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1基地。
这时感染风波已经平息,女村医在刘丹苑帮忙翻译的情况下把这类传染病的药物配方毫无保留地说给了林玉。
她在基地已经呆了挺久,要不是为了等徐八一她早该回家了。
终于她收拾好东西准备要走。林玉前来送她,苍白的晨光令这位副队长的脸看起来灰蒙蒙的。
刘丹苑不在,于是她俩只能用简单的英语对话。女村医忍不住问询:“where is nine?”
林玉勉强扯出笑:“she……back to china already。”
女村医失望地垂眉:“i miss her……”
林玉安慰她:“i know,i will tell her。”
“will she come back here?”
林玉沉默片刻,诚实地摇头。她知道徐八一不会再回来。
遗憾开始弥漫在女村医的眼里,她想了想,还是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封信——她闲暇时写的,本来没打算给出来,但是看林玉的意思是徐八一不再回来,她再不给就没机会了。
林玉接过信,郑重地揣好。
在老A基地里,一队人行尸走肉,另外的人悲伤与共。不同于行尸走肉的机械性,悲伤与共的人尚且保留日常生机,于是他们看起来泾渭分明。
大队长铁路不知道是为了养神还是养伤,总之就没有出过自己的房间。
整个基地由二中队队长临时接管要务。他从岗亭路过时,哨兵向他敬礼说有个从塞利昂辗转而来的快递。
二队长签收了。
往基地里面走去,一个人迎面而来。
二队长停下,对面的人也停下,然后笔直地站着敬礼。
二队长瞧伍六一半晌,有些心疼他变得如此瘦削:“去哪里?”
伍六一说:“报告,请了三天假回家一趟,三天后按时回基地。”
二队长摆摆手,放他离去。
过了一会儿,遇到他自己中队的尉官时,忍不住好奇地问:“那个……伍六一把头发剃了干啥,这几天没见,我差点没认出来。”
尉官惋惜地回答:“头发全白了,他索性剃了。”
二队长一时间无言。
他拆了快递——这是一封信,出于临时被铁路赋予的权利,他找内部人员将信翻译,然后把原封和翻译件都交给了铁路。
信里没有军要机密,就是一些碎碎念。
铁路因为这封信终于决定出门。
他一个人上了山,在小石碑前烧了原封,然后就地坐下,默读翻译件。
“小九,你好。
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面啊,因为我很想你。
同样我也很想去你的国家看看,那里的人一定和你一样真诚善良。
如果可以去,那我会用无偿救治生病的人作为报答。但是想想可能用不上我,因为你的国家和平而干净,不会有恶意释放的传染病。
那我还是不去了,因为我在你的基地很开心,这里的人需要我,我为我的医术感到骄傲,只是遗憾这种骄傲不能与你当面分享。
小九,如果你能看到这封信,请抽空回信好吗?我等你。”
铁路惊觉自己眼下有点湿,他嫌弃地抹了抹,自嘲道:“老家伙出息了,竟然会落泪了。”
“不过话说回来,我现在无比庆幸我是老家伙,按照自然死亡的话……我将此他们早十年来见你……”
“不用像他们一样等太久了。”
此后的数个年头里,他经常独自一个人上山,就这么坐在碑前,一坐就是一天。
上青天,下草黄,一辆装甲指挥车停在这道荒凉的风景线中。
师侦营副营长高城没上车多久又下来了。里面空间宽敞,但他实在觉得压抑闭塞。
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后方冲击线的士兵可不知道他下车了,于是他们手中的枪炮毫不留情地震响。
指挥车上的人在紧急叫高城上车。因为此刻已经有一个炸点在高城的周遭炸开。
草地在他面前崩裂,黄土砰砰打在车体上,也如冰雹一般纷纷落在他身上。
高城感到被什么东西打中了,他低头一看,袖子被流弹壳割破了,破损处还被炙得焦黑。他没有任何反应,看起来有些迟滞,仿佛这与他无关。
指挥车里的参谋拿着通信设备怒骂:“停下!停下!停火!”
但停火前的飞沙砺弹还是让高城的脸部遭了殃。一道血痕豁然出现在他脸上,但他并不感觉疼痛——也许是伤口得过些时候才会作痛,也许是已经麻木了,所以这种痛压根刺激不了他的神经。
史今、甘小宁和马小帅从另一辆车上跳下来,舱门被甩的铿然大响。
史今冲到高城面前,眼里浮着一层泪,脸比黄连还苦:“副营长……已经一周了。”
高城的视线落点转到史今脸上。
他一动不动,任由甘小宁在旁边帮他处理伤口。
“什么一周了?”
史今艰难地回答:“她入土为安已经一周了。”
高城有些茫然:“什么入土为安,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把史今撇到一边,因为他挡了他前行的路。
过了许久,史今在他背后大喊:“你这样已经一周了!大家都可以这样,但你不可以!整个师侦营在等你!”
高城“呵”了一声继续往前走。
史今终于忍不住大悲而哭:“连长!你可以怪我,尽情怪我,但别让自己陷得太深,所有人都在担心你……”
高城被这声连长叫得顿住脚步,他回身疑惑地看史今:“班长?是不是该去招兵了?”
史今喉咙有些梗塞:“什么招兵?”
高城瞪他一眼:“给咱们钢七连招个女兵回来,去榕树村,快点去,晚了就被别人抢跑了……算了,我亲自去!把六一叫上,我带他认识认识他的老乡。”
他眼里有了光亮,面部有了神采:“我得换件衣服,这衣服破了……”
史今打断他:“连长……”
高城莫名其妙:“干什么?伍六一呢?”
史今:“徐八一已经在连里了。”
高城皱眉:“什么?”
史今将衣兜里的照片翻出来给他瞧,那是在钢七连战术训练时指导员拍的。
高城简直奉若至宝:“哦!我忘了,已经来了呀,”他抬头,目光扫过马小帅,又低头,舍不得地看着那张笑脸:“也是,马小帅都来了,她早就来了。”
他笑问史今:“她人呢?”
史今悲悯地说:“落叶归根了。”
高城的笑僵在脸上。
过了很久,他的灵魂好像回来了:“再给我一天时间,明天。”
“明天我就不会这样了,不会让你们担心了。”
有人入土,有人苟活……但都一样,灵魂长眠或是破碎,没有谁可以圆满。
郑世川开了狙击训练楼的探照灯,灯光照在楼下的停车场上形成一个不大不小的光圈。
但他并没有进入这个光圈,而是在边缘站着。
这个时候才六点,但山野里很昏暗,也很阴寂。
有车在渐行渐近,这声音郑世川熟悉,于是他没有抬眼。
直到车停,下来个人,那人走近光圈问他:“吃了没?”
郑世川说:“有酒就行。”他被一圈空酒瓶包围,不用说都知道他几乎变成酒蒙子了。
袁朗开门见山:“各团新选了几个狙击手种子,还是按往年的程序定一定人,然后训练一下。”
郑世川愣了一秒:“相关事我都交给张嘉禾了……”他苦笑:“我大概要慢慢退出了。”
袁朗一点儿不意外,但他依旧追问:“退出?才三十六岁,你打算下半生就在这里荒废吗?”
郑世川:“倒也没有这个打算,大好河山还有的逛。”
袁朗说:“你这种浑浑噩噩的样子,恐怕连道都走不稳当。”
郑世川高高举起酒瓶,他的手臂在颤抖:“不止呢,你看,连东西都拿不稳当了。我已经不配拿枪了……”
袁朗从他手里接过酒瓶喝了一口:“你只是心理作用……大家都很悲痛,但悲痛要有度。”
郑世川直勾勾地看着他,忽然笑得有点古怪:“你以为我只是为这个我唯一认定的人而悲痛是吗?哈哈哈哈哈,我是愧疚。”
袁朗:“我们A大队谁不愧疚?我眼睁睁看着她在我面前被击伤,你认为我不愧疚?”
郑世川打了个酒嗝,将食指贴在唇上示意他先别说。
袁朗沉默下来。
郑世川说:“你知道,我和陈琛很多年前就不对付,但为了我这个徒弟——”
他顿了顿,很遗憾:“虽然大概率是我在自作多情,她好像并不拿我当师傅……为了我这个徒弟,我去找了陈琛,我希望她能不计前嫌为我徒弟谋一条能轻松点儿的路,像她之前走过的那样。”
“没想到陈琛竟然真这么做了……第一年,八一初次维和,桑地尼亚安全、轻松又容易出功绩,这比在一线摸爬滚打好多了。只是没想到第二年开始,渐渐的一切都开始脱离我预想……”
郑世川把脸趴进臂弯,他在沉闷呜咽:“如果不是我,她会活的好好的。归根结底是我害死了她……”
袁朗的拳头攥得死紧,以至于骨节灰白惨淡,一如他的脸色。他想了很久,最终还是选择看开。
按他对徐八一的了解,也许她注定了为理想殉身。能怪谁,怪不得谁,徐八一也不会允许他替她怪谁。
就这个话题他没有再聊下去,只是转到正事:“给你留点时间好好考虑下,我个人希望你能回到教练岗位上来。山里孤寂,你还是多出去走走吧。”
袁朗走后,郑世川的耳边又恢复了寂静。
这种寂静很可怕,他不喜欢,但他走不出这种寂静。
他又给自己灌了一瓶酒。
恍恍惚惚好像又有人来了。
郑世川抬眼,心头瞬间涌上巨大惊喜。
“八一?徐八一……”
徐八一穿着旧的作训服,搂着枪,跪坐在落叶萧萧的树影里。
那作训服是原来702团里发的,训练期间她还是钢七连的士兵。
郑世川看了看周围,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教徐八一狙击技巧的时候——她正在瞄一千米外移动目标。
徐八一总是用侧面对着他,哪怕已经出弹收了枪。每当他说话时,她都不转头过来正视他。
郑世川很轻易就从她的眉眼里瞅见似有若无的疏离和防御。
因为他脾气不好,徐八一不喜欢脾气差的人。
但是,他其实很温柔了,就比如现在,如果徐八一能转头瞄他一眼,那一定能察觉他眼里飞现着一道温柔的光。
不过他很满足了,这个梦很好,他不想再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