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篇四十九
裁判宣布光获胜前的十五分钟,不远处的演播厅,会场的气氛是紧绷的。
佐为与森下站在大盘讲解前,棋盘上密密麻麻,他们正一子又一子地还原着官子阶段的攻防。
“各位,现在局面极其细微。两位棋士已专注作战长达十六小时,这正是决定胜负的最关键阶段。”森下压低声音说,嗓音沉稳。
台下观众全都屏住了呼吸,仿佛怕自己的一丝动静就会扰乱棋盘的秩序。
大屏幕上,黑白子交错如织,每一步都踩在生死边缘。
“绪方老师刚刚落在十五之十七……”佐为望着盘面,然而话未说完,他忽然停顿了一瞬,眼中闪过迟疑。
佐为转头看向森下:“等下……绪方老师这一步棋,在次序上……”
森下没有立刻回应,只是皱起眉头,想了想说:“绪方老师这步棋似乎下早了。藤原老师,你觉得呢?“
“我也是这么想的。原本这手应在后面落下,现在提前,这边空了一个口子,反而让小光获得了一线腾挪之机。”佐为边说,边看向实时大屏幕。
佐为平日沉静的眼神凝聚如剑,拿着磁铁棋子的指尖微微颤抖:“小光……“佐为意识到了什么,脸色变得激动而喜悦,像被灼热的阳光一瞬间点亮了似的。
台下顿时躁动起来。
“绪方老师这是……失误吗?”阿福反应极快,脱口而出。
“绪方老师下错了吗?”奈濑也紧张地问。
“不……不算错,但他确实在次序上快了一步。”伊角盯着棋盘,低声答道。
与此同时,和谷脸上的表情骤变,喃喃道:“难道进藤……他要……”
台上的佐为已经转过身来,眼中浮现出剧烈的波动。樱紫色的嘴唇轻轻张开,眼眶泛红,像染上了胭脂一般。
“藤原老师?“台上的主持人雪野还没能理解棋步的含义,就看到佐为的样子,不禁困惑。
“进藤这手‘挖’是一步效率非常高的妙棋,捉住了绪方老师方才这一手失误——“森下解说着。
这局还没结束,佐为就已经看到了结果。佐为说不出话来,眼中逐渐蓄满了泪水,视线变得模糊,他极力想忍住,但是,“啪嗒”、“啪嗒”,晶莹的泪珠,不受控制地砸落在台上。
佐为从未如此失态,场边一片错愕。
佐为连忙把话筒放到一边,他仓促地转过身背对观众,将手臂抬到脸颊前,用狩衣宽大的袖口,还有匆忙张开的蝙蝠扇,狼狈地掩住失控的泪水和仪容。
而此时,大盘前,光与绪方的棋局也刚刚落下最后一手。
森下和所有人都屏息注视着屏幕,心中默默计算着。
棋局落幕,会场陷入死寂。
仿佛整个时代都按下了暂停键。
两秒后——
“进藤四段,半目胜!”裁判的声音透过现场扩音器传来,像一道炸裂的雷声。
短暂的寂静后——
“进藤赢了!”和谷、伊角、本田、阿福、奈濑等全部年轻的棋手激动地跳起来欢呼。
紧接着,巨大的掌声与欢呼声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整个会场!许多人如梦初醒般站了起来。
白川还兀自沉浸在震撼中,许多资深棋迷和前辈们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愕然,显然还未能消化绪方五冠王落败、新时代如此猛烈降临的事实。
尤其是那些看着绪方一路走来的老棋迷,还呆坐在座位上,脸上混合着棋坛新旧交替之际的茫然:
“天呐!我刚刚看到了什么?!”
“进藤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棋圣!”
“岂止啊!进藤还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头衔获得者!”
“日中韩最年轻的头衔获得者!”
“进藤成为了日本队的种子选手!”
“是日本队的第七位选手!”
佐为站在原地,凝视着星罗棋布的大盘,甚至忘记了去擦泪水。再看森下,也是眼睛发红,唇角颤抖着。
在人们的欢呼声中,佐为的眼前浮现出了种种和光的回忆,那个初见时什么都不会的小孩、那个笨拙地替他摆着棋子的小光……
在佐为的陪伴之下,经历过离别的伤心与绝望,又经历过重逢的欢喜与战栗,光一步步地,成长为现在的模样。
——神明让我穿越了千年的时间,难道就是为了……见证小光的这一幕吗?
佐为像是说给全世界,又像只是说给自己听的那样,低低地喃喃一句:
“神明果然是为了让我成全你,小光。”
人声鼎沸中,佐为轻轻闭上眼,像在为这场跨越千年的等待,郑重向神明道一声感谢。
***
接下来的一切纷纷乱乱,讶木跟和谷帮忙收拾着大盘。
森下对佐为说:“藤原老师,我们来做收尾的工作,您快去迎接那孩子吧。”
“谢谢,拜托你们了!”佐为说。
佐为迫不及待地从台上下来后,立刻匆匆去往七番赛的棋室。
记者们仿佛都料到佐为的急切,没有上前去要求采访。佐为一路上几乎是跑着去七番赛的棋室。
此时的雪国天边,晚霞悄然洇染开来,像神明画下的一抹梅红,晕在雪色山峦之上。
像极了他们在京都重逢时的黄昏。
外面的雪地上同样人满为患,挤满了从各地赶来的惊愕的体育记者,他们显然听说新任棋圣诞生,所有人都是一副猝不及防的样子。
走廊的尽头,绪方深色西服的背影在工作人员的陪同下,沉默地消失在走廊尽头,留下一个时代远去的剪影。
佐为刚跑到走廊前的雪地上,就看到光也是气喘吁吁地冲了出来。
雪花落在光的金色刘海上。光的脸色在雪的映照下显得有些苍白,眼下是浓重的青影,十六个小时的苦战几乎抽干了他的力气,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却亮得惊人,燃烧着胜利的火焰。
当光的视线撞上佐为的那一刻,眼泪便扑簌簌涌上来。
“佐为!”光大叫一声。
“小光!”佐为也噙着眼泪笑道,“祝贺你!”
下一秒,光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过去。佐为仿佛瞬间抛却了千年的优雅与矜持,狩衣的袖子在雪中翻飞,也大步流星地奔向他。
两人在飞舞的雪花中猛地撞在一起,紧紧地、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地抱住了对方!
镁光灯与雪花交织在空中,银白的光点如同冬日烟火,在天幕下绽放。
那一瞬间,整个雪国仿佛都在为他们的相拥而闪耀,天地静默,人群屏息,唯有绚烂的光芒和雪花,为他们作证。
“哇!看到他们师徒这么激动,我也好感动啊!”古濑村感叹着。
“我们总是说新时代要来了,少年崛起的新时代,就是在这一刻到来的呀!”天野看着雪地里相拥的两人说。
光和佐为抱了许久才松开。他们分开时,光微微晃了一下,佐为立刻伸手扶住他的胳膊。
光噙着眼泪,笑道:“佐为,我们快点走!我带你去雪山上看日落!”
“啊?现在吗?”佐为回不过神来,“可是,我还穿着狩衣,登山不方便……”
为了和光一起登山,佐为还特意准备了现代服装,不过雪山日落转瞬即逝,现在回房间去换的话,大概来不及了。
光说:“没关系!我们搭缆车上去,很方便的!你穿着狩衣也行!”
“小光,可是……”周围人很多,佐为还有一点迟疑。
“我们赶紧走!今天意义非凡!”光用力拉着佐为就往外面走,活泼极了,一团热气腾腾的火一般。
瞧小光那势头,谁也别想阻拦他。
“哎,进藤,你是新任棋圣,按理来说,要接受我们采访的!”古濑村和其他记者过来看到光和佐为都要走了,连忙叫住他们。读卖新闻的记者也都在等着。
“算了,让他们去吧。”天野先生从后面走过来说,“采访明天做也可以,我们去听听看绪方老师和其他老师的复盘好了。”
***
方才惊险地赢了这第七局,在棋盘前哭泣,光的胸中满是复杂的情绪,喜悦,但不仅仅是喜悦,那么多沉重的情绪在光的心中撞击着。
学棋以来那漫长的岁月,所有的挫折与孤苦,还有和佐为的悲欢离合……就像一条奔腾不息的长河,在光的心中流淌而过……
但就在那一刻——在染着彩霞的雪花中,在光张开双臂、紧紧拥抱住佐为的那一瞬间——
所有无法言说的痛与爱,全都悄然湮灭,只剩下滚烫的幸福。
——现在的我,真的,好幸福!
光甚至在想,也许这就是他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刻了——快乐到了极点,甚至隐隐生出一丝畏惧。
光更用力地抱紧了佐为。
光知道,佐为不会再离开他了。
光要和佐为一起,走得更远——去见全世界的高手,去看全世界的风景,下更多的棋,获得更多的胜利。
***
光和佐为都来不及等其他的人,一出汤泽樱庭酒店就叫了辆出租车开往苗场雪山。
在车里,光接到了亮的电话。
光立刻接通了,按下免提,让佐为也能听到:“塔矢!我赢了!”
面对亮,光此时的情感不仅是赢棋的快乐,还有能向对手证明自己的笃定感。比亮早一步拿到头衔,光不禁得意洋洋。
佐为几乎能想象到两个孩子见面时,光那副昂首挺胸、恨不得把“棋圣”二字刻在额头上的模样了。
“我看到了。”亮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但那份真诚和激动依旧透过听筒清晰地传来,“祝贺你,进藤。”
“谢谢你!”光的声音更欢快了,“我们现在去雪山上看日落!如果你也在这里,就好了——对了,我给你买明信片吧。”
“好啊。”亮应道,随即话锋一转,语气里带上了亮特有的务实,“你们二位,什么时候过来日本队集训?今天中国队选手全来了,富士通杯全世界的选手都到齐了,绪方老师也说今晚回来——就差你们了。”
“啊?”光脸上的笑容瞬间停滞了。
——拼命下棋、争夺棋圣头衔是为了什么?
——不就是为了拿到种子选手资格,加入日本队,和佐为并肩作战吗?
光这才反应过来。七番赛实在太激烈了,光甚至一度都把富士通杯的事扔在脑后。
光挂上电话后,原本想问佐为富士通杯的事情,然而,又有人给光打电话。
***
手机上闪烁着“妈妈”。佐为一瞥到屏幕上的名字,顿时眼角一弯,像是知道光的表情似的,差点笑出声。
光皱了眉。虽然有点对不起妈妈,但此刻的光,真的只想和佐为待在一起。
光硬着头皮接起来:“喂,妈……”
美津子的声音立刻传来,带着掩不住的震惊:“喂,小光!邻居刚来家里敲门,说你下了什么比赛,还拿了个什么……圣的头衔?!”
进藤正夫在旁边补充:“棋圣,是棋圣!爷爷也打电话来了。”
“……”光一阵无语。
“邻居说,这个头衔很厉害……我们也不清楚有多厉害……总之,小光,祝贺你!”美津子慌乱道。
光翻了个白眼,佐为在旁边拼命忍住笑。
啊!有这种搞不清楚状况的父母烦死了!
光不由得又羡慕起塔矢亮来。
“还有,刚刚看体育新闻里说,你的老师也在……电视上那个穿古装、很俊美的老师?”美津子结结巴巴地说着。
“就是小光那个京都的室友!世界第一高手,藤原九段,小光提过几次的!”进藤正夫在旁边提醒着。
“对……小光之前说,和室友搬去了上野……小光一直忙棋赛,没有邀请我们过来……”美津子混乱道。
面对美津子,光又不知道说什么好,进藤正夫干脆抢过了电话。
“小光啊!我们去订越后汤泽的新干线票,我们和爷爷都来找你吧!”进藤正夫的声音就果断多了,“对不起小光,我们不知道原来是这么重要的棋赛!”
佐为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连忙用狩衣的袖子捂住了嘴巴,笑得肩膀一颤一颤的。
“拜托你们!”光终于忍无可忍,“我刚刚下完棋赛,真的很累,你们让我静一静,可以吗?”
“可是,小光……”
“老爸老妈,我回来东京再找你们,你们不要来找我!”光嚷道。
“我们得准备好礼物,向小光的室友道谢……”
“谢谢啦,先挂了。”光抓了抓后脑勺的头发,对着手机做了个“饶了我吧”的口型,一股熟悉的、疏离的烦躁涌上来。
光知道的,电话那头是父母笨拙的关切,光并非不领情。只是,这份喜悦太特殊和沉重,充满了只有职业棋士才能理解的汗水和泪水。
此刻光最想分享的对象就在身边。光下意识地看了眼身旁的佐为,和佐为之间,无需言语,在棋盘上的共鸣便能穿透灵魂。
而父母呢,他们甚至连“棋圣”意味着什么,都还需要邻居来解释……
巨大的鸿沟,让光心头那份刚刚被胜利填满的角落,又泛起孤独和无力。
爷爷懂得一点围棋,但毕竟年迈,连业余棋手也打不过,无法站在他们的高度去理解这一切。
而且今年,佐为回来了,光基本没胆子和佐为一起去探望爷爷。光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向家人解释,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老师”是谁,又怕爷爷会注意到佐为就是那个“戴高帽子的鬼”……
——救命,谁来帮帮我!
光扶额叹气。佐为察言观色,识相地没有多说。
***
这时,他们总算抵达了雪山脚下。
来到山区,手机的信号就不那么通畅了,这让光莫名松了一口气。
缆车站台前人头攒动,光和佐为站在暮色中的队伍里,四周满是雪地鞋踩出的咯吱声,还有不时从远处传来的孩子们的笑声。
“哇!小光,我第一次搭缆车。”佐为新鲜地说。
风声轻轻吹动着佐为的长发与狩衣下摆。载着两人的缆车平稳上升,隔绝了山下的人声和寒风。车厢内,只有机器运行的轻微嗡鸣,和彼此近在咫尺的呼吸声。
这份意外的安静,让光紧绷了十六个小时的神经,终于松弛了。
“好棒,现代人太厉害了!”佐为还在望着窗外,望着世界在他们脚下一点点铺展、变小。
光看着佐为大惊小怪的样子一直笑。
他们搭缆车到达山顶时,一轮浑圆的夕阳正高悬在雪峰之上。
山体巍峨,如亘古的守望者,银白的雪面反射出一缕缕流转的红金与紫光,仿佛整座山都被晚霞点燃了。
令人屏息的壮美,冷冽,又温暖。
雪花仍未停歇,细小地飘落,如梦,缓缓地落在光的金发上,落在佐为的衣袖与睫毛之间。
整个世界都为他们静止。只有晚风与雪粒之间轻微的摩擦声,和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此刻的雪山,不只是雪山,而是灵魂跨越千年、下过无数盘棋之后,神明为他们保留的一片圣境。
佐为的眼睛被金光映得晶莹,光的脸颊被寒风吹得微红。他们彼此看了一眼,没有说话,却比任何时候都更懂对方心中那份辽阔的幸福。
太阳就这样在雪山间落下了,夜幕温柔地降临,弯弯的月亮显现出了一点轮廓。
“看完日落了,我们去吃晚饭吧。”光抹了下眼睛,“和谷他们,一定会嚷嚷着要我请客呢!”
佐为也笑着说:“谢谢你带我来看日落——谢谢你让我看到了这么厉害的棋局。”
“我下这七番赛,也有好多好多的感悟!关于‘神之一手’……” 光望着眼前渐渐被蓝紫色暮霭笼罩的雪山,声音振奋,“感觉……好像离它又近了一点点,或者说,看到了不一样的风景。等我理清楚了,一定跟你好好聊聊!”
“好!”佐为其实从光的棋里感觉得出来了,他对光的感悟也充满期待。
***
于是两人离开了雪山之巅,沿着通往缆车站的小径往回走。厚厚的积雪在脚下发出‘嚓’、‘嚓’的声音。
四周的游客欢声笑语渐渐响起,人间烟火气重新包裹上来。
走了一小段,佐为侧过头:“对了小光……”
“什么?”光在想,佐为是不是要跟他说日本队的事。
“你和爸爸妈妈好好说话,还有爷爷。不要不耐烦,好不好?”佐为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拥有“家人”这种羁绊的羡慕。
“一想到要跟他们解释你的事,我就头大!”光顿时又苦了一张脸,扁着嘴,他孩子气地拉住佐为的狩衣,“不行,佐为,你不是我的‘围棋老师’吗,你得帮我应付他们!”
佐为维持着一贯温和的笑容,伸手轻轻拍了拍光的肩膀。然而,佐为蓝紫色的眼眸深处也掠过一丝与光相似的紧张。
“好,” 佐为承诺一般, “我们一起去说。我会以你老师的身份,好好和他们解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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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 冬日篇四十九 雪山日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