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正好,天幕垂,新月弯环浅晕眉。(注1)
蒙恬骑在马上,看着不远处的铁甲兵执戟而刺,挥动间鲜血飞溅,收割一条条性命。有火油在争斗间被打落,火苗随着泼洒的灯油四散开来,遇着易燃的东西又迅速窜起,顷刻间便已形成了不小的火墙。
砍杀声与哭喊声嘈杂错落,将这夜也变得鼓噪了起来。蒙恬直视前方,抬手,一小将立刻策马上前,躬身拜道:“将军有何吩咐?”
“加快速度,一个不留。”
“是。”
死亡远远比生存要容易的多,这一场杀戮很快就结束了。
兵戈颤颤,兀自滴血,似乎嗜血之意未歇,无声嗡鸣。铁甲军步履沉沉,整齐有序地跟在执纛者身后,只余下后方火蛇翻卷,吞没那一具具死不瞑目的皮囊。
“砰”,天空中滑过一道焰火,带着红色的尾焰,将这黑夜撕破了一瞬。
星魂抬头望去,焰火炸裂又消逝,融进他眼底的深色。他执缰策马,身后是行尸般的的阴阳傀儡,以及甲胄围身的秦卒。
他看起来面色青白,和旁边傀儡露出的皮肤一样。虽然看起来精神不错,却不知为何,给人一种同傀儡别无二致的死气。奇怪的是,他戴了个黑色镂空半面面具,口鼻连着下巴都被盖在面具之下,埋在高领之中,令人不得窥见。
前方是一个低矮的囚车,空间异常狭小,人跪困在其中动弹不得。囚车行路颠簸,囚人随着左右晃动,磕在硬实的木头上也不发一声,只下次再被颠回来。
路线变换,始终跟随者囚人伸出的手。
不久,车马停下,悄寂无声。前方黑暗中渐渐有一点蓝光出现,继而越来越近,原来是一只发着蓝光的雾气形成的小鸟。星魂伸手,那雾状的鸟儿落在他手里,扑腾着翅膀跳了几下,不甚清晰的头部还转了转,好像在说些什么。星魂看了一会儿,然后捏灭手中的小鸟。
“将这里围起来,一个都不能放走。”
淡漠的声音自面具下传出,周围的兵卒领命,呈合围之势迅速散开,潜行在暗夜里。
□□的马匹按捺不住,偶尔响起唏律之声,马蹄踏在地上,似是等不及要向远处隐约露出的灯火处开进。墨家叛逆,就在那里。
星魂望着斑驳的灯火,眸色幽深。突然他心头微动,一阵熟悉感传来,令他莫名生出愉悦,他开口吩咐道:“白蒿,燃起烟弹,为蒙将军指路。”
“是。”旁边白蒿取出一物,朝天举起。
砰——
又是一声长啸突进夜空,让墨家再也不能平静。
高渐离等人聚在一起,面面相觑。怎么回事?为何这声音距离墨家据地这么近?众人心有疑惑,强大的感知让他们察觉到了说不上来的危险,却不知这危险自何而来。
盖聂守在天明房间里,望着窗外明亮的月色,神情逐渐严肃。
“不管怎样,通知下去,全员戒备。”高渐离皱眉道。
命令被传达下去,众人站在房间里,尚在思量。灯火摇动,在墙壁上投射下怪异的影子。
“我先去四处探探。”盗跖说。他自信轻功卓绝,速度奇快,即使遇上危险也能迅速远遁。
“也好,你要小心。”高渐离点头应允。
“放心吧。”盗跖拇指蹭过鼻子,帅气一笑,倏地转身飞出。
房间里再次安静下来,众人的呼吸似乎都清晰可闻。
也许过了好久,也许只是一瞬,劣质的灯油燃烧,偶尔噼啪作响,闪出细小的火花。忽而一道婉转妖媚的声音在火花迸溅中响起,带着些许嘲讽与恶意。
“墨家诸位,夜有客来,何不外出一聚?”
众人脸色瞬变。
此地入口处,大司命自囚车一角跳下,缓步行走,身姿窈窕,妩媚动人。她抚弄着额前垂下的黑发,血红色手如鲜血洗过,又像是急不可待要重新浴血。她红唇轻启,以强劲的内力,将声音传遍此地。
星魂驱马上前,不发一言。傀儡在他们在周围寸步不离,甲胄披身的秦卒围成一片,铁甲坚盾,轻易不得出。而暗处,更是有不少潜伏的秦卒,正伺机而动。
高渐离在听到声音的一瞬间便打灭了烛火,其余房间亦然。而今,这片据地上漆黑一片,好似无人一般,他们隐匿在黑暗里,透过窗口的缝隙小心翼翼向外张望。
马蹄哒哒的声音愈来愈近,有人自树林的阴翳中走来,缓缓现出身形。
穹宇悬望舒,周天星辰荧光烁烁,柔光倾洒在天地之间,此情此景,堪称良宵。
沐浴着星月之光,星魂下马上前,停步,目光在黑黢黢的房屋之间逡巡,最后落到正中高渐离等人所在之处。他慢条斯理地开口,语气带着几分慵懒几分倦意:“许久不见,诸位可好?”
来自敌人的问候自然不是普通的问候,夜似乎越发静了,岑寂悄然。
蜀山几人心道糟糕,却不敢妄动。对方人数众多,又有高手在旁,仅凭他们二三人,贸然行动只会丧命。况且,谁也不知道暗处是否还隐藏着什么。
忽而,上空响起一阵破风之声,一道绿色流光如流水般回旋绕转,又如离弦之箭去势逼人,片片碧叶夹在流光之中,形成一道道流动的叶刃,若是沾染上,想必定会皮开肉绽,带起如瀑血花。
叶流快,却有人比它更快。
只见一人在叶流中左躲右闪,明明被困其中,却恰巧次次躲过危机,偶尔脚点在落单的碧叶上,瞬间借力弹出,出现另一处地方。其身法巧妙,可谓万叶流中过,片叶不沾身。
一切不过是瞬息之间。
盗跖落在地上,衣裳散乱,脸上沾着土,还不忘嘴贱占着便宜:“小姑娘家家的见面就打,小心嫁不出去。”
回应他的,是紫衣女子翩然而落,双手回旋画了个半圆推出,又是两道叶流交叉疾射而来。女子目光古井无波,气质清冷,面罩薄纱,似九天之上不沾凡尘的仙子,在俗世之中又像抽身尘埃之外,浮秽沸沸兮不染,良质卓然兮独立。
盗跖姿态慌忙却又“恰好”躲过,趁机窜回屋子。
紫衣女子立在星魂身后两三步之处,不言不语。
盗跖闪身进屋,脸上已没有了方才的轻松。他压低声音道:“暗处分散着不少秦卒,我们被包围了。”
说话间,外面又有一人骑马而来,身披重甲,腰挂长剑,英武不凡。“蒙将军。”星魂问候道。
来人正是蒙恬。只见他翻身下马,手握佩剑,点头示意道:“星魂大人。”他刚剿灭一处叛逆据点,虽未亲自上阵,仍是掩不住的一身浓郁的血气。星魂原本不喜,此时嗅着这血气,心中的躁郁与嗜血却有所缓解。
“今夜可是收获颇丰。蒙将军剿灭蜀山叛逆,而今又有墨家叛逆分子送上门来,陛下若是知道,想必又是丰厚的赏赐了。”星魂声音不大,屋中的众人却听得清清楚楚。
“为陛下尽忠,蒙恬职责所在,不敢居功。”蒙恬应声道。
“将军自谦了。”说完,星魂便住了口,目光冷漠地看向不远处,仿佛看着即将引颈自戮的困兽。“蒙将军,夜已过半,开始吧。”
蒙恬点头:“动手。”
底下兵士从两旁迅速合围向前,坚盾深伫地面,形成一道护墙,其后一队兵士满弓欲射,蓄势待发,次之有矛戈青光逼人,似饕兽饥饿难耐,欲要择人而噬。
裹着油脂的箭头被点燃,如同猛兽出笼,箭雨齐发,倾泻而下。不断有茅草燃起,很快火势变大。
黑烟升起,有人咳着从屋中踉跄而出,谁料刚跨出门就被一箭射中,箭上的火苗炙着皮肉,顷刻间衣服也被点燃,惨呼着滚在地上。
高渐离等人无法坐以待毙,各自亮出兵刃破门而出,四处施救。
一波箭雨停止,秦军持械杀入,墨家高手仅有五六人,力有不逮,只能眼睁睁看着墨家弟子死的死伤的伤。
铮——
此时变故又生。一阵金鸣之声划破长空,如银瓶乍破,铿然入耳。
众人转头看去,却是盖聂手持木剑,与蒙恬兵刃相交。二人彼此角力,互不相让,仿佛有滋滋啦啦的火花自兵刃间迸溅而出。
蒙恬从军多年,是战场上拼杀来的硬功夫,盖聂以内力施压,竟也只得寸进。他本也只是趁着无人注意欲先擒主将,如今计划落空,于是反手又施一剑,借力反弹,退回墨家所在的方向。
异变突生,士卒相继退回蒙恬身周,兵刃指敌,严阵以待。
蒙恬一手握剑,问候盖聂道:“盖先生,好久不见。”
盖聂回道:“的确好久不见,蒙将军。”
平平无奇的问候出自二人之口,只带出一股深秋的冷意。
看着盖聂,星魂却是心生不悦。他不高兴,自然想看别人也不高兴:“久闻剑圣大名,早想领教一番。不知是我阴阳家术法高超,还是剑圣剑法卓绝。”他点向大司命,道,“就让我这下属请剑圣赐教一番。”
大司命上前,红衣如火,容貌妖艳,那双手长指纤纤,却赤红如血,令人不敢小觑。
星魂又道:“咦?蜀山也在,怎能顾此失彼呢?少司命,你去替我好好招待各位。”
紫衣女子闻声而动,上前几步站定,与大司命一左一右。
蜀山几人也是不得已被箭雨自屋中逼出,如今正隐在人群之中。然而他们衣着奇特,在哪都极易引人注意。
要说也是他们倒霉,本以为躲到墨家这里能暂且安全,还想着联合墨家除了星魂,没想到被人先寻了过来。如今被星魂瞧见,自是不能放过。
墨家几人不知星魂为何关注蜀山,只有高渐离和雪女相视一眼,隐隐觉得此夜祸事与蜀山不无关系。
一时间,大司命迎战盖聂,少司命对战蜀山,墨家众人眼观战局,警惕着不远处虎狼一般的秦兵。
血红色的手印化作一尊可怖的血骷髅,几乎在形成的瞬间张着血盆大口向着盖聂吞噬而去。另一边,一道青气自地面螺旋而起,渐渐有碧叶化生,如树木般朝天攀长,紫衣踏叶浮空,缓慢伸出一指,碧叶分流,攻向蜀山几人。
高手对战,无人能掺于其间,若是不小心闯入,迎接的便是敌对两方的双重攻击,不死也难。
黑夜不暗,月亮似乎化作了白日,愈发明亮,场中人一招一式分明,出手极快让人眼花缭乱。
盖聂手中毕竟只是木剑,招式便减了几分威力,不过他剑术高超,大司命虽阴阳术不凡,到底未达那层境界,时间一长便显出颓势。反观蜀山那边,被几道叶流围着攻击,逃也逃不得,打也打不过,已是强弩之末。
盖聂越打越冷静,他瞄了一眼被秦兵重重护卫的蒙恬和星魂,心中有些奇怪。主不乘危(注2),蒙恬倒也罢了,星魂少年自傲,怎会甘于幕后……突然,他脑海中闪过之前蜀山那番话——阴阳家左护法身中蜀山剧毒……
心念如电,他放出凌厉剑气,逼退大司命,足尖已然蓄势,顷刻间便要攻向星魂。
被气机锁定,星魂瞳孔一缩,身随心动欲要后退。只不过刹那间,之前淡淡的熟悉感如潮水般漫上心头,这感觉来的莫名,阻了他的脚步。
噗嗤——
轻微的一声响,在这混乱的场景中毫不起眼,盖聂疑惑,他还在原地未动。
“天……天明?”这是盗跖的声音,带着惊恐、疑惑,甚至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惧怕。
蜀山几人距事发之处不过咫尺,他们的首领被一把剑从背后刺穿,血如细线从皮肉中迸射而出,打湿了脚下的地面。
剑从皮肉中缓慢地抽出,带出一蓬猩红的血花,尽数撒了身后人满头满脸。“砰”,是□□砸在地上的声音,沉闷无力。
鲜血很快浸湿了地面,形成一小洼血泊,凝聚在少年脚下。一只青色的葫芦滚在少年脚边,表面镂着银纹,反射着月光。少年盯着看了两眼,弯腰拾起了葫芦挂在腰间。
“喂,还给我们。”蜀山几人刚要扑上前,就被虎视眈眈的叶流挡了回去。然而那叶流却是对少年无动于衷,紫衣女子看了天明几眼,似乎觉得他没有什么威胁,就放了少年过去。
少年提着剑,剑上滴着血,向旁边看了几眼,然后像是找到了什么,朝着一个方向走去。
他一身素衣被血染上了颜色,像是白璧微瑕。
“天明?”盖聂叫道。
少年顿了一下,盖聂以为天明会像往常一样听见他的唤声便过来,然而少年也只是顿了一下,接着又迈开了脚,眼睛盯着前方,一步一步往前走。
盖聂欲去拦,旁边的大司命可是不答应,赤红的双手聚出转动的红色诡异太极,拍向盖聂。打不过,给敌人添堵还是可以的。
黏稠的血液沿着发丝滑落,滴到眼皮上,被黑色的睫毛阻了一瞬,继而滑进眼中。须臾,天地间一片赤红,血月横空,群星似魔。
凶月之下,何处无罪孽,处处似黄泉。
“阿星?”少年立住,呆滞片刻,忽而眼中焕发神采,歪头一笑,口中轻唤。
星魂看过去,看进一双被血濡湿的眼。
注1:《减字木兰花(七夕)》(宋代:谢逸):“荷花风细,乞巧楼中凉似水。天幕低垂。新月弯环浅晕眉。 桥横乌鹊,不负年年云外约。残漏疏钟。肠断朝霞一缕红。”
注2:“主不乘危”:出自史记卷一百一 袁盎晁错列传 第四十一:文帝从霸陵上,欲西驰下峻阪。袁盎骑,并车閴辔。上曰:“将军怯邪?”盎曰:“臣闻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骑衡,圣主不乘危而徼幸。今陛下骋六騑,驰下峻山,如有马惊车败,陛下纵自轻,柰高庙、太后何?”
小剧场——
星魂:大司命,少司命,给我打!
众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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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十九、血染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