鳞次栉比的小楼整齐地排列在喧闹的街市两边,川流不息的人流从各个坊内进进出出,一人高的酒幌在小楼高高的檐角处随风轻摇,招揽着来往的客人。
敞亮的酒楼二层与室外相通,凭栏眺望毫无阻碍,而在一个角落,四扇屏风默默隔开了一处无人打扰的空间,只能看到一个隐隐绰绰的身影坐在桌边自饮自酌,静候友人的到来。
“你来晚了。”
一阵风无声无息地掠过鬓角,如平日的轻风般寻常,可就在这股流风微卷中夹杂着一股淡淡的魔氛,一道黑色的魔影不知何时已经坐在了等待的人对面。
不似从前那般气息外露、张扬肆意,多年不见,如今的魔流剑有了些记忆中风之痕的模样,即使那双鹰隼般的眉眼下依旧是那双桀骜不驯的眸子,但他终于不再是那个以人试剑、不惜性命的魔了。
罕见地露出了一丝笑容,魔流剑没有急于回应友人,而是执起了桌上的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水:“路上遇见了一个有趣的人,耽误了一会儿。”
“哦?”微微抬了下眸子,青年似乎来了些兴趣,没有碰桌子上的酒壶,而是浅饮了一口茶水,然后捻起一枚糕点送入口中,很给面子地问了一句,“什么人?”
魔流剑没有说话,而是端起酒杯来到栏杆边,微微侧着身子斜靠檐下廊柱,一身黑衣轻甲在风中潇洒肆意,棕色剑眉下的双眼看向不远处人流聚集的地方:“看。”
目光中闪过一丝好奇,青年也跟了过去,一望之下哑然噤声。
只见不远处正有两方人对立争执,两方都有四五人,具配刀剑在身,身材魁梧彪悍,稀奇的是,他们之间站着一位灰衣轻衫的年轻人正在调停,背负轻剑,身形单薄,时不时咳嗽一声,尽显羸弱力薄。
双方争执得面红耳赤,剑拔弩张,无人愿意听年轻人轻声细语间说了些什么。
也不知说到了什么,双方人集体手按刀剑,剑刃刀锋纷纷出鞘,仿佛下一刻就会血洒当场,周围看热闹的人群也发现不好,仓皇地后退离开,避免自己卷入战斗伤及性命。
年轻文士闭上了嘴,似是终于发现自己说了半天根本没一个人听。
低头咳了两声,文士仿佛一直在极力忍耐着什么,在双方人冲向对方准备当场干一架时,终于忍无可忍,背后长剑连同剑鞘解下落在手中,刀剑挥舞间烟尘四起,遮挡住了所有人的视线。
不过三两息,待烟尘散尽,场中恢复平静,只剩年轻文士一人伫立,长剑重新回到背后,而其余人都躺倒在地上,或抱着胳臂,或抱着大腿哀嚎,半晌爬不起来。
“唉。”风中隐隐传来一句叹息,“非要逼我动手,何必呢……”
“哈。”看完了这场好戏,魔流剑一口将杯中酒饮尽,眼含戏谑地看向身边身形僵硬的好友,夸赞道,“行招走势间甚有你年轻时的风采。”
“咳。”尴尬地低头咳嗽了一声,青年略有心虚,“哪里哪里。”顶级智者武力值提升了那么一些,应该不会有事吧?
重新坐回桌前,魔流剑深深看着面前的老友,感慨一声:“他们都说你变化甚多,如今一见确实如此,看来吾也要唤你一声凌剑主了。”
“世上谁人不变。”凌剑主又饮了一口茶,“吾只是走回了原本该走的路。”
执着酒杯的手微顿,魔流剑想起在是非小径的初见,绕着苦境追杀的那三个月,还有在姬无花的天坛擎荷杯处的最后一面,往日种种在眼前一一闪过,最后目光落在面前这个沉静的道人身上,手中的酒顿时就无味了。
“从前吾失望于你有绝世天赋却没有尽数落于修炼剑道之上,而是心思繁杂,得过且过,如今吾却希望你还是原来的模样。”魔流剑没有再斟酒,而是放下酒杯认真地说道。
魔流剑的朋友很少,即使他们是道魔之别,但他依旧将凌剑主纳入自己的朋友之列。
对自己的朋友,他一向很珍视,尤其是他们这种注定攀登在顶峰这条路上的人,随着时光的流逝,身边的朋友只会越来越少,所以每一个都格外珍贵。
面对魔流剑这么突然的一番话,真是难得一见的“煽情”,凌剑主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低头喝茶。
“最近于剑道上吾甚有感悟。”也不需要好友的回应,魔流剑继续说道,“今日本为剑约而来,但吾深觉已落下你一筹,待吾出关后再约时间论剑,届时必会赶上。”
放下茶杯,凌剑主叹了一口气点头应道:“没问题。其实不论修为,单论剑技境界,你吾尚在伯仲,差别不大。”自己那些年的修为剑技还真的要多亏魔流剑的十年之约在背后鞭策,不然自己肯定无法进步的如此神速,有一个好的对手真的十分重要。
魔流剑也捻起一枚糕点放入口中,细细咀嚼后,一丝香甜在舌尖绽开:“差一些,待吾领悟到风之真谛后,一定会进入一个崭新的境界,到时的论剑一定会更加酣畅淋漓,定不会令你失望。”
“风之痕。”凌剑主抬眼正色看向魔流剑,“届时你将会成为真正的风之痕,是吗?”
“是。”魔流剑想起初见时流照君说他只是魔流剑,并非风之痕,顿时点头,应诺一般坚定,“吾到时一定会成为真正的风之痕。”
君子一诺,当值千金。他不会令自己的友人失望,也一定会成为穿梭风隙间的风之痕。
凌剑主看着面前的魔流剑,心中复杂,垂下眼眸掩住繁杂心绪,最后说道:“再饮一杯吧,祝君得偿所愿。”
所有的一切仿佛都回到了正轨,什么都改变了,又什么也没有改变。
碰杯之后,席间再次安静下来,魔流剑头一次有些无法适应这般安静的相处,毕竟从前他们之间流照君永远有说不完的话题。
“前段时间吾出门散心,见到了一个儒门的儒生。”放下酒杯,魔流剑主动挑起话题,“容貌绮丽,剑风凌厉出挑,剑法与你虽不尽相同,但暗藏的剑意却颇为相似,他就是叶沧澜的儿子吗?”
“不是,他是公子珵,吾的半个弟子。”凌剑主拉回了飘远的神思,略一思考就知道魔流剑说的是谁,“和他同行的另一个才是,不过这两人的身份都对外略有些隐瞒。”
“吾只看到他孤身一人,当时有些气急败坏地往西武林去了。”魔流剑微微皱了皱眉头,“真搞不懂你们这群想得多的,这层身份有什么可隐瞒的。”
“当然是因为仇家太多,深怕一不留神他们就被连累嘎了。”
魔流剑顿时沉默了,他自己这些年招惹的仇家也蛮多的,还都实力强悍,要是他有稚嫩的弟子,也不敢就这么放出去历练,怎么也要等仇家们死的差不多了才行。
历练是一回事,送死就是另一回事了。
不想去思考为什么金子陵和公子珵分开了,凌剑主又问道:“你回去就闭关吗?大概要多长时间?”
“不急,待吾帮诛天夺得波旬剑后就去闭关,出关后吾自会去信玄宗。”魔流剑并不在意透露自己帮诛天做点事情,毕竟是朋友,帮点小忙也没什么。
“波旬剑?”凌剑主微微诧异,没想到居然到这个剧情了。
想到当初自己被仇恨冲昏了头脑,搅黄了波旬降世的祭礼,也不知道之后怎么样了,凌剑主顿时觉得自己年轻时插手的因果有些略多。
算了,大体上方向没变就行,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了,仇恨值应该到不了自己身上,菩提界全拉着呢。
“你知道?”魔流剑十分惊奇,他以为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没想到凌剑主居然也听说过。
“那是三面魔佛波旬中女琊的兵器,也可以说是波旬的象征之物了。”凌剑主稍稍解释了一下。
“魔佛波旬?传说中的第六天他化自在天魔王?”魔流剑有了丝兴趣,不过还没疯狂到要放出魔王的地步,若是时机到了,自己自然会前去挑战。
“对。”凌剑主从模糊的记忆中回忆起快要忘记的剧情,询问道,“诛天和天魔分道扬镳了?”
“这你都知道了?”魔流剑更加诧异,但稍稍一想凌剑主当年初出成名的能力,也就不惊讶了,“是的,前段时间刚离开新魔域,去了西漠。”
诛天的能力还是值得肯定的,虽然比不上魔流剑,但武力值足以称霸一方,还有个妖后在旁辅助,魔流剑不怎么担心。
“苦境要乱了啊。”算了算时间,差不多要到天策真龙出现,三教退隐的时期了,凌剑主皱了皱眉头,这又是一场大动乱,苦境又将迎来一波大洗牌,不知道自己的那些熟人们又能不能全身而退。
“对了,你教叶沧澜的儿子问水诀和山居剑意了吗?”说到西漠,魔流剑想起来自己可能会遇上叶沧澜的儿子,顿时向凌剑主询问。
轻轻摇了摇头,凌剑主缓缓说道:“没有,不过吾将秘籍功法全数给他了,练不练是他的选择,你也万不可强求。”
“可惜了。”魔流剑叹了一口气,世间又少了一种奇妙剑法,或许是四种,姬云裳的冰心诀和云裳剑意在那之后也销声匿迹,再不见一剑惊四方,一舞动天下的七秀剑艺了。
凌剑主没有说话,眼前又仿佛出现了那一身明黄和粉红的两道身影,一者弹琴,一者剑舞,美妙和谐。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梦境中的美好时光在清醒时分就会变得加倍残忍痛苦,凌剑主不敢再去回想,这份回忆就连稍稍触碰一下都疼得难以忍受。
待魔流剑离开,凌剑主又坐了好一会儿才起身决定前往儒门天下。
剑子仙迹出关后肯定是见过疏楼龙宿了,不然也不会是那副表情态度,而且百年不见,反正都来到苦境了,不去一趟实在说不过去。
天策真龙之乱到底是对三教打击甚大,自己去提醒一下也好。
夜色悄然降临,幽静的龙烟苑十里宫灯,昙华正盛,亮如白昼。
“汝说,中原武林三教将迎来一场浩劫?”疏楼龙宿深深吸了一口水烟,慵懒的双眸在烟雾缭绕中隐约流动着一丝金芒。
想起了什么,微微蹙了一下眉心,疏楼龙宿坐直身体不满道:“这又是汝耗费什么代价推演出的天机?汝才刚恢复全盛修为,怎可如此随意任性?”
“也没有。”凌剑主撇了一下茶汤中的茶沫,稍稍解释了一下,“这都是当年和神算子的比试推算出来的结果,现在对应上了时机而已。”淡蓝色的云烟气罩笼罩在周身,隔绝疏楼龙宿故意吹过来的烟气。
“汝不提吾都快忘了。”疏楼龙宿重新躺下,一只手撑着颌,微眯着眼睛闲适自在,“快五百年了吧。”
当年的少年意气风发,初入江湖就敢到处惹事,甚至面对挑衅的前辈半点不怕,就差跳起来叫嚣。
“五百年后,三教在中原销声匿迹。”垂下眼帘,凌剑主微闭双目,眼前重又出现当年的情景。
护短的师尊,老顽童的云石道人,温和的师兄,闹腾的剑子,傲娇的龙宿,少女怀春的褢天女,还有——活力四射的叶沧澜。
如今八去其三,他们两个相对而坐回忆从前,其余三人天各一方,也不知道下一个五百年又会怎样。
起身走出六角小亭,凌剑主望着漆黑的夜幕中最为闪耀的七颗星子,幽深的眸中仿佛有星河浩瀚,看到了它们各自的命运轨迹。
“七星已亮,七星之主即将现世,中原乱相将要平息,龙宿,天命让中原得以修生养息。”
“修生养息?”不知想到了什么,疏楼龙宿轻嗤冷嘲,眼中划过一抹消不褪的悲凉,转而又是那个高傲的模样,“不过是用血洗出来安定罢了。”
仿佛是个轮回,大乱之后必有大治,而天下又合久必分,这个宿命永远不会有尽头。
又吸了一口水烟,吐出寥寥云烟:“七星共主?不过是又一个被天命玩弄牺牲的可怜人罢了。”他已经在百年前看到过一个了,这才过去了多久?又出现了一个,天下生灵的记性可真不好啊。
凌剑主没有回应,只是劝了一句:“暂避吧。”
高高在上的三教迟早要为自己的倨傲付出代价,哪怕先前叶沧澜已经洗了一遍也没用,因为那还是算三教内部的矛盾,不是三教对百姓的孽力反噬,这是自己当年去西武林经历了那一遭就知道的事情。
所以短短百载,这份被推迟的因果卷土重来。
“也罢。”疏楼龙宿点头同意,他没必要用自己无辜下属的性命去填这份年代久远的窟窿,“如今北武林最为荒凉,吾将转移儒门天下势力进入北武林避劫。”
做下决定,心中落下一块大石,疏楼龙宿想了又想,终是于心不忍,又问了一句:“那天策真龙,结果如何?”
“有真龙之命,却无真龙之运,飞龙在天只在一时,终是众叛亲离,七星零散。待千年后七星再会,终了这一场因果。”凌剑主叹了一口气,回到亭内,刚刚泄露的天机已经让他有些疲惫,如今的他将要承受更严重的天命反噬,“天策真龙若是一直清醒,或许他会和七星有个好的结局。但这世上有谁能一直清醒?权利、金钱、势力、美色,这些都是**,一瞬的心念动摇都是失败的开端。”
“天命,当真不可改吗?”疏楼龙宿抱着臂膀望进浓重的夜色,“玄君,汝是否太过看中天命。”他,或许也想逆天而行一次。
“玄宗的宗旨是遵循天命,龙宿,休要做螳臂当车之事。”凌剑主看向疏楼龙宿,他有些猜到这位一向自负的好友的想法,叹了一口气,“天策真龙的败落是注定的,但天道给他留了一线生机。”
“一线生机吗?”疏楼龙宿哑然失笑,收回了视线摇了摇头,“当初的他为何不愿抓住那一瞬的生机呢。”
亭内重新寂静,其实他们都知道为什么,那经年的遗憾也只是他们的遗憾,逝者勿论。
天上的星子闪闪烁烁,七颗命定的星子正在缓慢地移动,似有意,似无意,又似巧合,如众星拱卫一般逐渐靠近了一颗渐渐升起的新星——北辰之星。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10章 风之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