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前,古洵失踪了。警方来报社问过几次,几次都无功而返。同事评价他友善,谨慎,从不与人结怨,想不通好端端一个人,怎么就突然消失了。社长犹嫌一人之说力道不足,还专门把忙于整理文档的程云绯叫到办公室。“这是古洵亲手带出来的后辈,不信你们问她。他在报社怎会有仇家呢?”
程云绯这才知道,古洵已经失踪两天了。
与他的聊天记录停留在上周五傍晚,古洵说找到新线索了,她问一句什么。半小时后补充,不如周末面谈?却迟迟没等到回音。她直觉古洵肯定不止失踪这么简单,果然没隔几天,警方又一次到访,这回带来了更坏的消息。古洵死了,死在城郊一间年久失修的旧公寓。警察派人赶到时,尸体已经发肿,舌头吐出来半截,屋子里臭不可闻。
“古洵口中的新线索是什么意思。”
王警官问。
程云绯犹豫了。
“......我们最近在调查波瑞阿斯号的船主人,应该,是指有关船主人的线索吧。”
“船主人?你们怎么在调查这个?”
王警官的态度令她警觉。
“不可以吗?”
“查到哪一步了。”
“可以说毫无进展。”程笑笑。半真半假,王警官识得破,却没急着揭穿。
追踪波瑞阿斯号事件是程云绯主动提出的,这件事只有她和古洵知道。
入行多年,程云绯早就不需要跟旁人商量选题了,唯独古洵,每到重大抉择,她还是习惯先与他谈谈。
“绝对不行。”古洵态度尤为决绝,“你我都知道波瑞阿斯号背后肯定不简单,不要去趟这趟浑水,云绯。”
“就因为不简单,才更要我们去揭露不是吗?”
其实没这么崇高。板凳坐太久了,要想爬得更高,她必需一篇轰动的大报道。
古洵眯起眼,沉默的几秒钟里,她几乎以为自己的野心和不知深浅的试探已被看穿。没想到,古洵眼珠一转,叹了口气:“好吧,要我怎么帮你。”
调查无非就是那些千篇一律的活,更何况船主人这种级别的对象,三天两头根本没法推进。程云绯已经做好了死磕到底的准备。谁知历经几周大海捞针,真被她硬生生撕开一个突破口。
“我在登船名单里找到这个人。”程云绯举着资料冲进古洵办公室,“易遇,就职于复生金融,是个交易员。比起其他登船的大财阀,一个小小的交易员太不起眼了,他怎么有资格收到波瑞阿斯号的邀请函?”
“所以?”
“所以,要么船主人对他有所求,要么他并不像眼见的那么简单。无论如何,这是一个可以追溯的关键人, ”
古洵草草翻看一通,追问说:“你上哪找的名单?官方发布的并不全。”
“托关系跟人作了个交易。”回想起不太愉快的记忆,程摆了摆手。“总之,信度有保障,你觉得可行吗。”
“先试试看。”
得到古洵的认可,她很雀跃。程云绯向来看重他的意见,否则也不会专程请他帮忙了。
古洵在她心中很不一样,究竟不一样在哪,程云绯三言两语讲不清。大一实习,古洵作她的导师,带她亲自跟了十年前的孤儿院院长贪污案。这一案惊天动地,挖出背后好几家灰色产业链,也让古洵在业内打响了名声。那时他年轻气盛,才比天高,对实习生无比严苛,只有程云绯坚持到最后。她的名字第一次上报,程、云、绯,三个铅字方方正正印在纸上,与“古洵”隔了一个字符,像三匹韬光养晦未来可期的战马。
潜伏孤儿院好几个月,程云绯知道这是自己应得的荣光,但也很感激素来不好相处的古洵愿意给她这个拔尖儿署名的机会。大学毕业,兜兜转转又应聘上这家报社,为她做新人引导的老员工,竟还是那张正言厉色的熟悉面孔。
寒来暑往,六年过去了。
爬到与古洵比肩的位置,程云绯花了六年。
这六年,靠笔墨,也靠手段。
谁没被算计过,谁又没算计过谁?
年青秀丽的躯壳下,藏着一颗勃然的野心,这没什么好不齿的。说到底,程云绯想要的很简单,恰到好处的权,足够安生的钱,有所作为的名利。她已然拥有许多,人总是奢求更多。
波瑞阿斯号启程当晚,程云绯其实有事路过码头,清楚看见一个高挺隽俏的身影最后上了船。他瞧着十分年轻,气度却难得非凡,匆匆一瞥已足以引人遐思。那夜夜幕黑沉,海水似铁水,翻滚得缓慢庄严。职业记者的经验告诉她,这艘名为波瑞阿斯号的邮轮或许命途多舛。
后来残酷节目的风声飘了出来,整个西大州都为之一撼。程云绯在报社加班加点赶新闻稿,心头想着夜色中的那个人,他登上船舷后,曾向外张望。码头的探照灯清楚地映出了他的面目,铅灰色的眼眸,苍白过了头的皮肤,像只不属于这时代的游魂。
乌泱泱的人群中,他朝她的方向投来一瞥。程云绯吃惊,好像与他对视,又好像只是最不起眼的一场探究。但她真真切切地记下了他。也正因此,沿着线人提供的资料,她一眼就找到那双曾在沉沉黑夜中望向她的眼睛。
......过去独大一方的九彩集团独生子,十五岁因车祸父母双亡进入曙光孤儿院,十六岁被远亲收养,二十二岁入职复生金融。
易遇的人生伴随调查铺展在她和古洵眼前。一段除开十五岁的遭遇,平铺直叙的人生。
“曙光孤儿院,不就是十年前贪污的那所吗。”古洵沉吟,“你化名潜入孤儿院,应该见过他。”
“孤儿院的孩子那么多,我只待了几个月,记不清了。”程云绯指向九彩集团,“我查了当年的市场报告,九彩和一电集团五五开,打得很火热。不久易遇的父母就死于非命,九彩集团也因此破产。我怀疑——”
“他父母的死跟一电有关?”
“没错。”程云绯牵出一个势在必得的微笑,“关键在于,十年后登上波瑞阿斯号的人员里,一电集团的董事长就在其中。此人是幸存者之一,虽捡了一条命,下船不久非法集资的事就被抖出来了,现在的日子也不好过。”
她喘了口气,眼里闪烁着逼近真相的兴奋。
“或许,易遇根本不是什么小小的交易员呢?”
宛如喃喃自语,程云绯情不自禁地压低了声音。
“或许,复生的生,指的是易遇父母的生命。他处心积虑设这么大一个局,为给父母报仇呢。”
“船主人不是你们单枪匹马能碰的,太危险了。”王警官说,“没进展最好,如果执意要做,最好跟警方同步。”
程云绯没回话,雷厉风行的女警官见状,轻叹一声。
“但愿他的死跟船主人无关。我们会尽全力,感谢你的配合,程女士。”
两个女人握手,道别。
程云绯目送她离去,万缕千丝,理不出头绪。
古洵的死讯太突然,没给她任何缓冲的时间。原本待他就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现在更没办法清楚明白。
女人的心已经被一个死魂灵锁紧了。
她控制不住反刍古洵生前的举动,起先麻木,中途悲伤,最后,她怨恨。怨他语焉不详地走了,怨那个杀死他的人。
王警官说,他是被割喉而死的。死状凄惨,明显带着泄愤的意图。
古洵能激起谁的愤怒?
一直以来隐隐埋在心底,曾被前辈痛批异想天开的假设,如一柄刀光,劈开程云绯混沌的思绪。
她猛地站起来。
冷汗濡湿后背,面色惨白地大喘气。
纵使证据链残缺,纵使都是她的猜想。
——程云绯笃信,杀死古洵的,只可能是那个人。
她作下一个天大的赌注。
为此,不远千里,来到这栋偏僻的老公寓,租下传说中冤魂惨死的凶宅。
是五月,梅雨连绵,墙角攀生着许多霉斑。她着一身雾蓝色的修身裙,鱼一般滑进雨里。
云绯知道,有人正窥伺着她。
而她将扮演一个一无所知,易受惊的女人。在那对漂亮纤细的铅灰色眸子投来视线之时,天真地介绍说:
“易先生好。我姓程,程云绯。”
静候一箭双雕,一网打尽。
“云绯?”
易遇的声音极具辨识度,对她,总很蛊惑。
一个男人如何歆慕一个女人,程云绯懂得。
然而,与他的那么点爱。
或许可称为爱。
——在她的前程与前辈丧失的性命前不值一提。
易遇还在敲门,像催魂的钟声。她面无表情地凝视窗户倒影中的自己,如同最初,被蒙尘的等身镜框柱的那个蓬头散发的女人。程云绯没多少时间了,她必须出招,既然没法去爱,只能去杀了。只要拿到易遇是船主人的关键证据,就可以全身而退,结束这一切步步为营,小心煎熬。
她换一副面孔,笑脸盈盈地打开了门。谁知迎面撞上易遇忧心的神色,程的笑容僵裂了,心脏不受控地剧烈跳动,令她差一点没站稳。
为什么。
为什么露出这种表情。
他发现了吗?
他还没发现吗?
易遇疑惑地拧眉:“你还好吗?白天我见你脸色不对,是不是感冒了。”
“......不,你来做什么。”
“只是想看看你。”他一脸放下心来,温和地补充,“我以为你不舒服。”
我很好。程云绯颇不耐烦。语出,顿觉太急躁,恐会叫人生疑,面色更加难看了。她这时才回味起下午的那个吻,平心而论,很欢愉,也很让人着迷。抛开他背后的谜团不管,易遇的确是全世界最适合露水情缘的男人。他英俊,体贴,知进退,但他偏偏与古洵的死脱不了干系。两个刽子手惺惺相惜?可笑。
可叹。
程云绯战栗得更厉害,几乎撑不下去。她没法再自欺欺人。她本不该动心的。
多廉价,她与他,究竟能有几分真?几分假?
一夜无眠。
易遇离开后,琴声也断了。她幻想自己像临终前的古洵那样,四肢张开,仰躺在客厅地板正中央。
无数个失眠日,她便像这样熬过去。
自她入住起,古洵反而不再入梦了。今天突然现身,是想要敲打她勿忘初衷吗?
不能再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