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篇二十
那医生是个大约四十岁左右的男子,身穿白大褂,一看到亮就微笑:“小塔矢,有一段时间没有见到你和你父亲,这段时间有吃胃药和按时吃饭吗?”
“五十岚医生好,我有遵循医嘱。这是我在棋院的朋友和同事,进藤四段。”亮说,“他生病了,我就帮他预约了您。”
光一听亮居然用“朋友和同事”形容自己,不知怎么地,顿时很想笑。
光浮现出以前在三谷姐姐的网吧,光推着亮出去,也对三谷姐姐敷衍地说亮是他的朋友。如今,被亮加上“同事”,他总觉得有点怪异又有点好玩。
“我知道,我也有看体育新闻,进藤四段是你的劲敌嘛。”医生笑笑说,然后接待他们坐下。
光打了招呼,交出体温计。
“三十七度七,低烧。”医生说,“进藤,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还好,头隐隐作痛,看棋反应不敏捷。”光说。
医生检查了喉咙后就开始问题,亮其实在犹豫,自己要不要出去,这毕竟是光的**。不过光没有介意,亮也就不出去了。
光想了想:“今年生病的经历的话,入冬以来睡眠有点浅,至于身体不舒服的频率,呃,就是三月春天时发烧过一次,秋天有闹过肚子。平时有做一些奇怪的噩梦。”
亮听着,他也在想:别说光了,自己的身体状况也变了——是因为季节变换,还是因为从青春期迈入成年?
“还好,不算频繁,最近你发生了什么大事吗?”医生问。
“我朋友今年春天回来了,在夏天定了段。”光说。
“啊,是世界第一高手藤原九段吗?”连医生也知道。
光点点头:“这对于我来说是非常高兴的事,总不会是生病的原因吧?”
医生解释:“压力和情绪起伏会影响身体,喜事也会。像大学生进入社会啊、上班族升职、搬迁之类的,都可能会造成身体状况的变化。你先去做个血检,看看有没有贫血或病毒感染,然后再去做一份生活事件压力量表。”
就知道会被这样要求了……光烦恼地扶额。
日本职场压抑,电车常有人卧轨,今年以年轻上班族居多,导致医生们见到职场人都会问精神状况的问题。
光在想:这可不能怪年轻人承受能力差。日本职场等级森严,许多公司采取“年功序列制”,导致前辈对后辈压榨严重,后辈做到想不开是常有的事。
“绝不能向日本畸形的职场文化投降,我就不帮某些前辈做杂事!”光这样对亮说过。
做完血检后,护士递给光一份量表。亮坐在医务室外等光。
光坐下,看着密密麻麻的量表,打算随便填填算了。
“你是否有经历过重大的离别,比如离异、亲人去世……”
“你是否有连续多天情绪低落……”
光统统填了“没有”。
“你怎么乱填。”亮看了光的量表一眼,“你随便写,这样医生怎么帮你?”
“关你什么事?”光不满,就想把量表折起来。
亮看到光在量表上敷衍,不知为什么就很没有耐心,干脆拿过来,竟然自己替光填了,样子认真得就像在下棋。
光看着亮的动作,也没有阻止。
填完以后,亮给光看,医学量表上,亮在“是否经历过重大的离别”的问题上填“有”,在“是否经历过连续多天高压的工作”填“有”,在“是否时刻恐惧至亲离开”填“有”。
光愣了一下,看着亮的眼睛,一瞬间说不出话来。亮填的,竟然非常准确。
看着这张薄薄的医学量表,光居然有种心理防线被击中,不得不正视内在的感觉。
塔矢亮果然是他的一面镜子,清晰地映照出了光的每一个心情,每一道伤痕。
医生看了量表和血常规,说:“白细胞总数偏高,中性粒细胞比例也是。诊断是细菌感染引发发烧,再加上精神负担太大,免疫能力下降了。我给你开点抗生素,觉得不舒服就吃一颗。”
光听不懂其他的,就听懂了“精神负担太大,免疫能力下降”,光心猛地一沉,手指不自觉地握紧了椅子边缘。
“有时候,我们的身体比我们自己更早察觉出负担。”医生合上病历,随意地说道,“进藤,我知道职业棋士的生活很忙,但你也要多安排休闲的活动。”
光感到羞耻,没有看亮的脸,他悻悻地站起身来,同时庆幸:幸好佐为那家伙不在,否则肯定要被佐为烦死。
***
“你要是敢跟佐为说压力的事,我就再也不来找你下棋了。”光拿着抗生素出了诊所,恨佷地说。
“我什么都不会对藤原老师说的,你的事由你自己来说吧。”亮淡淡道。
两人往地铁站走了一段路,静静的,谁也没有说话。
冬天的东京空气清冽,冷风吹过街道,卷起人行道上的落叶,擦过店铺门前的灯笼。
光呼出一口白雾,搓了搓手,突然随口道:“其实我现在……比之前好很多了。”
亮侧过头看了光一眼,眼里闪过关切,随即又回过头。
光欲言又止:“今年夏天,从五月开始,到佐为要在棋院定上段的时候,我才真是……太糟糕了。还得掩饰着不让佐为看出来。虽然我觉得他知道。佐为每次要说这方面话题,我都打断了他。佐为可能也在想要怎么跟我相处,觉得难办吧。”
“我明白的。”亮简短地说。
他们走到地铁站的入口,光却没有走下去。
“你不回去吗?”亮问。
光答非所问:“前面是明治神宫,去走走?”
“你身体没问题吗?”
“没问题。”
***
于是,两人沿着街道走,穿过人行道,直到前方的参道上方浮现出明治神宫红色的大鸟居。
明治神宫红色的木制鸟居矗立在冬日的薄雾里,深褐色的木梁上结了一层淡淡的霜。天色已渐暗,神宫内的参拜者不多,枯枝在高空交错。阳光在枯枝间落下细碎的光芒。
两人又一阵沉默。穿过红色的鸟居后,光突然开口:“你刚刚在诊所里,问我佐为回来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他低头踢了踢地上的碎石子,“你这个问题……真的是太难回答了。”
亮说:“你可以不回答的。”
“不,我想试着回答你。”光缓缓说道,“我算是克服之前的愧疚,不怕佐为离开我了。不过,和他下棋,就是另一回事了——”
两人走过长长的参道,途经一排排净手舍,白色的纸垂轻轻飘动,清澈的泉水在石盆中流淌。
光的声音,带着寂寞,丝丝缕缕地飘荡在清冷的空气里。
“要说佐为回来后我的世界,还是要从佐为这个人的围棋说起——”
“佐为这么伟大,还有他的围棋——不可思议,说变就变。就像上一次佐为在盲棋里下出‘取地’的那么多招,我以为他又要颠覆秀策流了,心脏病都要发作了。可是他一到棋盘上就随心所欲的,推翻自己,就像玩玩一样。”
亮专注地听着。光的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抬头看着远方的本殿,神宫里幽静而深邃,参拜的人零零散散。
“我感觉佐为的观念又变了,他去完中国后,他认为‘神之一手’是不需要追逐的,而是可以在局中自然而然浮现,只要我们营造出一种实地上的极限。他还说要清空定式,超越他自己的厚势。”
亮听着光的描述,望着前方本殿前的御神木。树干苍劲,在百年的光阴里屹立不变。
亮沉默片刻,说:“藤原老师的围棋确实又有了变化,尤其是去中国之后。有意思的是,父亲说,中国棋士们的风格也因为藤原老师变了,很多人下出了招式古朴的棋,试图去追逐藤原老师用过的棋招。”
光点头,走近了神宫前的祈愿绘马墙,一张张木制绘马上写满了不同的愿望,有的是“合格祈愿”,有的是“身体健康”,有的是“家族平安”。风吹来,吹得这些绘马铛铛作响。
一面绘马墙上,汇集了世界上那么多人的祈愿,沉甸甸的,就像那么多人追逐着佐为的视线。
光看着这些林林总总的绘马,叹息,呵出一口白汽:
“全世界的棋士眼里只有佐为,一说起我,就说我是他的学生和后辈。可我不想只当佐为的学生,我想当他家人,当陪他下棋的伙伴,甚至当对手,就是平等的成年人的关系。我不是那个被他附身的小孩子了。”
“但说是这样说,在棋盘上过招,我那么兴奋、那么畏惧,畏惧现在的佐为在棋盘上不给我留余地,更畏惧看到他突如其来的变革……”
亮看着光,什么也没说,暗自惊叹着光平时不轻易展露的细腻与成熟。
光继续道:
“我承认我的精神负担很多,下出来的棋也特别重。所以,你问我的内心世界是怎样的,夏天佐为定段的时候,就是温暖、羡慕、愧疚和罪恶感;冬天的时候,就是幸福、不甘、畏惧还有期待并存着,就是有时会重到喘不过气来。我都接受了,就当是我小时候欠佐为的,成年后我还给佐为了。”
光伸手拿起一张空白绘马,拿旁边的一支黑笔写下:“进藤光的祈愿——藤原佐为”。
然后,光眷恋地拿在手里看了一会儿,把绘马挂在墙上,动作小心翼翼的。
望着亮,光琥珀色的眼睛微微发红。光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抹了下眼睛:“塔矢,我对你百分百诚实了。这次,面对你的问题,我没有说‘总有一天告诉你’。”
亮站在他身旁,似乎也被触动了,碧绿色的眼眸流动着温润的神色。
看着光挂上去的那块绘马,亮突然道:“进藤。”
“嗯?”
“你在小樽时问过我,我是不是对人有很高的期待。现在,我也把这个问题还给你。”亮的声音轻轻的。
光想了想:“我?我是对我自己有期待。”
“在我看来,你对自己的棋充满期待,一旦不符合你的期待,你就会非常难受。而且,你很害怕让藤原老师失望。”
亮的话总是这么到位。光半晌后点点头,说:“我也知道,越害怕佐为失望,就越可能会下出糟糕的棋来。我也……”
——我也怕你会对我失望,塔矢亮。
亮盯着光琥珀色的的眼睛:“我想,你可以多相信身边的人。现在的你,不会让任何人失望。”
亮这是在认可他的围棋,光浑身洋溢起温暖。他笑了笑:“我理性上是知道的,只是感性上……”
枯叶被风吹得落下,拂过灯笼和木制大殿。有身穿巫女服的女子在扫着落叶。旁边有人过来净手台,用勺子舀起水,倒在手上。
亮在长久的沉默之后开口:“进藤,我知道这或许很难,但你可以试着放下吗?”
“放下什么?”光没有反应过来。
“放下对藤原老师的畏惧,更不要怕他会失望。因为他不会。”亮说,枯叶纷纷落下,他的语气是罕见的温和,“下出属于你的,自由的围棋就好了。”
亮的声音,明明那么轻,却像是一颗石子落进了心湖,荡起了一圈圈波纹,久久不散。
——“下出属于你的,自由的围棋就好了。”
这话惊人的熟悉,光的脑子里闪过佐为以前问他的——“小光,你现在是自由的吗?”
***
当晚回到上野的新家,幸好佐为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地去厨房煮了一碗光最喜欢的酱油拉面,端到桌前。腾腾热气弥漫在昏黄的灯光下,佐为守着光安静吃面。
佐为在棋盘上是战神,在生活中,他却是一个无微不至地照顾自己的“好哥哥”的……
——我现在是自由的吗?
光问自己,然后躺倒在榻榻米上,就把这句话抛在了脑后。
抗生素发挥了作用,在新家里彻底休息几天,光感到某天起床后心旷神怡,整个世界都为之一变,连窗外凝结在屋檐上冰霜的颜色都显得格外洁白清爽。
光走进客厅时,闻到杂豆汤的馥郁气息——豆子的清甜混合着淡淡的米香,带着古朴的温暖,似乎连早晨的寒意都被这香气所驱散。
佐为坐在桌前,湛蓝色白莲花纹的狩衣垂落在木制地板上。佐为认真地对着电脑屏幕,不过,电脑屏幕前多了一个本子。佐为拿着钢笔在本子上写着什么。
听到光在后面走过来的声音,佐为回过头来微笑:“你睡醒啦?你看起来好了很多。我做了平安时代的杂豆汤给你喝。”
“早安佐为,给棋院请了假,都快忘记时间了……棋圣战下一局是什么时候啊?”光伸手去找日历,感到思维恢复敏捷。
“后天,你会对上田中九段。”佐为想也不想地说。
“谢谢你佐为,记得那么清楚。哎,好些日子没留意到你在做什么——你又在下网络围棋啦?”光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看着电脑上空白的电子棋盘。
“今早收到安太善老师的邮件,釜山赛区富士通杯预选赛圆满结束了。安老师说会给我发来一系列职业棋士的棋谱,想要听我的意见。”佐为眼里洋溢着期待,“他刚发来邮件说棋谱还在上传,请我等二十分钟。所以我就来写写了。”
“原来如此,我也等着看韩国棋士的棋谱。对了,你在本子上写什么啊?”光好奇地问。
佐为给光看。那个平凡的本子上面竟然写着《佐为的现代棋道,每日感悟》。
——佐为的现代棋道?
光很震惊,瞪大眼睛,连杂豆汤也忘了去尝。
“小光,我现在每天和不同的高手下棋,每时每刻都有不同的感悟。我也打算像你一样,在本子上面记下来。”
佐为和煦地说,又谦逊道:
“不过,我的这些感悟是不成熟的,是沿袭了江户时代坊门的小目理论、道策的思想、吴清源大师的‘高者在腹’、‘**之棋’理论,再结合现代棋谱的一些思考。都是一闪而逝的火花,你给我提意见呀。”
“说什么不成熟啊!开玩笑,你是世界第一高手,这可是你的感悟哎!”光连忙拿过本子,翻开第一页。
参考资料:《源氏物语》、吴清源《中的精神》、李昌镐《不得贪胜》
明治神宫是东京必去景点,新年参拜人非常多。我曾经去过明治神宫看过平安时代的新年话剧,快被人挤死了……
我有一次陪朋友去日本,可是不得不考试,所以我曾经在明治神宫旁边的自习室奋笔疾书,准备英国医院的考试,被一大堆日本学生看到,说“啊你在英吉利读临床啊(= =)!”日本人说英语好好笑。。。
文中景点,包括京都二条城、上野、东博、小樽景点描写都是真实的,全部值得一去哟,包括甜品也是,不值得去、不值得吃的我不写在文里,就是要给棋魂主角们最好的!
也欢迎分享你们去日本玩的经历(明治神宫该不会是你们觉得人太多的阴影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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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冬日篇二十 进藤的祈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