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浅照,将暮之时,几只飞鸟轻拍翎羽,各投林间,云烟浩渺,炊烟渐起。
一驾马车从高阳里荀宅缓缓驶出,车外虽平淡却亦平静的景象一一逝去,几丝悠悠白云随车飘游,转过好几条长街后在一所牌匾上未言屋主姓氏,仅牌匾上书“椒丘”二字的屋宅前停下。枯墨在狼毫、匾面间流转,竟消减了几分枯寂,横生了数点生意,残荷听雨。"椒丘”两字自有闲庭信步随心小憩的悠然,步余马于兰皋兮……
已是月初现于东,清清莹莹如缀于天幕的浅玉,车上人下了马车,款步穿过庭院,步入书房内。不出意料地看到那抹青色的身影。
那青衫少年正坐在案几前执笔而书,见到来人,立刻起身行礼,拽着他一同在案几旁坐下,随后将一叠书简推了过去,来人坐下手指,轻抚书简上一列列墨痕。
此人仪容极美,身形修长,身姿挺拔,面容和双手皆泛着玉石的光泽,双眸中似乎流转了千年的秋水。
浑然玉削成。
似是不适应来人那在家亦是身姿端正,一丝不苟的架势,少年拉拉他的袖摆:“师父可是在慈明先生那坐的太久,背都坐麻了”
来人浅浅一笑登时放松,有如玉山将崩冰雪初融,只显出随和,却一点也不令人觉得伛偻。
少年露出笑容:“师父,嘉写的可有长进?”
来人伸出一只手指,在少年眼前晃了晃:“唤吾夫子……”有一种说不出的无力感。
此人号若安,大概是受荀神君的影响,人称若安君。昔去阳翟本是找水镜先生叙旧,不料在郭宅前看到了小狐狸团子般的郭嘉。本打算亲亲揉揉抱抱就放了,但一抱在手中就不想放手了。
后来小狐狸郭嘉拜了他做夫子,但慢慢的夫子就变成了师父,开头他怜他丧父,也不忍去纠正,慢慢的到后来他就发现他纠正不了了……
夫子和师父的差异当然大。前者只是依孔老夫子例交束脩授课,传道授业便可了事,没什么多余负担,而后者就相当于是多了一个儿子,儿子方方面面哪里不要操心?(自然这是负责任的师父)
而这年头读书人哪里会只有一个恩师?就如举孝廉茂才举到了那位州牧刺史大人就是你的恩师了。
不由得有些气闷,于是抬头唤了声嬷嬷:“嘉哥儿的药可以端上来了!”
还在冒着热气的药碗被端了上来,若安君满意地看着盛在白瓷碗中的药贴着碗壁微微冒泡,泛着新鲜而醇厚的药草气息。略略放凉后用手心试试温度,转过身至少有一半是强迫地给郭嘉喂下药汤。
他满意于郭嘉今日不逃不闹连带着心情也好了些,却在把药碗递还回去时好心情烟消云散,送药过来的,不是他惯用安排好的嬷嬷,而是一个年少俏丽的使女,转瞬间眼尾迸射出一道寒芒,随即又恢复成端肃温和的眼神。
使女只觉犹如一根在三尺冰下淬炼过的寒针扎下,却又被拂面春风蒸融,春风乍暖,她不由得微微抬头,似是要寻探被拂绿的万堤杨柳。这一抬头便触到一双眼眸,有如坠入仲秋未晨时的星河,河面上泛起了雾气,犹如初寒天里的云翳。
是嘉郎君。
那女使不由脸颊略染嫣色,低头告退。
殊不知,郭嘉正满心怨念地盯着她方才所立之处:站哪不好,你为什么堵着门啊?
那壁厢,若安君亦是怨望不减郭嘉,想到这,不得不叹荀家好家风,阿谌阿彧以至仲豫,哪个不是正经世家出身?比嘉儿还大上不少,莫说美貌使女,连伺候的小厮也就二三个[1]。阳翟郭氏的人是不知事还是成心的?
摇摇头,亲自去倒来白水给郭嘉漱口,嘉嘉每次喝完药就像吃错药一样半晕在原地,曾经还有一个郎中,因为他服完药的惨烈景象而被吓得大汗淋漓险些魂不附体再也不敢上门。
郭嘉漱完口之后,似乎活过来一点,可怜巴巴地拽着他的袖子要果脯,被果断拒绝后,立刻又眼珠一会儿翻白,一会儿转黑,就像要晕死过去。
而这份怨望似乎到亥时还没有散,他复踏进书房时,只看到郭嘉依旧穿着黄昏时那身衣衫,这都月挂中天了,还不加件衣裳?伸手抚上郭嘉的瘦薄的肩,一片寒凉。一边解下外袍给郭嘉披上,一边喝来仆从:
“哥儿冷了都不知道!你们郭家的哥儿姐儿都是不睡觉的吗?这么晚了,还不知道服侍小郎君睡觉?”
若安君冷眼剽了一下去准备盥洗之物的婆子,揉了揉眉心,留下外衫又复步入庭院内。夜色凄寒,清光皎皎。他抬头望去,中天上的玉盘仿似一张无悲无喜,细看又淡隐愁郁的脸庞。而从室内的郭嘉眼里,月华仿佛给他披上一身银辉外衫,霞举神飞,似要凌空远去。
千秋水仿佛从天庭倾泻而下披拂在他身上,不复方才的温如秋水,而是寒凉如秋水。
若安君踱到了后院庭,郭嘉已经去睡了,也不担心他会来寻自己又要一番解释加哄劝,至于那些仆从来一个灭一个,来两个灭一双。他在与卧房相连的小隔间里掩上门,独自拨弄称量那些药材,昔日荀慈明遭党锢,隐于海上,又南遁汉滨,积十余年,以著述为事,遂称为硕儒。但是那些时日的颠沛流离,海上汉滨……那些南方湿热之地,终是损害了他的身体。关于医药之事,他也愿亲手操持,不假人手。
郭嘉其实并不是一个病秧子,虽然自己会逼着他喝药,但他的身子并不能称的上羸弱,这也是为什么自己叫他吃药时他总会各种撒娇卖乖,毕竟还是个十岁左右的孩子
他非是道士但自小崇慕黄老之学而非在魏地流行更易混饭吃的儒学,后来虽也精于儒家之道,在这颍川之地亦是与旁人和而不同,郭嘉若非自幼体弱,其母亦未必舍得他。皆是为物之外所惑心……
晚风吹起竹帘上青黛的络子,卷去又拂来。
悠悠……千日千年转首过,若是能静好如蜿蜒邦平直的青石板路,山寺林间的闲敲棋子,淡品清酒。
那多好。
此夜,天河星斗翻旋,地上人安寐。
[1]悦字仲豫,俭之子也。家贫无书,每之人间,所见篇牍,一览多能诵记。
倒数第三段和第四段之间是不矛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