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火历二年,夏末秋初。海外基地的建设已步入正轨,最初的慌乱与艰辛被日复一日的劳作和逐渐显现的秩序所取代。然而,在这片新生的土地上,某些微妙的情愫,也如同雨后的藤蔓,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悄然滋生。
连日阴雨,将营地笼罩在一片湿漉漉的雾气中。琼英刚从临时搭建的医棚里出来,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连日来,因天气变化和劳作受伤前来就诊的人不少,她几乎没什么休息时间。雨水顺着茅草屋檐滴落,在地上汇成小小的水洼。
她正准备撑开油纸伞返回自己的小木屋,抬眼却看见张清站在不远处一棵大榕树下,似乎也在避雨。他穿着一身半旧的青布劲装,未着甲胄,身形挺拔如松,正望着雨幕出神,侧脸在朦胧水汽中显得有些模糊。
自登陆以来,两人作为营地的核心,几乎日日相见,商议事务,巡视营地,配合已然十分默契。但像这样并非因公事、近乎独处的时刻,却极少。琼英脚步顿了顿,一时不知该上前,还是该悄然离开。
就在这时,张清似乎察觉到了她的视线,转过头来。四目相对,两人都微微一怔。
“郡主。”张清率先开口,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低沉。
“张将军。”琼英颔首回应,撑着伞走了过去,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下。雨水敲打着榕树宽大的叶片,发出沙沙的声响,更衬得此处的安静有些异样。
“伤员都安置好了?”张清问道,目光落在她略显疲惫的脸上。
“嗯,都是些皮外伤和风寒,已无大碍。”琼英答道,下意识地避开了他过于专注的视线,转而望向灰蒙蒙的海面,“这雨下了几日,道路泥泞,后山新开垦的田亩恐怕会积水。”
“我已让朱武先生带人去查看了,会设法疏通沟渠。”张清接口,语气平稳,“只是这天气,不利于晾晒药材和粮食。”
“是啊……”琼英轻轻叹了口气。这些都是营地的日常琐事,他们平日也会在议事堂讨论,但此刻在这静谧的雨中单独说起,却仿佛多了几分不同寻常的意味,像是……寻常夫妻间的家常闲话。
这个念头让琼英耳根微微发热,幸好有雨声遮掩。
一阵带着凉意的风穿过树林,卷着雨丝扑来。琼英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她今日在医棚忙碌,只穿了单薄的衣衫。
几乎在她瑟缩的同时,张清下意识地向前挪了半步,似乎想用身体为她挡住风雨,但随即又意识到这举动过于唐突,硬生生停住了脚步,手臂有些僵硬地垂在身侧。
琼英注意到了他这细微的动作,心头莫名一跳,仿佛被羽毛轻轻搔过。她垂下眼睑,假装整理并不存在的衣袖褶皱,以此来掩饰瞬间的慌乱。
气氛再次陷入一种微妙的沉默。只有雨声绵密,如同无数细小的鼓点,敲在两人的心弦上。
“那个……”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又同时顿住。
张清轻咳一声,示意她先说。
琼英抿了抿唇,找了个最安全的话题:“将军的旧伤……近日阴雨,可还安好?”她指的是他肩头那处帮源洞留下的箭伤。
张清下意识地摸了摸左肩,摇头道:“劳郡主挂心,早已无碍。”他顿了顿,看向她,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倒是郡主,连日操劳,脸色似乎不大好。医者虽能医人,也需自珍。”
他这话说得含蓄,却让琼英心中泛起一丝暖意。她抬起眼,正对上他望过来的目光。那目光不再是最初林中追捕时的审视与锐利,也不是议事堂中商议公事时的沉稳与决断,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带着温度的东西,让她有些无所适从,却又并不讨厌。
“我……我省得的。”她低声应道,感觉脸颊更热了。
雨似乎小了一些,但依旧没有停歇的意思。榕树下的一方小天地,仿佛与外界隔绝开来。
张清沉默了片刻,忽然道:“那日……在郓城,你扮作‘安郎中’时,我便觉得……你与寻常女子不同。”
琼英心中一动。那是她逃婚后第一次被他找到,在医馆里,他问她“心病”的方子。那时两人言语机锋,各怀心思。如今旧事重提,却已物是人非。
“如何不同?”她忍不住追问,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期待。
张清似乎没料到她会直接问,愣了一下,才斟酌着词句道:“不畏强权,不囿于世俗,心有沟壑,智计百出……更重要的是,你心中有‘义’,并非只为一己之私。”
他的评价很高,也很中肯。琼英听着,唇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能得到他这般人物的认可,并非易事。
“那张将军呢?”她鼓起勇气,反问回去,“当初在林中,为何要放我走?仅仅是因为……也不愿做棋子吗?”
这个问题,她藏在心里许久了。最初是警惕,后来是好奇,如今……似乎带上了一点别的意味。
张清的目光投向雨幕深处,仿佛穿越回了那个夜晚。他沉默了很久,久到琼英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或许……从一开始,我便觉得,你不该是那只被束缚在笼中的雀鸟。”他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雨声淹没,却清晰地传入琼英耳中,“你合该……有更广阔的天地。”
这话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层层涟漪。琼英怔怔地看着他坚毅的侧脸,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被理解的触动,有异世知音的感慨,或许……还有一丝悄然滋生的、连她自己都尚未完全明晰的情愫。
他放她走,不仅仅是不愿被利用,更是因为,他从她身上看到了与自己相似的、不愿被命运束缚的灵魂。
雨渐渐停了,天边透出一丝微光,云层散开,露出被洗涤过的、湛蓝如洗的天空。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下,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雨停了。”琼英轻声说,有些不舍,又有些释然。
“嗯。”张清应了一声,收回望向远方的目光,重新落在她身上。阳光照在她脸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那双总是沉静睿智的眸子,此刻映着天光,显得格外清亮。
两人一时无话,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无声中悄然改变,如同这雨后的空气,清新而明澈。
“我……我先回医棚看看。”琼英率先打破了沉默,她需要一点空间来整理自己纷乱的心绪。
“好。”张清点头,目光依旧追随着她。
琼英撑开伞,转身走入渐渐明亮的营地。她能感觉到,那道目光一直停留在她的背上,直到她拐过屋角,消失在视线之外。
回到医棚,看着熟悉的药柜和器具,琼英的心却久久无法平静。她拿起一味甘草放在鼻尖轻嗅,那熟悉的甘甜气息,此刻却仿佛掺杂了一丝别样的味道。
而榕树下,张清依旧站在原地,望着她离去的方向,久久未动。刚才那短暂的独处,那些未曾言明的话语,如同这夏末的雨,悄无声息地浸润了他心中那片原本只装着军旅、兄弟与忠义的坚硬土地,有什么东西,正在破土而出。
他抬手,接住一片从树叶上滑落的雨滴,冰凉的水珠在掌心滚动,却莫名带来一丝灼热的感觉。
这层薄薄的窗户纸,谁也没有去捅破。但在那之后,许多事情开始变得不同。
议事时,他的目光会不经意间在她身上多停留片刻;她提出的建议,他会更加认真地斟酌;巡视营地时,他会下意识地走在靠外侧,为她挡去可能的风沙或危险;她偶尔因劳累略显憔悴时,他会让伙房特意留一份温热的羹汤……
琼英亦是如此。她会留意他旧伤是否复发,会在他与部下演练后,递上一碗清热解暑的凉茶。她依旧冷静、睿智,是众人依赖的“琼英先生”,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在某些独处的瞬间,面对他时,心跳会不受控制地加快。
这种若有似无的牵绊,如同海岛上无处不在的藤蔓,细密而坚韧,在共同的理想、并肩的战斗与日常的琐碎中,悄然缠绕,将两颗曾经遥远的心,越拉越近。
直到某一天,积蓄的情感终于冲破了那层薄薄的阻碍,如同星河倾泻,水到渠成。
但此刻,在这雨后的清新空气中,一切尚在酝酿。心事如雨,细密无声,却已深深浸染了彼此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