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着失去意识的银鍠朱武,补剑缺只觉得十分棘手,他该怎么对朱武解释这所有的一切?难道直接说他的父母其实是仇敌吗?那之前的隐瞒又有什么意义,还平白骗了他这么多年?
“你惹的祸,你给我解决!”将银鍠朱武塞到伏婴师的怀中,补剑缺不爽地瞪着他,要不是伏婴师不加阻拦,朱武根本不会看到这一切。
“狼主,你确定还要隐瞒吗?”半跪在地,伏婴师让银鍠朱武枕在他的膝盖上,此时好笑地抬眼看向补剑缺,仿佛在看一个想要捂着眼睛不想看清现实的孩子,“那不过是自欺欺人,少主总要学会接受这个事实。”
“事实?什么事实?”直接开起嘲讽,补剑缺几乎不讲道理地反驳,“戒神书上可明明白白地写着鬼王夫妇恩爱有加,你难道想说这一切都是鬼话吗?”
“还有,若你不想朱武到时候在战场上做出损害异度魔界利益的举措,最好就把这个谎给圆了。”抱着双臂,补剑缺直接摆烂,“毕竟以朱武的性格一定会刨根问底,到时候……哼哼哼。”
“哎呀,狼主,你可真是抓住了我的七寸。”即使再不同意补剑缺的态度,可伏婴师还是不得不为异度魔界考虑,毕竟谁也不想有个在战场上突然投敌反水的主君。
黑色的折扇在昏迷的银鍠朱武面前缓缓展开,有韵律地轻轻扇拂了两下,随即一道幽森的蓝光遁入银鍠朱武的七窍,很快就隐没了踪迹。
仿佛感到了不适,银鍠朱武下意识挣扎了两下又重新陷入更深的昏迷。
“好了。”将银鍠朱武递还给补剑缺,伏婴师站起身摇了摇扇子追问一句,“如今这个样子,鬼王夫妻关系破裂已是定局,你又要如何补救呢?毕竟我也只能删除这一小段记忆啊。”
补剑缺沉默了,看着抱在手上昏迷不醒的银鍠朱武,最后皱着眉头不耐烦地说着:“大不了再搞上次的那一套。”
“软禁吗?也不失是一个好主意。”伏婴师也担心啊,担心这个心思不纯的鬼后将两名王子都拐跑了,到时候鬼族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怎么也要等王储定了性才行。
对于那道冲霄的剑气与倒塌毁坏的鬼王宫,没有任何人置喙分毫,仿佛无事发生般平静。
重建的鬼王宫和原来的别无二致,如牢笼般困锁着急于脱身的人。
补剑缺站在庭外,这片沉静的庭院就如一座森冷的鬼蜮,毫无半点人烟,安静得令人发慌。
握紧了手中食盒的提手,补剑缺做足了心理准备才敢迈步走进去。弃天帝如今避在天魔池,可能也是伤势沉重,却依旧让他照顾周全流照君,也不知到底怎么想的。
火红的纱幔随风招摇,点着熏香的铜炉在角落冒着袅袅青烟,寝殿内安静无声,只有推开门的那一刹那传出吱呀的声响。
流照君斜倚在窗边望着窗外,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只余一片荒芜的死寂。
瘦削的手腕搭在窗沿上,一层层一圈圈玄奥莫测的阵法纹路刻在他的四肢上散发着微弱毫光,在衣料的掩映下时隐时现。那是弃天帝对他施加的禁制,不仅禁锢了他的修为,同样禁锢了本源的生机流逝。
卸下从前的温和,如今的流照君只剩下凌厉与敌意,就像一柄开了锋的宝剑,触之既伤、擦之既亡。若说从前他着红衣就像一团炙热的火焰,那现在这团火焰则燃烧着名为“仇恨”的薪木。
即使这时候的流照君半点武力也没有,可补剑缺还是感觉到了无限的压迫与危险。
将食盒轻轻放在一旁的茶几上,补剑缺斟酌了一下情绪才对流照君缓缓说道:“我让伏婴师抹去了朱武那天的记忆,他不会记得那天的事情。”
如冰似玉的眸子直直地望向窗外的月光,眼中连丝毫的波动也无,流照君的呼吸轻不可闻,就像是一座无声无息的雕像。
“我没想到,你竟是玄宗的凌剑主。”叹了一口气,想到这些年几次往返道境打听到的信息,补剑缺只觉得万分惋惜。
年少成名、修为惊天,如此前途无量的道子如今却被磋磨得失去了那份意气,谁人能不叹一声命运无常?
“他杀了师尊,我要杀了他。”终于动了动僵硬的脖颈,流照君转过头望向百宝阁上原本悬挂着花灯的地方,如今那里空空如也,失去的从来也回不来,自己早该明白这个道理,“我是凌剑主,所以我一定会杀了他。”
“你杀不了他的。”皱紧了眉头,即使再不想承认,补剑缺也不得不说出这个残酷的事实。
站起身,白皙的脚落在暗红的地毯上,竟有种说不出的荼蘼,就像踏着无边的血海波澜,那是他即将面对的罪业。
走到茶几旁,流照君冷冷地抬起手将摆着的食盒掀翻,杯盘糕点撒落一地,就连滚烫的汤汁溅到他的脚背上也没有丝毫动容:“我一定会杀了他!”
“你!”怒容只展露了一瞬就强压了下去,补剑缺明白现在谁也没资格比流照君更愤怒。
“出去,我不想看到你们。”迁怒,他凭什么不能迁怒?他的师尊死了,死在了完全意料不到的人手上,更是间接死在了自己的手上。
抿了抿唇,补剑缺认命地蹲下把东西收拾好,反正他谁也惹不起。
离开了令人窒息的牢笼,补剑缺一点也不意外的在鬼王宫花园内遇见了弃天帝,冷漠的神明看了一眼狼藉的食盒没有说什么,只是化成了飞羽去往流照君所在的寝宫。
“易蹉跎于汝来说真的就这般重要?”看着背对着自己的流照君,弃天帝的眼中蕴着看不懂的情绪。他不喜欢流照君对自己这般疏离,为了不相干的人。
“他是我的师尊,更是我的父亲。”没有去看弃天帝,流照君怕自己一回头看到那张脸就会控制不住想要杀他的情绪,“你懂吗?他是我最亲近的人。”
“若汝更乖一些,懂得爱惜自己的性命就不会发展到如今这种地步。”
“乖?”终于隐忍不住,流照君猛然回头提高了声量,带着一股浓浓的嘲笑讥讽,眼中喷薄的更是无休无止的恨意,“我是人,不是你这种根本不懂人间爱恨、甚至无情无欲的神,更不是你手中可以任意摆布的玩物!我也有我自己的情绪!”说着将手边的瓷杯狠狠朝弃天帝砸了过去。
“滚!我根本不想看到你!有朝一日我一定会杀了你!”
瓷杯仿佛砸到了一面看不见的墙上,碎成粉末掉在地上。
眉峰猝然立起,弃天帝不满流照君如今对他的横眉冷对,警告地说道:“流照君,勿要将吾对汝的宠爱当成汝放肆无礼的凭仗!”
“放肆?你配吗!”绝然站起,流照君狠狠揪住自己的衣襟,赤红着双眼质问弃天帝,“有本事你杀了我啊,杀了我这个冒犯神灵的卑微人类,来啊!”
“啊~对了,如今这世上再没有与我同源共脉的人,你也再没有强行留下我的手段。”哼笑出声,流照君盯着弃天帝,仿佛在嘲笑他的无能为力,“还是说伟大的神明终于学会了舍不得?舍不得一个渺小的人类?这多可笑啊。”
“流照君,不要挑战吾的耐心!”弃天帝怒意勃发,他发现自己有点掌握不了流照君了,“百年之后汝必须随吾去六天之界,这是汝答应过吾的!污秽的人间终究影响汝甚深。”
“你还在做什么春秋大梦。”冷冷地看着弃天帝,此时的流照君让他只感到陌生,“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和你去六天之界,更不可能与你重归于好。”
“这可由不得汝!”
等弃天帝带着愤怒离去,流照君颓然地跌倒在地,伏在地上默默流泪,泪水洇湿了他的衣袖,让他更加痛恨自己。
为什么?为什么自己要认识弃天帝!为什么自己要爱上寄云舟!
一念起则万念生。
是不是自己就是个灾星,只会给身边的人带来灾难?正是因为自己认识了寄云舟才让玄宗功法泄露,正是因为自己爱上了寄云舟才让师尊功体不全,甚至正是因为自己想要离开弃天帝才让师尊死于非命!
我都做了些什么!
精神上的自责让身体的衰败更加快速,流照君一天比一天虚弱,最后没等到玄影步入少年期就开始咳血。
玄影,这是弃天帝给小儿子取的名字,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即使玄影魔源有损,圣魔元胎更是废得彻底,但唯有一点是令弃天帝极为满意的,那就是他真的和流照君十分相像。
不仅有一头黑发,那双眼睛也和流照君像了十成十,连外貌都有六七分相似,远比朱武更像流照君的亲子。若是二人站在一起,绝不会有人敢说他们没有血缘关系。
而银鍠玄影的性格更是比他的哥哥沉稳内敛,这让伏婴师已经近乎捶胸顿足,若不是他的身体状况实在令人担忧,简直是比朱武更适合的鬼族王储人选。
“狼叔,母后是不是并不喜欢我。”不算健壮的少年和异度魔界的魔者差不多就是两种画风。坐在恶火炉大石块上的白色身影丰神俊秀,默默注视着燃烧着熊熊烈焰的锻造炉,深思的眼眸倒映着金焰,让人有些摸不准他的心思。
银鍠玄影心思敏锐,几次求见母后都被拒绝,就连父皇都对他从不寄予厚望,仿佛只要他还活着就行。
许多魔者都说正是因为他鬼后才抱恙至今,这让他十分介怀。有次偷偷跑进鬼王宫却只看到母后落寞地坐在窗前,病弱的身体仿佛承载不了灵魂的重量,即使已经看到了他也丝毫没有亲近的意思。
补剑缺撇头看向银鍠玄影的侧影,那双紫色的眼眸在一瞬间真的会让人误认,难怪弃天帝没有彻底无视玄影。
拍了拍银鍠玄影的肩膀,补剑缺不知道该怎样解释,只能用那套烂百遍的理由搪塞:“并没有,他现在只是病得太重了。”
你的母后又哪里是讨厌你呢?他只是现在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你。幼子的残缺、师尊的死亡,即使这之中有一些阴差阳错,但如今造成的后果却每日每夜地折磨他的内心,让他更加痛恨自己。
最可恶的还是弃天帝,即使这个神明分明十分在乎流照君,却总在做一些将人越推越远的事情!他哪里会在意别人的想法与感情。
“可母后从未亲近过我,就连大哥她都亲自带过。”想到银鍠朱武曾和他说过的过往,银鍠玄影说不嫉妒是不可能的,他多希望母后也对自己这么亲热啊,可期盼之后只余失望。
“这……再等等吧,等他身体再好些,他终归也是爱你的。”话是这么说,可补剑缺心中清楚,流照君这次是好不了了。
庭院内的月凌花树上蹲着几只银色的小鸟,叽叽喳喳的在树枝上活泼蹦跶,时不时低下头歪着脑袋看着窗前的身影,黑色豆大的眼中似琉璃一般清澈。
这些都是流照君自暴自弃放飞出去的传讯银翎,却是连飞都飞不出去,如他自己一般困在了这处小小的庭院。
当感知到叶沧澜也身亡,流照君已经虚弱得连坐起来都困难。没想到当年的一别竟真成了再见无期,自己从前的信誓旦旦多么的可笑,其实自己谁也救不了。
如今昏沉的时间远比清醒的时间长,异度魔界所有的魔都知道这次鬼后真的大限将至,鬼王的气势一天比一天压抑,连他的两个儿子都不敢凑到面前。
费力地睁开眼睛,只看到朱武与玄影都在床前担忧地看着自己。见自己醒来,眼中刹那间绽出的欢喜带着一丝庆幸与后怕。流照君忍不住抬起手抚过他们的头顶,安抚着他们内心的不安。
也不知这次自己又昏迷了多久,不过自己没有传人,弃天帝再也不能伤害他人为自己延命。而与“本体”之间的联系已断,想来命运的齿轮终究无法改变,这荒诞的一切又再一次开始进入轮回。
仿佛挣脱了沉重的枷锁,灵魂松快得连呼吸也自由许多。
流照君睁开眼睛就看到悬在头顶的绚烂繁花,而自己则枕在弃天帝的腿上,两个人坐在庭院中的月凌花树下也不知躺了多久。
已经感知不到冷暖,流照君指尖捡起一片落在手边的花瓣举到眼前观赏,看着看着就笑了,一边笑,嘴角一边溢出鲜血,怎么也止不住。
“汝快死了。”弃天帝平静地看着流照君陈述出这个事实,人世的生老病死对神明来说从来不是结束。
“是啊,我快死了。”咽了一口血,流照君试图坐起来却没有成功,只能继续躺着,“真是渴盼已久的死亡。”
握住流照君冰冷的手,这份视死如归的态度把弃天帝气笑了:“也罢,那就不用再拖延了。”
闭上眼睛,流照君不想再看面前这个给予自己万般痛苦的神明,他真的已经厌烦了:“从前我希望保住每一个珍视的人,如今却发现,越是用力地握住,手中失去的却是越多,如今的我也没什么可再失去的了。开战吧,玄宗、人间,绝不会倒在你的战火之下。”
“玄,汝以为这就是结束吗?”低头看着安静躺在自己怀里的流照君,弃天帝不曾掩饰自己的占有欲,“神明也是执着的。”
流照君不屑一笑,却是再没有多说一句。
月凌花树的花瓣飘飘洒洒落了一地,在这一天显出了颓败与凄艳,而树上的银色小鸟也炸成了一片片星屑。
弃天帝看着膝上再无生息的流照君,抬手就要抽离早已关注许久的灵魂,却没想到这具身体内竟连一丝灵魂气息也没有。
眉峰逐渐聚起,原本十足的把握变成了惊疑不定。金蓝异色的双瞳注视着面前宛如沉睡的容颜,悬停的手缓缓落在了再无起伏的胸膛上,却探查不到任何熟悉的气息。
“不可能……”失控的力量震荡整座鬼王宫,晶莹的花瓣在激荡的气流下飞出高高的院墙飘散在夜风中,弃天帝不相信自己竟然将流照君就这么弄丢了,在自己的眼前,“怎么可能……”
自我任性的神明茫然地盯着怀里的人,万古不动的神心仿佛骤然间被剖出了一块巨大的空洞,这份强烈的失落与心痛让他感到了陌生的窒息与惶惶。
自己弄丢了流照君,永远的失去了这个小道士。
这份认知让弃天帝的头脑一片空白,不知所措地慢慢抱紧怀中已经冰冷的躯体。
明明、明明自己当初只是觉得这个人类十分有趣而已,想要他一直陪在自己的身边,直到自己失了趣味,但给予了他永生不灭也算是一种交易补偿,可为什么此时却如此心痛?
不过是个渺小的人类而已,还是个冥顽不灵、不听规劝的人类。人间所有的感情都是短暂虚幻的,时间足以抹灭所有爱恨,根本、根本无足轻重……
一缕鲜血自唇角滑下,落在了流照君已经黯淡的眉心魔纹上。弃天帝隐忍地咬紧牙,克制住胸膛中宛如刀搅的心脏,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真的无法再割舍这个灵魂了。
“都是这个污浊的人间让我们意见两分……”毁灭与再生的神格染上人类的情绪,弃天帝淡漠凉薄的唇勾起一丝报复的笑,抬起的眼眸中是迁怒的冰冷,“那就灭了这个一无是处的人间,翻遍轮回也要将汝找出来,让汝再也逃脱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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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神,汝恨了。”
苍茫的碧落晴天上,太阳神看着翻腾暴虐的无边云海,愤怒的雷霆有如肆虐的蛟龙在其间不断闪烁,铺天盖地的毁灭力量仿佛要将这处空间撕裂崩毁,那是神明的怒火。
须臾的心动于学不会放下的神来说就是一场漫长的酷刑,神明的执着有时候远比魔更加疯狂。
“哼,汝选中的灵魂让吾学会了人间的爱恨,汝该得意。”冷冷瞥了一眼太阳神,弃天帝背负着手独立于神殿之上,依旧是那独一无二的孤傲武神。
“不,是汝自己选择的灵魂。”太阳神悬停在神殿一角的屋檐上,否认了弃天帝的迁怒,他可从没有动任何手脚,这一切都是弃天帝自己的选择,也该说是命运的安排。
让一个不可能与人类产生共情的神明懂得感情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至少太阳神努力了数万年都没有做到,而流照君却用短短数百年就完成了这个奇迹,即使他并不认为自己成功了,甚至如今对这份感情痛恨难当。
沉默于太阳神的直白,弃天帝的神力更加肆无忌惮地摧毁周围的一切,整个神殿都在他的威赫下摇摇欲坠。
怎么办?好像把武神刺激得更极端了呢。
太阳神这时候也有些苦恼,从未有过剑鞘的宝剑,和失去了剑鞘的宝剑完全是两码事儿,现在的弃天帝就像一个随时都会愤怒撕毁约定的赌徒,谁都没办法阻止他的疯狂。
“不可真身下界,也不可使用汝自身的力量。”太阳神有些无奈地重申当初的赌约,“汝用神力救流照君的事情吾就不深究了,可希望汝接下来的行动不要再违背约定。”
不屑地哼了一声,弃天帝已经不在意这个玩一样的赌约了。他要找到流照君,逼着他出现,逼着他只能随侍在自己身边,这份失去自己再也不要体会第二次!
接下来就是流照君返回玄宗了,他终于自由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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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2章 魂消魔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