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按下了暂停键,万物凝滞,连空气中漂浮的尘埃都定格在惨白的光束里。
然而,这死寂只维持了不到一次心跳的间隙,随即,那只无形的手又粗暴地合拢,将这片冻结的时空狠狠捏碎!
碎片四溅,每一片都折射出令人眩晕的、残酷的真相。
林晚晚如同一尊被瞬间抽走了所有支撑的石膏像,僵硬地立在阁楼中央,脚下是散落的杂物和陈年的灰尘。
她的瞳孔因剧烈的、排山倒海般的震惊而急剧放大,视野里的一切背景都模糊、虚化,
只剩下地板上那本摊开的、边角磨损的旧相册,以及相册最后一页,那张泛黄的、字迹依旧清晰的便签纸。
陈伯那张布满皱纹、写满关切与焦急的脸庞近在咫尺,他苍老而急切的呼唤声,
却像是从很远、很深的水底艰难地传来,模糊不清,嗡嗡作响,根本无法穿透此刻紧紧包裹着她的、那层厚厚的、冰冷刺骨的隔膜。
“晚晚?孩子!你怎么了?你说话啊!别吓唬陈伯!”
陈伯苍老却异常温暖有力的手,紧紧扶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胳膊,那力道带着不容置疑的担忧和恐慌,试图将她从这种魂飞魄散的失神状态中强行拉扯回来。
林晚晚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像一个生锈的机器人般低下头,目光涣散,没有焦点地落在陈伯那双布满岁月痕迹、紧紧抓着她胳膊的手上,仿佛在确认这份触感的真实性。
然后,
她的视线又如同被无形的磁力吸引,无法控制地移回地板上那本摊开的、如同潘多拉魔盒般的相册。
她的身体开始无法抑制地细微颤抖,起初只是冰凉的指尖无法自控地轻颤,
然后这颤抖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到纤细的手臂、单薄的肩膀,
最后是整个身躯都控制不住地剧烈战栗起来,如同在凛冽秋风中挂在枝头的最脆弱的一片枯叶,随时可能被撕裂、被吹散。
冷~
一种深入骨髓、仿佛来自极地冰原深处的寒意,从心脏正中央的位置开始疯狂蔓延,瞬间流窜到四肢百骸,几乎要将她全身的血液和最后一丝温度都彻底冻僵。
阁楼里原本只是带着陈腐气味的微凉空气,此刻变得如同冰窖一般,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碴,割裂着她的气管和肺叶。
是他。
竟然真的是他。
那个在姐姐林晓生命最后那段黯淡时光里,被姐姐用尽最后力气、那样郑重其事、眼含期盼地托付了爱犬“平安”的男人;
那个让姐姐即使在病痛折磨、意识模糊之际,依旧念念不忘,在便签上写下“愿你们彼此陪伴,给我安慰”的男人;
那个……最终却失约,未能守护好这份沉重的托付,导致了“平安”不幸命运的源头……
竟然是陆沉舟!
那个在她面前时而因失眠而暴躁易怒、时而又会不经意流露出罕见脆弱的陆沉舟!
那个刚刚才在“隅角”咖啡馆门口,用他高大的身躯将她护在身后,面对记者追问展现出不容置疑维护姿态的陆沉舟!
那个被苏小小挤眉弄眼、言之凿凿地分析为“眼神绝对不清白”、“肯定对你有意思”的陆沉舟!
荒谬!
这简直是世界上最大、最讽刺、最令人作呕的荒谬剧!
她,林晚晚,为了保住姐姐用生命热爱过、最后留给她的唯一念想
——“彩虹桥”,走投无路之下,不得已编织了一个弥天大谎,伪装成神秘的睡眠治疗师。
而她绞尽脑汁、战战兢兢找到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客户,竟然就是姐姐临终前无比信任地托付了爱犬的男人!
就是那个因为某种“疏忽”或“遗弃”,间接导致了平安悲剧,从而内心饱受愧疚与自责折磨、最终引发严重失眠的……
“罪魁祸首”!
命运像是一个躲在幕后的、最高明的、同时也最残忍冷酷的编剧,用最狗血、最离奇的方式,将所有的线索、所有的过往、所有的人物,粗暴地、毫不讲理地拧合在一起,
然后躲在暗处,冷笑着看她这个一无所知、被蒙在鼓里的可怜演员,
在舞台上卖力地、小心翼翼地演出着一场建立在层层谎言和巨大无知之上的、彻头彻尾的滑稽戏!
她之前所有的困惑,所有觉得不对劲却又抓不住的疑点,
此刻,
在这惊雷般的真相面前,都有了清晰而残酷的解答。
为什么陆沉舟会在梦魇中痛苦地呼喊“平安”的名字?
为什么他深邃的眼眸最深处,总藏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沉重得化不开的阴影?
为什么他会在被失眠折磨得最脆弱、防线最松懈的时候,下意识地紧紧抓住她的手,仿佛她是无边黑暗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为什么他偶尔看向她的眼神,会复杂得让她心跳失序,却又完全看不懂那背后隐藏的究竟是什么?
那不是苏小小一厢情愿臆想出的所谓“爱意”或“占有欲”,那极有可能……是沉重愧疚感的投射!
是对早已逝去的林晓的怀念与无法释怀的歉疚,在不经意间,转移到了她这个与林晓血脉相连、眉眼间或许还残留着几分相似痕迹的妹妹身上!
他看着她的时候,透过她这张脸,看到的究竟是谁?
是那个能让他暂时获得安宁的“林治疗师”,还是……
那个他始终无法面对、辜负了她的信任的林晓的妹妹?
这个如同冰锥般尖锐的认知,像一把烧得通红、滋滋作响的烙铁,狠狠地、毫不留情地烫在她的心上,带来一阵阵尖锐而屈辱的、几乎让她窒息的剧痛。
她之前因为他那突如其来的维护而产生的那一丝微弱的、不该有的悸动和隐秘的希望,
在此刻这**裸的真相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如此廉价,如此……自取其辱!
她算什么?
一个可怜的、可悲的替身?
一个在他漫长而痛苦的赎罪之路上,恰好出现的、自带“林晓妹妹”光环的、效果奇特的安慰剂?
“晚晚……”
陈伯看着她的脸色从最初的煞白,到因激动和愤怒而泛起不正常的潮红,最后又归于一种死寂的、毫无生气的灰败,心中的担忧如同野草般疯长。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弯下已经不再挺拔的腰,小心翼翼地捡起地上的相册,自然也看到了那张承载着过往的便签,以及照片边缘那个虽然青涩、但眉眼轮廓已然清晰可辨的年轻陆沉舟。
老人浑浊却依旧清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了然和深深的、无可奈何的叹息,
“你……你认识照片上这个年轻人?”
林晚晚猛地抬起头,眼眶通红,里面盈满了摇摇欲坠的泪水,她却倔强地死死咬着下唇,不让它们轻易掉落。
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被粗糙的砂纸反复打磨过,带着一种濒临崩溃边缘的颤抖和绝望:
“认识……我怎么能不认识……他就是陆沉舟!我现在的那个……‘客户’!”
最后两个字,她几乎是带着泣音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充满了讽刺和痛苦。
陈伯显然也被这个答案震惊了,拿着相册那布满老年斑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一颤,相册险些再次滑落:
“这……这世上……竟真有这么巧的事……真是造孽啊……”
“巧?”
林晚晚像是被这个轻飘飘的字眼狠狠刺伤了,她扯出一个比哭泣还要难看、充满了悲愤和自嘲的扭曲笑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尖锐,
“这不是巧,陈伯……这算什么巧?
这是报应吗?
还是命运觉得我还不够惨,非要这样耍着我玩?
看我像个傻子一样团团转,很有意思吗?!”
她伸出剧烈颤抖的手指,指着相册上那张仿佛带着魔力的便签,积蓄已久的泪水终于冲破了所有防线,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地夺眶而出,沿着她苍白冰凉的脸颊肆意滑落:
“姐姐那么相信他……
那么爱他……
把自己最放心不下的平安托付给他……
可是他却……
他却让平安……”
她哽咽着,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
后面那个代表着彻底失去和死亡的“死”字,像一块烧红的烙铁,
又像一块千斤重的巨石,死死地堵在她的胸口,让她无法呼吸,也无法发出声音。
陈伯沉默了下来,布满皱纹的脸上笼罩着一层沉重的阴霾。
他将相册轻轻放在旁边一个落满灰尘的旧木箱上,然后伸出那双宽厚、粗糙却异常温暖的手掌,一下一下,极其缓慢而坚定地拍抚着林晚晚因为激动和悲伤而剧烈起伏的、单薄的背脊。
他没有急着用空洞的语言去安慰,也没有站在任何立场上去评判那段尘封的往事,只是用一种历经了数十年人世沧桑后的、近乎悲悯的平和语气缓缓说道:
“孩子,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
当年具体发生了什么,除了当事人,我们这些外人,其实并不完全清楚。
也许……
他当时,也确实有他的不得已和苦衷。”
“不得已?苦衷?”
林晚晚像是被点燃的炸药,猛地挥开了陈伯安抚的手,情绪彻底失控,声音里充满了不敢置信和滔天的愤怒,
“有什么天大的不得已能让一个人连对临终之人的承诺都遵守不了!
有什么不得已能让他放任平安跑出去遭遇那么可怕的车祸!
那是姐姐啊!
是姐姐她最放心不下、视若亲人的牵挂啊!
他明明答应了的!他答应了的!”
她眼前仿佛浮现出姐姐病重时,躺在苍白的病床上,瘦骨嶙峋的手温柔地抚摸着平安毛茸茸的脑袋,气若游丝却眼神明亮地对她说:
“晚晚,别担心我……
我最不放心的,就是它了。
沉舟他……虽然工作忙,但他是个有责任心、重感情的人,他一定会把平安照顾得很好……
很好的……”
姐姐当时那双已经有些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毫无保留的信任和对他、对未来渺茫的期盼。
而那倾注了生命最后力气的信任,最终换来的是什么?
是平安冰冷僵硬的、小小的尸体,是陆沉舟深埋心底、需要用大量安眠药和她这个冒牌货的谎言才能勉强麻痹的、日日夜夜折磨着他的愧疚!
她对陆沉舟刚刚因为咖啡馆事件而建立起的那一点点复杂难言的好感与悸动,在此刻这残酷得血淋淋的真相面前,被彻底碾碎,践踏成泥。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汹涌的、几乎要将她灵魂都焚烧殆尽的愤怒和一种被深深背叛、愚弄的刺痛感!
她愤怒于陆沉舟当年的失责与辜负!
她更愤怒于自己!
愤怒自己竟然会对这样一个男人,产生哪怕一丝一毫的心动和可笑的怜悯!
愤怒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傻子一样,被他蒙在鼓里,还尽心尽力、绞尽脑汁地“治疗”着他的失眠——那顽固的失眠,根本就是他内心愧疚衍生出的、他应得的惩罚!
“骗子……都是骗子……”
她瘫软在地,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墙壁,将脸深深埋进并拢的膝盖里,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绝望而痛苦的呜咽声。
她分不清自己口中喃喃咒骂的,究竟是那个辜负了姐姐信任的陆沉舟,还是那个从一开始就编织了弥天大谎、自欺欺人的、愚蠢的自己。
阁楼里陷入了一片死寂,只剩下林晚晚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哭声和陈伯沉重而无奈的呼吸声。
细小的灰尘在从狭窄气窗透进来的、唯一一道光柱中无声地、缓慢地飞舞、盘旋,仿佛也在为这段交织着谎言、愧疚、悲伤与命运捉弄的沉重往事,默然哀悼。
陈伯没有再试图用言语劝解,他只是默默地、像一棵历经风雨却依旧坚守的老树,静静地守在一旁,用他无声的陪伴,为她提供着最后一点微薄的、却是实实在在的依靠。
他明白,此刻任何的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孩子,需要时间,需要独自去消化、去承受这足以颠覆她整个世界观、撕裂她所有情感的、过于残酷的真相。
...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林晚晚那如同决堤洪水般的哭声终于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细微的、断断续续的抽噎。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泪眼朦胧,视线模糊地看着阁楼里这些堆积如山、承载着姐姐无数音容笑貌和温暖回忆的旧物,眼神从最初的崩溃、滔天的愤怒,
慢慢变得一片空洞、虚无,继而,一种深切的、仿佛能将人吞噬的悲哀和前所未有的迷茫,如同浓雾般,彻底笼罩了她。
她该怎么办?
冲到他面前,歇斯底里地揭穿他?
质问他当年为什么要如此残忍地辜负姐姐那份沉甸甸的信任?
还是……
继续戴着虚伪的面具,把这出荒诞至极、漏洞百出的戏硬着头皮演下去,直到被他亲自、或者被那个躲在暗处虎视眈眈的顾磊彻底揭穿,摔得粉身碎骨?
无论选择哪一条路,前方似乎都通往更深的黑暗,更绝望的深渊。
她和陆沉舟之间,从一开始,就横亘着她姐姐林晓那永远无法愈合的、血淋淋的伤口,隔着平安那无辜逝去的、小小的生命。
那条由背叛、愧疚和死亡共同划下的鸿沟,深不见底,漆黑一片,任何一点点偶然萌生的、不切实际的情感幼苗,在其面前,都显得如此渺小,如此微不足道,如此……荒唐可笑。
那个在咖啡馆门口,用身体为她挡住纷扰和镜头的男人;
那个对她说“下次遇到麻烦,直接打给我”的男人;
那个在苏小小充满粉红泡泡的分析里,“眼神绝对不清白”、“肯定对你有意思”的男人……
他此前所有在她心中构建起的、复杂而模糊的形象,在此刻,伴随着姐姐温柔的笑容和平安活泼奔跑的身影,轰然倒塌,碎裂成一地冰冷而无法再次拼凑的残片。
每一片尖锐的碎片,都清晰地映照出过往的信任与如今的背叛,映照出生命的温暖与死亡的冰冷。
那个男人,是陆沉舟。
是姐姐林晓曾经深深信赖过、爱过的恋人。
是遗弃了平安、间接导致了那场悲剧的……凶手。
这个最终定格的、沉重如山的认知,像一枚威力巨大的深水炸弹,
在她心湖最深处猝然引爆,掀起的滔天巨浪和混乱漩涡,足以在瞬间摧毁所有刚刚萌芽的、不该有的、脆弱的幻想,
将一切都拖入无尽的、黑暗的冰冷深渊。
阳光透过气窗,在地板上投下唯
一一块光斑,却丝毫无法驱散阁楼内,以及林晚晚心头的浓重阴影。
那阴影,从未像此刻般,浓稠如墨,沉重如铁,将她紧紧包裹、缠绕,勒得她透不过气,
仿佛要将她拖入一个永不醒来的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