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聊至极的葬礼如期举行。
江余带着罗岫,在二楼选择了一个比较隐蔽的观景位,静静俯瞰着楼下亲戚与宾客们的客套寒暄。
她的父亲忙着和在场的每个人高谈阔论,暂时还没有时间关心或者寻找她的踪迹。
碰巧的是,江余的眼神与楼下的谢吟簌撞在了一起。
谢吟簌正跟在江父身侧讨论着什么。偶尔见瞥到二楼的江余,她停下脚步,略有担心地和江余对视了几眼。
江余微微颔首,在众多人群中传达了自己会没事的讯号。
或许是某种微妙的心灵共鸣,同为女性向导的二人相互都知道对方的心思。谢吟簌咬了咬牙,狠下了心后转头继续跟上江父的脚步。
其实江父在和她讨论正式结合之后的事情。一想到江父要求她生下一儿一女,而且最好能够觉醒成为一哨一向,她的排斥和厌恶情绪就达到了顶峰。
且先不说是否能够觉醒成为哨兵或先导的这种随机概率,凭什么她的人生轨迹,必须要一个自以为是的外人来决定?
谢吟簌坚定了自己的直觉和立场。她会在暗处尽可能地帮助江余,就像江余提出可以帮助她远离江裔一样。
江余深深叹了一口气。回忆起自己的母亲,她只觉得无比好笑。
那个天天对她冷淡无比的母亲啊,最后就这么变成一个小小的、方方的盒子。
这么多年来,母亲一步步地走向郁郁寡欢,是她自己活该。如果不是因为她为了显摆和功利的目的来培养姐姐,江余还会多份一点怜悯给母亲。
但母亲没有选择施舍她仁慈。在江泫意外去世后,母亲只会用审视的目光打量江余的全身,仿佛在估计着一个存放于货架上的商品的价格。与其这样,倒不如反省一下为什么自己当初要把她生下来。
江余闭上了眼睛,那些蕴藏在内心深处的疑问犹如幻听一般,萦绕在她的耳边不断质问。
母亲生她的时候,问过她的感受了吗?问过她想不想被生下来吗?如果江余知道未来自己的人生会是这般模样,她是否还会选择大声哭喊着,从母亲温暖的羊水中出生呢?
无数没有正解的疑问被楼下一个身影的出现打断,江余心心念念的主角终于出场了。
江裔穿着正装,正握着酒杯接受着亲戚们的恭维。在穿过人群后,他无意间环顾了一圈二楼的亲戚们。
江余站在二楼的围栏边,低头和江裔对视。猎物和猎人同时注意到对方,但谁是猎物、谁是猎人,这个问题不太好定义。
江裔在看到江余的瞬间,恨不得将手中的酒杯捏碎。
江余一路注视着他放下没有喝完的红酒,沿着二楼的楼梯走上来。江裔的眼神仿佛要将
她剁碎一般,也没有从江余身上挪开。
“死过来。”
江裔一把抓住江余的头发,非常用力地将她拖到楼梯口。
头发连着头皮,一股难以忍受的剧烈疼痛感传来,让江余甚至不需要装作可怜的样子。
江裔根本不在乎自己姐姐的感受。他的手指深深嵌入江余的发丝中,拖拽着姐姐走下楼梯,仿佛江余只是一个没有生命的陈年麻袋。
罗岫拿着手机站在比较远的位置。他极力克制着想冲上去解救江余的冲动,确保手机录像能够清晰地拍到江裔的暴行。
一些正在悼念江夫人的亲戚见到江裔这样的行为,吃惊地捂住嘴巴和身边人窃窃私语。
楼梯上很危险,江余没有进行太大幅度的反抗。
江裔拖行着江余来到所有宾客的中心,然后把姐姐像丢垃圾一样松了手。他怒目圆瞪,仿佛一条生气的金鱼那般,用手指着江余开始批判她的罪行。
“这个女人,不配成为我的姐姐。她害死了江家的长姐江泫,又对父母不闻不问,甚至到现在都没有为江家做出成就和贡献。从现在起,她应该正式被江家扫地出门。”
在弟弟说这些话的时候,江余正从浑身的疼痛中缓和下来。即使不是感官敏锐的哨兵,她也能够感受到无数双视线都落在自己身上,将她身上未散去的疼痛越烧越烫。
江余快速确认了脑袋的受伤情况。哨兵和向导通过后天的训练,身体素质会比普通人高出数倍。即使是刚刚一路的拖拽,她也没有找到外置伤口,或者是任何关于脑震荡的症状。
她听到身边有人犹豫地打着圆场道:“可是……这毕竟是江夫人的葬礼。你这么对待自己的亲姐姐……不太好吧?”
“对呀对呀。虽然你姐一事无成,但都是一个妈肚子里出生的,至少不要在葬礼上起冲突啊。”
“小裔这孩子啊,从小就冲动。当姐姐的当然要宽容一下他,这件事情就这样过去吧。”
周围亲戚们你一句我一句表达着自己的观点,但多数并没有支持江裔的做法。他站在原地,突然产生一种失宠的错觉。
从小到大,他做的一切都是对的。所有人都是为他铺路的垫脚石,所有人必须无条件地接受他的任性。
江裔的思绪不免有些混乱。他低下头,看到了江余无辜又毫无波澜的眼神。
原来他太愤怒了,以至于没有注意到江余的举动都是蓄谋已久。
“在我们江家,这就是不听话的后果。”作为一家之主的江父并没有出手干涉这场闹剧,而是高高在上地用命令的口吻对谢吟簌许下未来的期待,“希望你和江裔正式结合之后,能比她聪慧一些。”
在看到江余被一路拖下楼梯,谢吟簌差点把自己的掌心掐出血。到底是怎样冷血的人,才会如此对待自己的姐姐和女儿?
她想站出来挡在江余身前,将装满昂贵红酒的高脚杯扔在这两个男人脸上。
但是为了在遥远未来那微弱的胜利,她不得不掩盖所有的反抗意识,装作顺从的小绵羊暂时臣服于威严之下。
谢吟簌摆出一副受教了的姿态,乖巧地回答道:“好的,伯父。”
见江父以一种欣赏的神情看着眼前的景象,谢吟簌抬头看向二楼之前江余站立的地方。
如果她2S向导的五感没有出错,江余的匹配哨兵罗岫应该也在现场。但是对方没有冲出来制止这荒诞的行为,一定是江余早就计划好的一环。
和谢吟簌一样,罗岫的愤怒更为明显。但因为他是唯一能够帮助江余拍下证据的人,所以他不得不隐忍着心中熊熊燃烧的愤怒。
他第一次主动意识到,他的情绪会因为另一个人而大幅度波动。即使曾经出现过这样的轻微情绪,他也不知道这是什么。
罗岫难以描述此时此刻的心情,也许这就是圣所教科书上所说的情感共鸣。
几位表面好心的亲戚扶起江余,帮她整理好衣服后,将她引到休息室内。
停车场的门口汇合吧。江余在精神连接中,向罗岫传达了一句讯息。
她客套地应付了那些亲戚,然后选择在无数视线中离开了这个荒唐的地方。
虽然全身还有些隐隐作痛,但江余感觉每一步都十分轻松。是因为目睹江裔不再完全受宠的场面,还是因为抓到了江裔真实性格的把柄?
她凝视着远方阴沉的天空,然后注意到早已等待的罗岫。
“你拍到了吗?”江余首先询问的便是此行的目的,是否录到了江裔的某些把柄。
“嗯,拍到了。镜头可能会比较晃,没问题吗?”罗岫从口袋里掏出录像的手机,郑重地交给江余。
“没关系,拍到就好。辛苦你了。”
在江余接过手机后,罗岫突然一把抱住江余。
他不忍心看着自己的向导被如此对待,但是为了江余能够顺利掰倒江裔,他无法做出任何干涉。
只有与江余拥抱,罗岫才感觉得到她的存在。江余的身板和精神都不脆弱,但是为什么他就那么害怕她突然悄无声息、缓慢地消失呢?
“你勒得我要无法呼吸了。”
“抱歉……我很担心你。”
“知道了,谢谢你的关心。我没事,回去稍微处理一下就好。”
“你需要去医疗部检查一下吗?”
“我会的。”为了自己的身体安全,江余还是决定去检查一下。医疗部的小型治疗仪可以快速恢复一些轻伤,不然罗岫可能会在她耳边持续唠叨这件事情。
在得到确切的回答后,罗岫才放开江余。
从前相处的日子里,罗岫都没有如此强烈的情绪溢出。江余打量着罗岫的整个面容,直白地说出了内心所想,“你第一次情绪这么明显。”
“我自己也意识到了。”罗岫有些尴尬,仿佛像犯了什么错误一样,有些局促不安地承认道。
“恭喜你,离拥有完整的自我更近了一步。”
明明听着像是祝福,罗岫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他的内心萌生了一个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你以前……一直被这样对待吗?”
“也不是每天都这样。”江余淡淡地回忆起过去,试图寻找一些不那么悲惨的经历,“不过我早就习惯了,小时候我的父亲也对我这么干过。”
那时候我想模仿姐姐,留女孩子柔顺的长头发。
那个时候我还在洗澡,父亲就毫不留情地冲进浴室。他不顾浑身没有遮蔽的我,拽着我的头发就拖行到浴室外。
门外是母亲居高临下的俯视。我看不清母亲的表情,但她那双直勾勾的眼睛审视着我,仿佛我犯下了不可饶恕的滔天大罪。
然后,锋利的剪刀撕扯着我的头发,那些白色的发丝就此与我分离。
我的背上还残留着水珠。那些被剪断的发丝就贴在我的后背上,又湿又痒。
无论长发还是短发都没有错,不是吗?
这个简短的故事通过精神连接分享给罗岫,让他沉默到一时忘记了如何做出回馈。
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能够肆意掌掴他的母亲。
那是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大雨天,雨点打在窗户上的噼啪声,伴随着老旧水管的排水声,还有响亮的关门声。
还只是孩子的他,就这么被母亲推到家门外反思。脸上还留着母亲的手印,火辣辣的疼痛与雨水的冰冷刺骨混杂在一起,深深地刻在他的脑海。
因为做不到完美,所以不完美的那部分会被无限放大。就像从小的数学考试,尽所有的努力考了九十九分,并不会得到哪怕是一句的夸奖,而是被质问为什么会丢掉那一分。
罗岫不打算继续思考那样的家庭,于是和江余谁也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快步在停车场里找到汽车。
坐上副驾后,一向对食物没有什么要求的江余提议道:“我想吃炸酱面了。”
虽然对炸酱面并不持有狂热的喜爱,但江余脑海中冒出的第一个食物就是它。
“等会儿我们就去老街吃。”罗岫发动汽车,边驶出停车场,边很自然地答应了下来。
话音未落,挡风玻璃上突然传来滴滴答答的声音,让两人同时抬头向上看去。
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