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吞海】远行客 第36章 第 36 章

寨子中仅有的一团黄澄澄的光源从破旧的门里透出来，将门前的两道影子拉得格外的长。步重华被人带着往黑暗之中走去，他脚下踩着那道要更纤细一点的身影，用脚步一点点丈量着它主人的轮廓。

鲨鱼两肘撑在门外的栏杆上，这幢带着明显傣族古寨风格的二层木制房子不知被风吹雨淋太阳晒了多少年头，栏杆被他压地吱呀作响，仿佛随时都能碎裂坍塌。但鲨鱼好似全然无所畏惧，嘴里叼着没点燃的雪茄，眯着那双阴狠深沉的眼眸盯着步重华渐渐远去的背影。

阿归替他点燃了烟，问道：“先生不相信他？”

“闻劭传过来的资料是没问题的。”鲨鱼吸了一口，然后将雪茄拿出来捻在手上转了转，“但直觉告诉我这个中国警察不能信。”

阿归侧了侧头，“您的直觉准吗？”

鲨鱼扭过来看他，想了想，笑道：“不知道。”

他耸耸肩：“我直觉不对的人都死了。”

雪茄静静燃烧的一点火星明明灭灭，烟雾徐徐之间，阿归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片刻后若无其事地道：“需要我去解决他吗？”

“不用。”鲨鱼磕了磕烟灰，声音平淡：“他不重要，等他带着万长文一起去见他父母的时候，我想两位老人一定会非常欣慰。”

阿归安静地垂下眼。

不多会儿一道细小的脚步声响起，紧接着朽木楼梯吱吱呀呀酸人耳朵的声音便跟着传来。

阿归先一步转过身，看清来人后便往后退了退，将鲨鱼漏出来。

来人是鲨鱼手下最得力的一个打手，是个带着欧洲混血血统的缅甸裔人，身上背的人命单阿归所知道的就不下两位数，手段很辣、嗜血残忍，国际刑警的通缉名单上常年榜上有名。

“老板，车队准备好了，明天可以按计划动身。”

闻言，阿归道：“Phillip先生，那我去通知胡老板准备接应。”

“哦，不用。”鲨鱼摆摆手，让那个打手先下去，“你那会儿去接那个条子不在，我跟胡老板和闻劭通了通讯。原计划有变，闻劭查到了他父亲建立的新型芬太尼化合物加工厂的大致位置，我们得先去替他处理点‘家务事’。”

阿归眉头皱了皱：“家务事？”

鲨鱼失笑：“阿归啊，看来你们胡老板瞒着你的东西还真不少，他对你交付的信任可没我多，你为什么不愿意到我这里做事呢？”

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斜着身子，饶有兴趣地说：“你知道吗，在我们交谈这次生意合作的时候，闻先生开出了三十公斤实验室级别的□□作为筹码来交换你，而我加码到了五十公斤。但是很遗憾，你的老板显然不是一个会做生意的人。”

实验室级别的□□，也就是传说中的五号。

多少毒贩毒枭一辈子也难见到0.01克五号，甚至很多人认为这种级别的□□就应该只是存在于传说之中。

阿归无声地抿了抿嘴。

鲨鱼拍拍他，“不过阿归，如果你愿意主动到我这里做事，我可以在这个基础上再增加三十公斤——八十公斤五号，怎么样？”

阿归还是没出声，只嘴唇抿地更紧了些。

“好吧，看来闻劭说的没错，你确实比较……用中国话怎么说的来着？——轴？对，你确实比较轴。”他又靠近了阿归一些，“有时候灵活一些没什么不好，马里亚纳海沟的宗旨就是尊重自由，你看重的那些忠心和规矩在这里都不重要，财富能买来世间一切的自由和忠诚，而我可以保证永远为你提供足够的金钱。”

鲨鱼低沉的声音如同魔鬼呢喃一般，带着致命的诱惑力：“好好考虑一下，阿归先生，你值得一切最好的东西，包括我的信任。”

四下无人的黑暗之中，静默的空气凝滞了很久。鲨鱼看着眼前这个令人心驰神往的年轻人拳头松了又紧，好似在与身体中的什么东西做着斗争，把一切的波澜都死死压抑在这幅清瘦美丽的皮囊里。

他就这么一直盯着、看着，阿归垂下眼睫后在眼底投射出来一小片阴影，在身后昏黄灯光的映衬下，颤动地像是一只欲飞不能的蝴蝶。

无所不能的人无意间透出的一丝彷徨与犹疑，好似蜜糖一样，让人越发着迷。

——鲨鱼深深吸了一口手里快要燃尽的雪茄，尼古丁的香味沉浸肺腑，缓解了片刻的蠢蠢欲动。

“好了，我不强迫你，美好的东西总是令人忍不住心软——深夜漫长，不如我们来聊聊你可能感兴趣的东西，比如黑桃K的家务事？”

“什么？”

鲨鱼戏谑地挑了挑眉：“虽然以闻劭的脾气可能并不会介意我与你说这些东西，但还是先请保密不要告诉他，毕竟是别人的家务事。”

阿归摇摇头笑出来，“Phillip先生，我很有职责道德。”

“有些时候我宁愿你少一些这种该死的道德。”鲨鱼扔掉雪茄屁股，想了想，缓缓开口道：“你知道的，闻劭发明了蓝金这一伟大的杰作，并且非常乐于接受新型交易方式，全球所有的蓝金几乎都在马里亚纳海沟的担保体系下走货，除了被你亲自谈下来的缅甸地区销货渠道以及万长文先生手中那丁点部分。”

阿归张了张嘴，还未开口便见鲨鱼摇了摇手指，“我并不介意你手中这一块儿货源，我曾说过，暗网的现世就是新世纪最伟大的存在，我很乐于见到更多的人来拥抱自由。”

“茶马古道分崩离析，而你的老板急于吞下这一块儿肉，他需要更多、更广的渠道商和走货量来确保手中的资金充裕，所以我们有了这一次的合作：马里亚纳海沟将承担他垄断缅甸所有蓝金销售的担保承诺，而他需要按照比市价高出十个点的比例来支付我佣金。但是很遗憾，万长文的脑袋比你更轴一些，他很坚持老派毒贩的传统作风，并且试图跳过黑桃K，直接和他的父亲达成合作。”

“闻劭一直是我最有价值的合作伙伴。他是个天才的化学家，充满智慧、诚实且不贪心，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他那位比起万长文来说更为老派古板的父亲，吴吞。这位老毒枭依靠着自己儿子创造出的合成式从而研究出了蓝金的新型简化合成程序，背着黑桃K大批量生产新型芬太尼化合物，再以相对低廉的价格销往西南、缅甸、老挝。现在居然还想要和万长文达成隐秘合作，共享出手中堪称偷来的合成公式——你该明白的，无论是黑桃K、我、还是你的那位老板，都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阿归的眉头跟着鲨鱼的话紧了紧，颇为赞同地点头应和。

“但是闻劭现在显然还没有在大陆站稳脚跟，他急缺人手，手中的力量又不足以支撑起他彻底掀翻牌桌——我很难理解他们的思维模式，家族经营有时候在我看来并不重要，闻劭自身明显能创造出更大的价值——而吴吞现在想要弄死自己的儿子。可惜我们身在边境不好前去恭州，不然我真的很想亲眼看看之后父子相残的精彩表演。”

鲨鱼突然神秘地对阿归眨了眨眼：“告诉你一个秘密，闻劭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伙伴，好像要帮助他的父亲来对付他哦——红心Q，听起来和黑桃K非常般配，闻劭说他一定会把他的红皇后带回身边，我非常期待这场演出的落幕，那一定会是格外华丽的结局。”

阿归轻握成拳的掌心一片冰冷。

*

恭州，深夜，波涛园小区701栋A座301室。

保姆早就睡了，客厅里幽暗的台灯映出袅袅香烟。桌上的烟头已经堆尖，岳广平手里那半杯浓茶却连最后一丝热气都不见。

他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瓶价格昂贵的药酒，深色的瓶身在月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光泽。

“你们……到底想说些什么？”

沙发另一边，深夜不请自来的两道身影并排而坐。

身影更为高大挺阔的建宁刑侦副支队长神情一片泞肃冰冷，抬手倒了一杯药酒，缓缓推到岳广平手边。

他身边的恭州禁毒支队长手肘撑在自己大腿上，两手交叉握在身前，轻声问道：“您和秦川，到底是什么关系？”

寂静的空气之中仿佛那根藏了许多年的引线在此刻被点燃了，火星顷刻之间蹿上了大脑，在岳广平的脑海之中轰然炸响。

那一瞬间，这位恭州如山如岳一般存在的男人，身上恍若有什么东西悄然坍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