不出来东西。”
昂奈抬抬下巴,他身边站着地一个人走上前,动作粗鲁扯着阿归站起来,将他架到后面的一个刑架上。
……
“条子的走狗!”
“不说弄死他!”
“打死他!!”
眼前的凳子上一时是翘着脚的少年,一时又是另一个骄傲乖张的少女,人影重重,不停重叠。无数的鞭打怒骂汇集成浪奔袭而来,滔天巨浪裹挟着千钧重压,仿佛要将他彻底吞没在深不见底的沟壑之中。
刹那间,他的眼前突然出现了另一道身影,神色悲悯,血色弥漫。层层叠叠的伤痕蔓延在他的身上,灯光的晕影也变换成了冲天而起的火光。那火几乎烧透了半边天,就连汹涌怒吼的海浪也浇不灭这火。
“你要往前走,永远永远……往前走,带着我的名字,别回头。”
……
“咳咳咳咳!”阿归骤然爆发出呛咳,一口血猝不及防咳出来,溅了身前提着棍子的人一身。
“你干什么!”昂奈忽而高昂的声音隐隐约约夹杂在耳鸣声中,阿归吃力地撩起眼皮,去看他。
“我叫你用刑没叫你下死手!你是要打死他吗?!”
“这……昂奈少爷,我没下死手,是他身上还有内伤,扛不住……”
“那你就不会避开他的伤吗?”
那人脸上带着为难,结结巴巴说:“避、避不开啊,伤太多了……”
耳鸣声不断,阿归迷蒙着眼去看他们的唇形,半响无声地扯了扯唇角。
其实他也不知道被打了多长时间,位于地下的房间不见天日,只有昏黄的灯光照在头顶。在这里,时间的流失是模糊的,更何况阿归的意识昏昏沉沉。现实和往事交织在眼前,旧人时常闪现,不断将他拖入不敢回忆的黑暗过往。
……
“好了昂奈,你太沉不住气了。”
一泼凉水打在阿归脸上,将他从昏沉的迷蒙中突然唤醒。
他睁开眼,端坐在椅子上的人换成了图拉,而昂奈就站在图拉的背后,甚至于生气的表情都没怎么变。
这种时候,阿归居然笑了出来。
突兀的笑声顷刻点燃了昂奈的怒火:“你笑什么!”
“咳咳——”阿归急促喘了口气,哑着嗓子说:“这么一看,你们确实很像。”
图拉倒是没生气,脸上挂着惯常的笑,道:“听说你要见我?”
“我、我是老板带回来的人,要我交代什么,也该交代给您。”
图拉摇摇头,叹息道:“阿归,你该知道,我是很舍不得你的。你能干、漂亮还懂得多,杀了你未免太过可惜,我又实在是舍不得放走你。我本想着,你跟昂奈是同龄人,昂奈喜欢你,你可以和他多多交心,但是没想到你的嘴巴这么硬,什么都不肯说。”
阿归突然道:“我不是条子!”
“哦?”
他脸上带上难堪,喘着粗气,看着图拉几度犹疑。
图拉给了他一些耐心,可他土皇帝当惯了,没有人有资格让他一直等待。没多长时间,他便叹出口气。
拎着棍子的人会意,立刻上前——
“等等!”阿归胸膛起伏,他闭上眼,道:“我是个胆小的逃兵。”
“胆小?逃兵?”图拉的表情古怪,似乎怎么也无法将这两个字和眼前这个人重叠在一起。
阿归重新垂下头,用沙哑的声音说:“或许老板您知道塞耶吗?”
“塞耶?!”图拉表情瞬间大变,急匆匆站起来,冲到阿归面前:“你知道塞耶?你到底是什么人?”
塞耶闻名金三角时间已久,手下的贩毒链条涉足缅甸、中国甚至是大洋彼岸的北美,规模之大是图拉想都不敢想的。
阿归道:“我原本,是塞耶手下的人,负责保护塞耶的独女玛银小姐的安全。老板,您可以让人掀开我的上衣。”
听到他这么说,图拉不假他人之手,一把将这件破破烂烂的黑色T恤撕开,露出里面伤痕累累的腰腹。其上最重的一道伤口还在往外渗血,但这伤却不是刚刚用刑的新伤。
图拉惊疑不定地看着伤口。
“几个月前,塞耶老板和暗网马里亚纳海沟地安全主管亚瑟·霍奇森在中缅边境的良吉山签订走货条约,但交易被条子的卧底透露出去了,中国那边布置了大规模的抓捕行动。”
“你是那个时候逃的?”
阿归摇头:“不,不是。亚瑟·霍奇森先生在那场抓捕行动中不慎中招,被抓了,但我当时和其他人护卫着塞耶老板安全避开了中国警方的追捕。”
他陷入回忆当中,神色逐渐怔忪:“在那之后,老板对我们当初参与交易行动的所有人进行严刑拷打,来找出卧底我们之中的条子,我们被关进了刑房。”
“红山刑房。”
阿归浑身一抖,随即苦笑,“看来老板您也知道这个刑房,是的,红山刑房。我们一群人被用刑,拷打了很久,久到我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直到玛银小姐找过来,向塞耶老板保证我没有问题,才将我保了出来。那天因为小姐的出现,整个刑房的戒备都松懈了一些,我们得以喘口气,用刑的人也能休息片刻。但是变故就是那个时候发生的,我和小姐还没来得及踏出刑房,刑房里就发生了爆炸。”
“这怎么可能?里面怎么会有炸弹?”
别说是大名鼎鼎的红山刑房了,就算是他们这个小小的地下房间,也不可能给人带武器进来的机会。
阿归仍旧是摇头:“谁知道呢,或许是卧底不止一个人吧,总之爆炸就是猝不及防之间发生了,我被炸飞出去,之后彻底不省人事。等我再醒过来的时候,隐约听到了有中国警察搜寻的声音。我太害怕了,我从十五岁开始跟在小姐和塞耶老板身边,帮着他们处理了数不清次数的交易和麻烦人,如果被抓住……”
他眼睛里不自觉流露出惊恐的神情,“如果被抓住我就完了!中国警方不会放过我的,我一定会死的!”
“所以、所以我没敢回头去找小姐,我跑了,跑进山里躲了起来,直到中国警察离开,我才敢出来。”阿归的喘息声更加急促了,“我很怕,很怕塞耶老板找到我,他那么宠爱小姐,一旦知道我丢下小姐一个人跑掉,他会杀了我、他会让我给小姐陪葬!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我只能躲躲藏藏离开,连药也不敢买多,一路躲到木姐……”
昂奈呆若木鸡听着他讲,视线跟着落到他腰间的那道伤口。伤口很狰狞,还有一片没有痊愈的烧伤。他没忍住,伸手去碰,然后就被阿归忍不住的闷哼惊醒。
手指触碰下的皮肤隐隐战栗瑟缩着,阿归额头上渗出冷汗,紧闭着眼睛不去看这父子二人。
半响,图拉哑然的声音响起:“可是……塞耶已经死了……”
“什么?!”阿归猛地抬头看向他,“死了?塞耶死了?”
图拉紧盯着他的表情,急切想从中找出点什么。
“他、他死了,所以不会有人再要我命了……”图拉看着阿归的眼睛中透出不可抑制的惊喜,“那、那小姐呢?玛银小姐呢?”
图拉摇摇头,阿归的表情就变换成了失落和紧张。
然而此刻,图拉看向阿归的眼神,确实格外的惊喜,如同宝藏一般。
“阿卓,你待在这里,好好看着阿归。”图拉将阿归的上衣衣摆放下来,又从旁边扯了条干毛巾搭在他的肩上,声音轻柔:“阿归啊,你说的东西呢,我也是要去查证的。你也知道,我手底下这么多兄弟,总要给大家一个交代不是?放心,我肯定是相信你的,等查完以后,立马就放你出来。塞耶已经死了,玛银不知所踪,你以后就在我这里,会很安全的,啊?”
见阿归眼睫颤抖,图拉干笑了两声:“昂奈啊,你乖乖的,不许再对你kui哥动粗。”
交代完,他步履匆匆,出了这个昏暗的小房间。
浸着冷水和冷汗的黑色碎发垂在脸颊两旁,挡住阿归的脸。阿归隐秘地朝门口的方向扫了一眼,而后微不可察地扯动了下唇角。
……
三天后,林炡电脑上的匿名通讯系统内收到了一跳加密信号:“计划通——画师。”
林炡深吸一口气,起身去找张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