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志吴书]朝旭于江东 第216章 个人篇（诸葛亮篇之三）：栀子花开

1、

江风混着残兵们身上的血腥味扑在船板上。

夷陵的大败，令所有幸存下来的士卒们都还活在那场如同噩梦般的烈火中。

诸葛亮将她抱进船舱时，舱内的谈话声戛然而止，几十双眼睛齐刷刷望来。

他们认得这女子，那是差点一箭射穿刘备咽喉的吴兵、是那东吴主将陆议的近侍和主记，此刻却被他们汉国的丞相护在怀里。

“丞相，这女的……”

一个断了胳膊的校尉刚开口，就被同伴拽了拽袖子。

舱外江水拍打着船身，没人有力气再动怒，只剩战败后的麻木。

诸葛亮抱着她穿过疲惫的人群，在船舱的一角将她放下，在她的身边坐下，解释道：“主公已将她许给我做妻。”

舱内静得能听见雨点打在船舱顶部的声响。

半晌，有个小兵低笑出声：“难怪丞相多年不娶，原是等着这般神勇的人物。丞相命硬，定能压住。”

他本能地扯了扯嘴角，似乎是想冲淡些战败的压抑。

接着就被旁边的老兵瞪了一眼：“刚从鬼门关爬回来，还有心思说这个？”

“前路还长，养好精神要紧。”

诸葛亮的声音裹着江风透着凉意，却没带怒气，他低头整理她的衣襟、凝视着她沉睡的脸，思绪飘回了赤壁结束后的那两年。

“该回家了。”

2、

......

“孔明觉得朝旭如何？我听说，你有意于她。”

那日，孙权执壶的手悬在半空，为诸葛亮续上酒水。

诸葛亮握着羽扇的手紧了紧。

“吴侯说笑了。”他迎上孙权的目光，“童姑娘才智过人，堪为良配，只是……”

“只是你当她是我的人，不敢肖想？”孙权将酒杯推到他面前，“孤知道你瞧得上她，她也常说孔明先生用兵如神。”他突然倾身压低声音，道，“孤愿将她许给你。”

诸葛亮眨眼的速度加快了些，鼻间里似乎也飘入了她身上常有的气味，他摇头：“吴侯，此事万万不可。”

“孤的人又如何？”孙权打断他，“如今联盟初定，需得有更牢的绳把咱们捆在一起。你随玄德公去取荆州，前路艰险，身边总得有个知冷知热的人。”

他见诸葛亮眉头紧锁，又添了句：“你当孤愿意？可放眼江东，谁配得上你？唯有她一人。”

诸葛亮盯着酒杯里的倒影，心头一阵悸动，却又很快强压下那份喜悦。他即将随刘备入荆州，前路漫漫，她在江东有吴侯庇护、又陆家撑腰，何苦跟着自己受这份罪？

可一想到她若是真能如同他梦里那般与他同行，好不容易压下的心，又猛地跳动起来。

他抬眼看向孙权：“您打算如何与她说？”

“这你不必担心。” 孙权端起酒爵一饮而尽，喉结滚动时，目光飘向帐外，语气里藏着不易察觉的不舍，“孤说，孔明先生文能安邦武能定国，你收他做个‘男妾’，往后帐里有两个英雄护着你，岂不是美事？”

说完，他突然露出狡黠的笑容。

诸葛亮一愣，随即失笑。

3、

......

舱外江水突然翻涌，诸葛亮收回思绪，见她额角沁出细汗，便准备用衣袖替她擦汗。

就在这时，他的耳边传来熟悉的笑声：“丞相这细心劲儿，倒比当年在赤壁和我一起照顾伤兵时还甚。”

他没回头，只将衣袖轻轻按在她眉心，为她拭去汗水。

......

夜深，放粥时，舱尾不断传来的压抑哭声。

哭声的主人是个刚断了腿的小兵，接过粥碗时，手抖得厉害，泪珠不断掉进碗里，溅起细碎的米花。

“吃点吧。”旁边少了只胳膊的老兵把自己的粥推过去半碗，“你哥在天上看着，知道你糟蹋粮食准得骂你。”

这话刚落，抽噎声仿佛能传染一般，先是稀疏的几声，之后渐渐扩大范围，直到随处可闻。

诸葛亮低头看着怀里的她，此时的她正蹙着眉头，像是在做什么不安稳的梦。

“丞相，您也喝点吧。” 送粥的伙夫把碗递过来，眼神在她的脸上打了个转，又无言地低下头，“要给她预留吗？”

诸葛亮接过粥碗，凝视着她的侧脸，片刻后，道：“不必，她还没醒。”

……

诸葛亮喝着粥——说是粥，其实已经稀和热水差不多，刘备此次征伐，持续时间太久，粮食储备被大量消耗，考虑到战败时大多数人没有胃口，而回程也不过一天一夜，这部分的食物便在安排下被减少——盯着她的睡脸，恍惚间，好像又想起了自己与她完婚时的那一晚。

那晚，得知孙权纳了步练师的她推开他的房门，那夜，红烛燃到烧尽，窗上映着两个交叠的影子，倒比帐外的春色更烈。

那之后，诸葛亮便随刘备入了南郡。

4，

自入南郡以来，诸葛亮每日处理的文书堆得比案几还高。

督办粮秣转运归他管，调和荆州旧部与刘军的矛盾归他管，当地的征税问题也归他管。

除此之外，刘备还将与孙权的通信的事情也交给了他。

诸葛亮本意是不谈论私事，只谈论公事，耐不住孙权什么都想打听，连荆州有什么人才都好奇。

相对的，他也什么话都爱往信里写。

“建业的栀子花开了，孔明有空可以来看看。”

“听说建业底下有巨人保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诸葛亮每天都忙得脚不沾地，她的声音也好像被忙碌吞噬，再也没有听见。

直到，某次回信里，孙权的字迹带着几分刻意的潦草：“朝旭有孕了，医师说脉象稳健。”

这一刻，诸葛亮手中的笔悬在了空中，时间仿佛静止了那般，南郡的风带着窗外的栀子花香飘来。

时隔数月，他终于又听见了平行时空里的她的声音：“孔明你看这脉案，大夫说像个女儿呢。”

她的声音带着些微喘，“你说取什么名好？”

诸葛亮望着案头堆叠的文书，当地豪族强占百姓土地应付征税的卷宗还敞着页，属吏送来的报告上、朱砂标出的灌溉渠还等着他批复。

可胸腔里那股暖意却从心口漫到指尖，让他不自觉地上扬嘴角。

一时间，思绪万千。

他深吸一口气，将那封信放到一边，他认为自己需要更多时间来思考回信，所以他必须优先完成手里的工作。

于是，他提起笔，重新蘸墨、投入工作，可笔尖落下时，笔画却比往日圆润了几分。

……

不知过去多久，屋外传来脚步声，是糜竺端着茶进来。

“军师今日心情甚好？”

他刚从孱陵县核查归来，见诸葛亮笔下的字迹带着难以掩饰的轻快，忍不住好奇：“有好事？”

诸葛亮抬眸时，眼角的笑意还未散去。

他指了指案上刚写好的 “劝农桑，薄赋税” 字样，声音里带着微不可察的轻快：“荆州有望，民生渐稳，自然值得高兴。”

5，

茶续了一次又一次，第一次是糜竺，第二次是马良，第三次是伊籍……添茶的人换了一波又一波，每次离开时都会带走一部分处理完的公文，而每次到来，也都会带来新的事务。

直到暮色漫上案几，诸葛亮才想起赵云说过，今天会派属吏还取临沮屯田的批文。

他记得自己处理过这份批文，却因为来的人太多，不知被谁带来的事情压在了底下，伸手去翻找时，一片花瓣混在一堆卷宗中飘落到他的面前。

诸葛亮伸手捡起那片花瓣，凑到近前细嗅，浓郁且清甜，一闻便知是屋外的栀子花。

大概是谁进来时，不小心将花瓣卷了进来。

诸葛亮望着指尖的栀子花瓣，因公务而强压下的喜悦再度翻涌。

蓦然间，诸葛亮想起了在自己知道她的孕期时，跟着栀子花香飘入的声音。

“孔明你看这脉案，大夫说像个女儿呢。”

“你说取什么名好？”

6、

夜深，船在江浪里轻轻摇晃。

后舱传来压抑的呓语，是个新兵，反复哭喊着 “别杀我”。

头顶飘来乌云，遮住了月亮，她没有被吵醒，只是翻了个身，贴着他的方向继续昏睡。

见着她似乎安稳又无忧的睡颜时，诸葛亮的脑子里突然又冒出了另一个念头。

多少性命葬在夷陵，多少像她这般的女子正等着丈夫归来，而自己却在这战败的归途中，护着一个曾是“敌兵”的妻子。

他忍不住问自己，这样好吗？

这时，有在周围休息的老兵从噩梦中惊醒，发出一声短促的嘶吼，随即又捂住嘴无声地哽咽。

诸葛亮站起身，给那老兵递过一瓢水。

“丞相也没睡？”老兵的声音嘶哑，“这江风，比猇亭的血腥味还呛人。”

诸葛亮接过空瓢，望着老兵肩上染血的绷带：“回家就好了。”

话刚出口就觉得虚妄。

多少家庭的圆满，早已沉在这片江里，回了家又能怎样？

他转身回到童曦身边，见她眉头又蹙起来。沉思间，指尖已无意识地划过她的指缝。

掌心的温度透过肌肤传来时，江风突然送来句极轻的絮语，像是从很远的时空飘来：“孔明你看这摇篮，果儿抓着栏杆笑呢……”

7，

得知她有喜后的数月，孙权再次带来了喜讯。

“母女平安，眉眼似你。对外称是孤的庶女，名果。”

果……孙果……

他默念着这个名字。

原来在孙权眼里，她和孩子终究是孙家的人。

可转念一想，她若顶着 “诸葛亮的夫人” 的名号留在江东，只会招来更多不必要的麻烦。

“军师，益州送来急报，主公在涪城受阻。”

向朗的声音将他拽回现实。

诸葛亮看向自己案上堆着的南郡各县的户籍清册，深吸一口气，提笔在公文上批复。现在事务繁多，军务更是繁杂，容不得片刻分心。

只是笔尖划过“军粮”二字时，他忽然听见了她在平行时空里笑着说：“快看，果儿长牙了，正啃你做的小木鱼呢。”

8，

那之后不久，刘备入益州的消息传来，空气里都弥漫着联盟松动的气息。

诸葛亮站在城头，望着江东的方向，终究没敢派人接她。

再后来，两国每有物资往来，他知道她素来偏爱更加耐用而非华美的布料，便总在给孙权妻妾的贡品里多备几匹她喜欢得款式；给孙家孩童送周岁礼时，又总会混入刻着栀子花的长命锁，那是他在处理零陵郡叛乱事务的间隙刻的。

吕蒙白衣渡江，关羽败走麦城的消息接连传到成都时，诸葛亮正在核对荆南四郡的粮草账目。

他盯着“吕蒙”二字，冷静了很久之后，开始着手安排属官们带上他的指示去各部，以最快的速度准备后续事务。

做完所有事情，才终于抽空将和离信写下，信的内容极短：“吴蜀既绝，婚嫁当断。各自安好，不复相见。”

转身时，袖摆扫落了案上的木鱼，那是他给女儿做的第二个礼物。

此后数年，常有同僚提及婚事，他总是望着案上没处理完的文件摇头。

“孔明你看这蜀锦被面，果儿说要绣满栀子花呢。”

平行时空的声音总在这时响起，搅得他心神不宁。

他以为此生再无交集，却没想到会在八卦阵里，看见她弯弓搭箭的身影……

9、

回忆的潮水退去时，头顶的云雾已经完全散去。

月光中，诸葛亮望着她沉睡的脸，指尖拂过她的脸庞。

倦意漫上来，他解下外袍盖在两人身上，握着她的手缓缓躺下。

“孔明你看果儿画的全家福，把你画成了个大胡子。”

平行时空的笑声在耳畔萦绕。

梦里，在南郡的栀子花丛前，她抱着襁褓中的女儿，他手里举着刚刻好的木鱼，江风送来如春日的阳光般温暖的温度。

个人篇（诸葛亮篇之三）：栀子花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