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篇二十一
在光翻开本子《佐为的现代棋道,每日感悟》的第一页时,佐为写的字迹还没映入眼帘,一张上面印着秋日芒草的泛黄书签落了下来,如同落下的枯叶。
佐为连忙珍惜地俯下身去拾起来。
“咦?这是什么?”光凑过去看。
佐为把书签递给光,蓝紫色的眼睛里流露出一副肃穆的神色。
乍看之下,这是一张平凡的年代久远的书签,甚至与围棋无关,上面的画是一幅秋日的高原景象。
光翻到书签后面,上面印着一段优美的文字:
“富士见高原的秋天景色非常迷人。极目远眺,一边像海一样,到处生长着芒草,金风拂荡,漫山遍野泛起阵阵白色的浪花。另一面是日本南阿尔卑斯山脉,座座峰峦头顶着初冬的白雪,默默无言地高耸入云。向北望去,八岳山挺拔险峻的山峰,像支支利剑刺破天空。干燥的空气,晴朗的蓝天,伫立高处,冷飕飕的风迎面吹来,令人心旷神怡。
——吴清源写于1937年秋”
“咦,这是吴清源写的啊!”光感到意外,“单看文字,还以为是作家川端康成写的呢!”
佐为微微一笑,蓝紫色的眼眸中透出怀旧:“我喜欢吴老师文字里面透露出来的安静和休闲,让我想起和虎次郎度过的日子。我读了史书,在那之后,战争就爆发了,吴老师到处流浪——让我想起江户时期战争摧毁了御城棋,虎次郎和其他棋士也是一样流离失所。”
佐为的眼神里流露出感叹,那不仅是对虎次郎的思念,还是对棋士命运的深切同情。
“读来会觉得吴清源经历了很多。”光也说,“所以,你是从哪里得到了这张书签的呢?”
佐为凝望着芒草书签,继续道:“今年夏天,我在日本棋院定段时,棋院出版部的天野先生之前拿了一本吴清源的棋谱过来采访我。在讨论过程中,天野先生给我看‘三三、星、天元”名局,书签便是从那里掉了出来。天野先生看我喜欢,就送给了我。”
光明白了:“这张芒草书签,在你这里,象征着吴清源的精神吗?”
“是的,吴清源老师的精神,是组成我现代棋道的一部分。”
佐为指尖轻抚过书签的边缘,语气非常温柔:
“这张书签,就像一枚棋子,落在了千年棋道的节点上。它提醒我,要有吴清源的勇气,大胆对本因坊权威进行改造。我看到这张书签,便觉得自己也收获了吴清源的心,更好地下出属于现代和未来的‘神之一手’。”
淡然的一段话,却再一次让光激动不已——这些话证明了,佐为是真正自由的棋士。
佐为想拥有吴清源的心,光却更想拥有佐为此刻的心。
光把书签夹回到佐为的本子后面几页里,然后看到第一页上面,是佐为和塔矢行洋四年前的网络棋局,还有多年前光本人的话,全都被佐为以文字的形式,详尽地记录了下来。
这些文字虽有些碎片化,但光却能从中感受到佐为的用心。
——“当时,附在小光身上,深感时日无多,所以相当珍惜与塔矢棋士对局的机会,也一心一意想要求胜。但那时,便已从塔矢棋士的棋招中,感受到‘取势’与‘取地’灵活交错使用的现代思想……小光当时指出,如果塔矢棋士把这一手棋下在角上,我会以半目之差输这局棋,小光确实找到了逆转局势的一手。”
再后面,居然有光和门协的第二局,光之后的一些棋局,以及佐为回归后和塔矢行洋下的两场棋局,三局定段赛:
——“看到小光在四年间独自奋斗,大胆使用不同布局,我也对自身的思维定式进行质疑,并且把吴清源的一些‘往中腹扩张‘的思想,从中盘来构思开局,应用到棋局之中,下出来后果然发现超越以往,在棋局上更有杀伤力了。
——“在现代围棋上,小目开局早已被现代人超越,本因坊以往的教导可以说被全盘推翻了。我后来学习应氏棋规,在根本上和日本比目法反了过来,取消了棋盘上的禁忌,我更明白现代人令围棋更加自由的种种努力了。”
——“围棋规则千年之后仍在发展,那过去我所坚信的一切,是否也该重新审视?”
——“我以往觉得开局铺陈战斗很重要,以厚势限制扩张是效率最大的一手,千年以后,仔细想想,中后期收官的重要性不遑多让,如此一来,就要压制住前面获胜的**……”
这些文字通常都是在佐为下完棋后,立即记录下来,直接、简洁又理性。
——“本因坊一门曾奠定围棋根基,但也终究会被新的棋道推翻。吴老师开创中腹战法后,后来者又用新的方式击破它……棋道,就像棋盘上的每一步,唯一不变的,就是它始终在变化。”
——“回到现代以后,我常常想起千年前《孟子》里的‘尽信书不如无书’。名家的棋理一旦形成,便意味着它等待被挑战、被超越。”
光咀嚼着这些话语,心中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触动:“‘尽信书不如无书’……”
光觉得这句话相当深刻,尤其是日本棋坛的大家都迷恋着坊门传统,还有佐为的围棋的时刻。
佐为看光似乎很有感触,就微微点头:“这句话典出《孟子》。《孟子》是中国千年前的四书之一,我们在平安时代时,也经常要读四书五经,加上一部《乐》,就是‘六经’。“
”但是,我们读书破万卷,最重要的,是不要被其他人限制住,秉承‘六经注我’的观念,将学到的知识为我们所用,然后自由地下棋。”
“秉承‘六经注我’的观念,自由地下棋。”光喃喃地重复着。
佐为顿了顿,又莞尔一笑道:“所以,小光,你看我的笔记,也不要太过受我影响。站在你的角度上,你是高手了,我的棋,再强大都好,也是注释和成全你的棋的‘六经’之一。”
光怔住了,指尖也抚上书签,感到鼻子在发酸。
一直以来,光都觉得自己是在追逐佐为,试图走进他的棋道,学习他的思想……
但佐为却说,他的棋,也是成全我的棋的?
光感到心里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又有什么东西悄然生长出来。
光抬起头,望着熹微晨光里的佐为,如同望着高远温暖的冬日暖阳,琥珀色的眼中有热意在闪烁:
“佐为,你说,你是成全我的棋的‘六经’,但我是你的‘后来者’,我并不总是天才的。我哪怕成人了,也会犯错,我的棋路也有我自己的局限,如果我有时候下得不尽如人意,你会不会失望?”光终于问出了自己的问题。
“当然不会失望。你所有的棋路、所有犯过的错误,都通往一个更强大、更自由的你。”佐为摸摸光的头,温柔坚定的目光仿佛能穿透岁月的长河。
光低下头,望着佐为的笔记,他略有所感,情感如潮汐般翻覆不已,与此同时,紧绷的神经一点点地松弛下来。
佐为说,无论我下成怎么样,他都不会失望;
佐为说,尽信书不如无书;
佐为说,他的棋,他的思想,再伟大都好,也是注释和成全我的棋的。
光在想着,感觉到内心深处有某个黯淡的角落,被佐为的话语照亮了。
所以,我的棋,才是最重要的。
就算佐为回来了,我的棋也是有独一无二的价值的。
我的棋里有着佐为的思想,更有着我对佐为思想独特的理解。
正如塔矢亮所说,我应该要放下一切负担,不要怕佐为失望,未来下出属于我的、自由灿烂的光之棋。
***
这时,安太善发了邮件过来,那是一系列韩国职业棋士的棋谱,要和佐为通Mixi电话讨论。
“藤原九段,好久不见了。”MIxi电话接通后,电脑屏幕里传来了安太善的声音,“我一直在想着要与您联络,和您讨论棋谱。”
光听到,也暂时不看佐为的笔记了,看着屏幕上韩国棋士们的棋谱。
上一次和安太善见面,也是在三国棋院来抢佐为的时候了,佐为后来和安太善也有在网络上下棋过。
佐为微笑:“好久不见,我有看韩国棋院的报道,您最近要准备打国手战卫冕头衔了吧。还要作为韩国队的领袖和种子选手,照看富士通杯首尔和釜山赛区的棋士们,感觉真不容易啊。”
安太善似乎没想到佐为这么了解韩国棋坛,就忍不住抱怨道:
“是啊!尤其是挑战我国手头衔的是高永夏!高永夏可真是得意,刚刚选上韩国队的代表,这会又要挑战我的国手头衔了,我得好好备战——不过,先不说我们韩国的头衔战了,日本队怎么样?”
“日本队的选手预选赛还在进行中,12月1日关西棋院会选出两名棋士,再与东京这边统一进行决赛。”佐为说。
光听到高永夏的消息,很在意,不过一听佐为和安太善就日韩两国赛事的对答如流的,就忍不住很想笑。
“真可惜啊!进藤四段被仓田那家伙淘汰出去了,没办法参加本届富士通杯了。”安太善遗憾地说。
光一愣,差点没被呛到。喂,我还在这里啊!
光抬头看向屏幕,忍不住皱起眉,刚想抗议,却又有点心虚——是的,他的确输给了仓田……但也不至于这样被盖棺定论吧?!
佐为轻笑了一声,伸手在光肩上轻拍了一下:“不,小光还没被淘汰出富士通杯预选赛。”
光一怔,抬头看去,迎上了佐为的眼神,美丽的蓝紫色眼睛里燃烧着幽蓝色的火焰,那是一种不容置疑的信任。
“还有棋圣战还没结束,小光还有机会当种子选手的,是不是?”
佐为微笑着说出这句话时,光的心跳加快了。
光坐直身体,他深吸一口气,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佐为熟悉的笑容:“当然,我还没彻底输呢!”
参考资料:
1《吴清源回忆录》,吴清源写完疗养院的文字,同年七月,战争爆发,吴清源夹在两国间饱受折磨。
2《宋史·陆九渊传》或劝九渊著书,曰:“六经注我,我注六经。”尝闻或谓陆先生云:“胡不注六经?”先生云:“六经当注我,我何注六经。”
“六经注我,我注六经”是读书的两种方试。所谓“我注六经”,就是因循古代经典,亦步亦趋;而“六经注我”,则是将古代经典为我所用,为时代所用。
现代一些学者(如清末民初的章太炎、梁启超等人)提出,经典并非不可挑战,读书人应该在理解经典的同时,也要让经典为自己服务,用自己的理解去诠释,而不是盲目接受。
3《孟子·尽心下》“尽信书,则不如无书”——这里的书在千年前原本是指《尚书》,后来人多用它形容批判精神。
4 李昌镐《不得贪胜》——学者认为他是继秀策和吴清源之后,将现代围棋迭代的一位思想者。
【碎碎念】
为了更这一章又没睡,第n次地觉得烦恼,审视自己的中文写作,问自己为什么要自讨苦吃写佐为这个棋神。本来打算写他俩下下棋的,我实在写不出来了,我只是一个小小的过劳医生,工作都没做明白,居然要写佐为回来后迭代过的围棋思想。(真实自我吐槽)
希望亲们对我要求不要那么高,一如既往地求多鼓励。
有了番外篇的初稿后再慢慢改。亲们也可帮我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8章 冬日篇二十一 六经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