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有些贪杯,不碍事的。”唐婥听到熟悉的声音,紧绷的身体顿时放松了下来,甚至还有心情笑着对荀攸说,“公达可是下值了?若是没什么事不如一起归家?”
荀攸也担心她第一次参加宫宴,还有些醉酒,路上不安全,于是便顺势送唐婥回府。
当他们回到汝阳侯府时,荀彧并不在家,听家仆说是午后天使来宣诏后就赶往将军府了,于是荀攸索性留下来等他回来。在穿廊上走过,不断地有管事和侍女恭喜女君,听上去,汝阳侯唐婥被命为汝阳县令的事情,已经传遍了整个雒阳。
唐婥被任为县令,实在太过惊世骇俗。虽然刚刚在路上,她已经将宴会上众人的反应一一告知,听上去有陛下和大将军支持,无人敢当面反对,但实际这是一步险棋。
皇帝并不是真的蠢钝,唐婥献上各种珍贵新奇的贺礼自然能讨他欢心,但这些并不足以让他顶着满朝文武的反对声,破天荒的命一位女子为官。虽然没有和曹嵩有任何交集,但荀攸通过这几日对皇帝观察,做出了和他大致一样的判断。
皇帝不过是借唐婥观察各方的反应,以此来判断臣属是否忠诚。
至于大将军何进,意图就更好猜了。先前听闻汝阳侯得皇帝欢心,于是便想借她之口为史侯美言几句,故而邀请她去赴宴,只是谁也没想到这将军府的宴还没去,皇帝的任免就到了。
大将军突然亲近唐婥,定然是有人在背后为其谋划,只是这亲近的态度大抵是以唐婥只是单纯的受皇帝喜欢的侯爵为前提的,毕竟计划赶不上变化,今日任免直接改变了唐婥的身份和处境,大将军身边都是士族,再为她说话恐怕就不妥了。
但是,宴会上大将军的僚属们都不在,所以将军才依原先的想法为她美言。只是大将军好谋无决,为表现得亲近文士们,喜好广纳士族们的建议,等宴会结束他回了将军府,恐怕就要被群情激昂的士族们包围了,说不准明日就又带头抨击自己这位小叔母了。
想到小叔父已经去了大将军府,荀攸木着脸继续发呆,好像刚刚在脑子里想这么多的根本不是他一样。
快要宵禁时,汝阳侯府外马蹄声响起,倚靠在门廊边上的青衣僮仆连忙站直快步迎上去,接过男主人手中的缰绳,搬来踏凳扶荀彧下马。
荀彧将马交给僮仆后并没有着急往府中走,而是扶着侍从的胳膊长出一口浊气,将眉宇间的疲倦藏起,才缓步进门。午间十分,应该是朝贺上宣读赏赐时,宫中来的天使便赶到府中宣读诏书。
在接过诏书后他就立刻想通了其中关节,再联系昨日收到的将军府的请帖,他虽然没有拜谒过皇帝,但也对他和何进的想法猜出一二。
所以他赶在宫中宴会没结束前就去将军府拜访了陈琳,借着与他闲谈一直等到大将军的其他幕僚得到消息赶到将军府。
与士子们唇枪舌战实在不是他所长,毕竟前世他在曹操那里一直都负责居中统筹,只有在刚刚投奔曹操时和他的手下将领们据理力争过。不过此时也容不得他犹豫,如果不能在今晚说服大将军,唐婥很可能会前功尽弃,甚至有可能遭到天下士族的诽谤——士族在自身利益被侵犯时,根本没有旁人想的那样高尚。
唐婥此时正将自己埋在浴池里将身上的铅华洗干净。为了参加宫宴她的身上涂着厚厚的香膏,冬日里永远都埋在衣服里的脖子,前/胸等地方也敷着铅粉,就连手腕上都细细涂上一层又一层的露华百英粉。
厚重的礼服已经被拿去洗净,吴姆用篦子轻柔的为唐婥疏通头发,一边梳一边念叨着,“女君如今得偿所愿,这重身之事也要放在心上啊。早日生下大子,日后主君得了爵位也好传承。”汉律规定,若是没有特殊贡献,女子的爵位是不能传给后代的。
“重身之事也不是我一人能决定的。”唐婥神情厌厌地仰躺在浴池里,乌黑的头发散落在池边。侍女们用长柄漆勺将潘汁浇在她的头发上,一个中年侍女跪坐在一旁为唐婥按摩头皮来放松紧绷了一天的精神。
吴姆见唐婥对此事并不热心,忧虑的对她说,“女君总是同主君说些天下将乱的话,奴虽然不懂,但若真如您所说,这日后重身就危险了。如果不趁着此时诞下大子,日后再怀可如何是好啊?”
“吴姆莫担忧。”唐婥闭着眼睛,并不操心这些事,“若是缘分到了,自然就有了。”缘分是佛家词语,对于吴姆来说却不难理解。建和元年时,有沙门僧来洛献佛经,桓帝特命其居雒阳翻译佛典,在雒阳城内掀起了一阵拜读佛典的热潮,简单的佛家词语得到了大量的普及。
吴姆见唐婥兴致不高,也没再说下去,而是轻声招呼旁边的侍女为唐婥准备蜜水,转身去招呼在书房里看书的荀攸了。
当唐婥梳洗完毕回到书房时,荀彧已经回来。因为头发还未干,披头散发的见外人实在失礼,所以吴姆命人搭起屏风让唐婥在屏风里一边同两人聊谈,一边擦干头发。
荀彧并没有提自己今天究竟在将军府干了什么,只是说他已经同大将军说过,明日将军府的宴席可以不去了。
荀攸正垂着眼喝茶,闻言抬起眼皮扫过荀彧一如往常的温和微笑,又撇了一旁的漆屏就继续沉默。
荀攸向来想的很多,却少有说出口的时候,荀彧早已习惯,为他添了茶后笑着问道,“还未祝贺公达上任,同僚们可好相与?”
“都好。”荀攸沉着眼眸,“只是宦者们颇为尖酸,越权者众。”他是黄门侍郎,主要职责是为皇帝出谋划策和代行政务,但因宫中宦官势大,他这个黄门侍郎最后只能成为一个宣读诏书的闲职。
“如今情势,莫要与他们争锋才是。”荀彧应和着,虽然从声音上听不出有任何疲倦,可荀攸还是敏锐的察觉到他的倦怠,也不再开启话题,而是寻了个借口便回客房休息。
“文若。”等到两人也回到寝室内,唐婥亲自为荀彧卸下头冠,散开头发,“今日辛苦了。”
荀彧伸手接过她手上的头冠,身体微微向后靠在唐婥的身上,眉宇间终于透出些许疲倦,甚至两眉都拧在一起。唐婥轻柔的用手环着荀彧,让他靠的更舒服一些。
两人的头发在她的肩头交缠,分不清彼此。
“阿婥才辛苦,今日宴饮定然相当难熬。”他理解的笑笑,不需要唐婥去描述自己今天的遭遇就已经猜到她受到的冷待。
“坐在一群老者堆里确实有些尴尬,不过好在有济南相在,才没有被人笑话。”唐婥收拢手臂,将自己和荀彧贴的更紧些,然后把头搭在他的肩膀上低声抱怨道,“那些人真是肆意,我甚至听到有人在大庭广众下与舞女欢好。”
“所以我也不愿参加那些宴会。”荀彧侧头蹭蹭唐婥的脸颊,“想要假装喝醉,免得被人打扰可是个技术活。”
“这么方便的技巧,下回文若可一定要教我。”唐婥笑着打趣道,将自己早晨关于和荀彧分房睡的计划抛到了九霄云外。
两人心有灵犀的都没有提今天皇帝任命唐婥的事,但心里都在怜惜对方今日的操劳。即使荀彧不说,唐婥也明白他去大将军府即使不受那些幕僚刁难,也难免被冷嘲热讽一番。
荀彧是去为自己扫平障碍的。
荀彧将唐婥的胳膊一拉,轻易地将她从自己背后扯到怀里,鼻息间萦绕着唐婥身上香粉的味道,他满足的深深吸了一口气,好像扫清了身上的疲倦一般,答应着,“阿婥如此聪慧,定然是一教就会的。”
唐婥柔和下眉眼,用手揽着荀彧的脖子在他耳边轻声问道,“今日吴姆催促我尽快重身,不知文若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