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虹桥”的午后,总有一种与世隔绝般的宁静。
阳光以一种恰到好处的角度,透过擦拭得一尘不染的玻璃窗,在浅色的木质地板和摆放着干花、香薰的置物架上,投下温暖而明亮的光斑,仿佛给室内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气味,与几种安神香薰蜡烛燃烧后留下的、若有似无的宁静气息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而肃穆的氛围。
林晚晚正蹲在告别厅中央柔软的地毯上,微微低着头,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神情专注而温柔。
她正小心翼翼地将一只刚刚经过彻底清洗、毛发被吹得蓬松柔软、宛如熟睡的博美犬幼小遗体,轻轻放入一个铺着崭新白色柔软棉絮的精巧告别篮中。
她的每一个动作都极尽轻柔、舒缓,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庄重,仿佛手中托着的并非冰冷的逝去,而是一件需要万分珍惜的稀世珍宝。
就在这时,店门被人风风火火地一把推开,门楣上悬挂着的黄铜风铃立刻发出一阵清脆而急促的叮当声,骤然打破了这片沉浸式的宁静。
“晚晚!我的宝!
快看快看我新入手的这个宝贝!
全球限量款!我的天,你知道我托了多少关系,排了多久的队才终于把它抢到手吗?
简直是一场战役!”
苏小小像一阵活力四射的、染着粉红色调的旋风,猛地卷了进来,手里高高拎着一个logo极其显眼、设计大胆夸张的新款奢侈品牌手提包,
脸上洋溢着难以抑制的、属于购物胜利者的兴奋红光,以及迫不及待想要与最好朋友分享这份喜悦的急切。
林晚晚闻声抬起头,对她露出一个惯常的、温和而包容的笑容,目光在那只昂贵的包上短暂停留,轻声赞道:
“很好看,颜色和款式都很衬你的气质。”
但她的目光和心神似乎并未被这份外界的喧嚣过多干扰,很快又重新落回手头那庄重的工作上。
她伸出纤细的手指,极其细心地将博美犬生前最喜欢、已经被擦拭干净的一个小巧的、缀着铃铛的毛线玩具,轻轻地、稳妥地放在它蜷缩着的、毛茸茸的前爪边,仿佛生怕惊扰了它的安眠。
苏小小提着新包,雀跃地凑到林晚晚身边,低头看着她一丝不苟的动作,
那股因购物带来的兴奋劲稍稍收敛了一些,有些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
“又在忙这些啊。我说晚晚,你现在好歹也是月入……嗯,那个数的人了,”
她含糊地带过那个惊人的数字,用手肘轻轻碰了碰林晚晚的胳膊,压低声音,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干嘛还事事都这么亲力亲为?
这些基础的清理、整理工作,交给阿哲去做不就好了吗?
咱们现在可是有‘稳定高收入’来源的人了,得有点格调,提升一下level嘛!”
林晚晚正在整理告别篮缎带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顿,她没有抬头,目光依旧停留在那只安详的博美犬身上,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这是‘彩虹桥’的工作,每一步都有它的意义。
这也是……姐姐留下来的心意。
我不能丢,也不想丢。”
她的语气里没有抱怨,只有一种沉静的承担。
苏小小看着她那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沉静、甚至有些单薄的侧脸轮廓,知道自己的话无意中触及了她心底最柔软、也最不容触碰的部分
——关于她逝去的姐姐林晓。
她立刻识趣地闭上了嘴,不再多言。
她将自己那价值不菲的新包包小心翼翼地放在旁边一把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木质椅子上,
然后自己拉过一张凳子,一屁股坐下,开始熟练地刷起手机,
试图用另一种方式活跃气氛,嘴里又开始叽叽喳喳地说起最近网红圈的各种新鲜八卦,哪个百万粉丝的博主又因为言论不当翻车了,
哪个国际大牌又主动找她寻求合作了,语气夸张,表情丰富。
林晚晚一边安静地听着好友那如同背景音般活跃的絮叨,一边继续着手头细致而温柔的工作,偶尔在苏小小问到头上时,才抬起头,弯起眼睛应和一声。
苏小小这抹浓烈、跳脱、充满生命力的色彩,突然注入她这片素雅、平静、甚至带着些许悲伤基调的世界里,虽然显得有些吵闹,不合时宜,
却也像一阵强风,有效地驱散了她心底因长期扮演双重身份而积压的、无处排解的沉闷与焦虑,带来一丝鲜活的气息。
然而,
正刷着手机、喋喋不休的苏小小,忽然毫无征兆地“咦”了一声,滑动屏幕的手指骤然停住,
原本舒展的眉头微微蹙起,脸上轻松的表情也瞬间被一丝疑惑和凝重所取代。
“怎么了?”
林晚晚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这突如其来的变化,那种熟悉的、不好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蛇,
再次缠上心头,她抬起头,有些紧张地问道。
“有点奇怪……说不上来,就是感觉不太对劲。”
苏小小盯着手机屏幕,手指又开始快速而焦躁地上下滑动,似乎在反复确认着什么,
“晚晚,你最近……有没有感觉到什么异常?
或者,觉得有什么人在注意你?”
“不对劲?”
林晚晚的心猛地一紧,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第一个冒出的念头就是自己伪装“睡眠顾问”的身份是不是已经暴露了,神色瞬间变得有些苍白和慌乱,连声音都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什、什么不对劲?你发现什么了?”
苏小小终于放下手机,脸上的表情是罕见的严肃和认真,她站起身,凑近林晚晚,将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在用气音说话:
“我不是指咱们那个秘密‘兼职’的事。
我是说……好像有不明身份的人,在私下里打听你。”
“打听我?”
林晚晚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一股寒意不受控制地从脊椎骨窜起,她强迫自己保持镇定,但声音已经出卖了她的内心,
“谁会打听我?是不是你太敏感了?
或者……是哪个宠物主人想来咨询,方式比较奇怪?”
“我的直觉一向很准的!你可别忘了我是靠什么吃饭的!”
苏小小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语气异常肯定。
作为资深网红,常年混迹于各种社交平台和圈子,她对网络风向、潜在的关注以及各种暗流涌动,有着近乎野兽般的敏锐嗅觉,
“就在前几天,我潜伏的一个本地生活八卦群里,看到有人在用一种非常隐晦的方式,打听城西这片区域开宠物店的年轻女孩,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那个描述……年龄、大致外貌,怎么想都觉得有点像是冲着你来的。
我当时以为是哪个粗心主人丢了宠物在广撒网,就没太放在心上。”
她眼神变得更加凝重,
“但就在刚才,我在另一个平时不怎么活跃、人员比较杂的博主资源群里,又看到了几乎一模一样的问题!
这次问得更具体了点,甚至提到了‘气质看起来特别干净’、‘经常穿素色、款式简单的衣服’这类细节!”
她看着林晚晚瞬间血色尽失、连嘴唇都有些发白的脸,语气更加笃定:
“而且,最可疑的是,我私下里单独去问了那个在群里发问的人,他回复得支支吾吾,语焉不详,没过几分钟,竟然直接把那条询问消息撤回了!
这太不正常了!
晚晚,你想想,如果是正常的寻人启事,或者只是想打听某家店铺的口碑,有必要搞得这么鬼鬼祟祟,见不得光吗?
林晚晚感觉那股从脚底升起的寒意,此刻已经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让她如坠冰窖,指尖都变得冰凉。
有人在暗中、有目的地打听她?
描述还如此具有针对性?
会是谁?房东?
不可能,他只会直接催租。
以前的同事或朋友?更没理由用这种隐秘的方式。
一个冰冷而充满恶意的名字,如同黑暗中浮出水面的鲨鱼背鳍,瞬间清晰地浮现在她的脑海
——顾磊!
陆沉舟那个虎视眈眈、不择手段的竞争对手!
他是不是已经查到了什么蛛丝马迹?
是不是已经开始怀疑“彩虹桥”,怀疑到她林晚晚头上了?
他想干什么?
苏小小看着好友脸上血色褪尽、眼神中充满惊恐的样子,担忧地立刻上前,紧紧握住她冰凉得吓人的手,试图传递一丝暖意和力量:
“晚晚,你没事吧?你脸色好难看!
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在外面不小心得罪什么人了?
还是说……这件事,跟那位陆总有关?”
她虽然平时看起来大大咧咧,心思单纯,但关键时刻并不糊涂,立刻就将这件诡异的事情与林晚晚近期生活中最大、也是最危险的“变数”
——陆沉舟联系了起来。
林晚晚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紧,她想下意识地否认,想编造一个理由搪塞过去,但在苏小小那双充满了担忧、却又洞悉一切的目光紧紧注视下,所有预先想好的、苍白的谎言都卡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她只能艰难地、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感觉每一个动作都无比沉重,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
“可能……可能是他的商业对手。”
“我就知道!事情肯定没那么简单!”
苏小小猛地一拍自己的大腿,脸上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但随即这表情又被更大的、实质性的担忧所覆盖,她的声音也带上了一丝慌急,
“他们查你干嘛?是想从你这里找到攻击陆大佬的突破口?
我的天!晚晚,这可怎么办?
万一……万一他们顺藤摸瓜,查出来你其实是……”
后面那几个关键的字眼,苏小小没有说出口,但两人目光交汇,彼此心知肚明
——万一被查出来林晚晚根本不是什么专业的睡眠治疗师,只是一个依靠猫咪和谎言来获取报酬的冒牌货,那后果将不堪设想!
不仅陆沉舟会震怒,她们很可能还会面临天价的违约赔偿,甚至更糟糕的、无法预料的法律纠纷和人身威胁!
“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林晚晚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她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眼前甚至开始发黑,几乎要站立不稳,连忙伸手扶住了旁边的操作台边缘。
一直以来深埋心底、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般悬着的担忧和恐惧,在此刻被苏小小这近乎实锤的直觉和发现彻底证实,化作了实实在在的、迫在眉睫的危机感,沉甸甸地、几乎要将她纤细的脊梁压垮。
“别慌!别慌!冷静点!”
苏小小虽然自己心里也害怕得打鼓,但看到林晚晚这副摇摇欲坠、脆弱不堪的模样,立刻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反过来用力握紧她的手,试图给予她支撑,语气努力表现得斩钉截铁,尽管她自己心里也完全没底,
“也许……也许真的只是我们想多了呢?
可能真的只是巧合?对,一定是巧合!
再说了,就算他们真的在查,我们之前做得那么隐蔽,计划那么周详,信息保护得那么好,哪有那么容易就被他们查到核心秘密!”
她的话语,听起来更像是在进行自我安慰和鼓励,试图强行驱散弥漫在两人之间的恐慌阴云。
“小小,”
林晚晚反手紧紧抓住苏小小的手,指甲几乎要掐进对方的皮肤里,像是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无助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我害怕……我真的好害怕……如果被陆沉舟知道真相,如果被所有人知道我是个骗子……”
“不会的!肯定不会的!”
苏小小用力地回握她,语气无比坚定,试图用自己的信念感染她,
“我们以后更加小心一点,加倍谨慎!
你上下班的路线经常变一变,别再固定走那几条路了。我也让我认识的几个信得过的、消息灵通的朋友帮忙多留意一下,看还有没有其他人在不同的渠道打听你。
咱们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见招拆招!”
她看着林晚晚那双写满恐惧和脆弱的眼睛,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将那个盘旋在心底许久的提议说了出来,声音放得更轻,带着试探:
“晚晚,我说……要不……要不咱们找个合适的时机,主动跟陆大佬坦白了吧?
长痛不如短痛,一直这么瞒着,就像怀里揣着个定时炸弹。
也许……也许他看在你确实真心实意帮助他、而且效果显著的份上,能够理解我们的苦衷,不会太过追究呢?”
“不行!绝对不行!”
林晚晚几乎是立刻尖声反驳,反应激烈得像是被烫到一样,眼神里充满了极度的惊恐,仿佛苏小小提出了一个无比可怕的建议,
“绝对不能坦白!他现在只是睡眠状况有所好转,还没有到完全离不开的地步……
而且,你根本不了解他,他那种人,身处那样的位置,最痛恨、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欺骗和背叛!
如果现在坦白,一切就都完了!
所有的努力都会付诸东流,违约金我们根本赔不起!
而且……而且‘彩虹桥’也会保不住的!”
她无法承受失去“彩虹桥”的后果,那是姐姐林晓用生命热爱和经营过、最后郑重托付给她的唯一念想,是她精神世界的支柱。
她也无法想象,当陆沉舟知道所有真相后,那双深邃的眼眸会用怎样冰冷、厌恶、甚至是憎恨的眼神看她。
光是想到那个可能出现的画面,她就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而冰冷的手紧紧攥住,窒息般地疼痛,几乎无法呼吸。
苏小小看着她如此激烈而绝望的反应,知道自己这个提议触碰到了她最深的恐惧和底线,根本劝不动,只能深深地、无奈地叹了口气,妥协道:
“好吧好吧,不坦白就不坦白。
既然你决定了,那咱们就自己多留一百二十个心眼,走一步看一步。你最近尽量低调点,除了去他那里‘工作’,平时尽量减少不必要的出门。
去他公寓的时候也……
也格外注意安全,多观察一下周围有没有可疑的人。”
她最后那句叮嘱,带着浓浓的忧虑,让原本就凝重的气氛更加压抑。
...
阳光依旧无私地、温暖地洒满“彩虹桥”的每一个角落,那只小小的博美犬安详地躺在铺着洁白棉絮的告别篮里,仿佛彻底隔绝了人世间的所有纷扰、算计与危险。
但林晚晚心里无比清晰地知道,此刻看似平静的水面之下,那一直潜伏的暗流已经变成了汹涌的、足以吞噬一切的漩涡,正张开了无形的巨口,一步步地将她拖向深渊。
苏小小那敏锐的直觉和发现的线索,像一声尖锐而刺耳的警铃,在她耳边疯狂地敲响,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心胆俱裂。
危机,已经不再只是停留在纸面上或想象中的潜在威胁。
它已经露出了狰狞而冰冷的一角,如同潜伏在阴影中的恶兽,正用那双贪婪而残忍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她,虎视眈眈,随时准备扑上来给予致命一击。
而她,这个背负着沉重谎言、小心翼翼行走在钢索之上的闯入者,除了紧紧抓住手中现有的一切
——那只能够带来奇迹呼噜声的橘猫,那份维系着“彩虹桥”生存的丰厚报酬,以及身边这个不离不弃的闺蜜
——在光与暗交织的夜与昼的缝隙中,更加艰难、更加警惕地踽踽前行之外,似乎已经别无他法。
前路茫茫,危机四伏,她只能凭借着一丝渺茫的希望和不肯放弃的韧性,独自面对这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