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低垂,风吹叶动,干燥的空气中多了些令人窒息的沉闷,这是大雨将至的前兆。
无辙迹紧紧握住姬云霓的手,神色僵硬,看着眼前扑簌簌从指缝间落下的粉屑,仿佛整个人都傻了。
一切都静悄悄的,什么也没有发生。
姬云霓的脸上依旧带着一抹浅笑,淡淡地抽回了自己的手,拍了拍素手上沾染的玉屑,甚是不在意:“看来汝所说的什么邪魔也不怎么样啊。”
姬云霓的动作令无辙迹终于回过了神,深深看了一眼依旧秀气娇矜的姬云霓,语气终于带上了一丝埋怨与压抑的愤怒:“汝不该……”
“动都动了,还有什么该不该?”翻了个白眼,姬云霓心中难掩失望。
还以为令三教忌惮的邪魔会很厉害呢,结果什么也没发生。不会这邪魔已经在封印中死了吧?真是中看不中用,看来三教真是不行了。
看着仿佛已经恢复原状的姬云霓,无辙迹的内心不安浮动,刚刚真的是自己看错了吗?但好像真的什么也没发生,好诡异的邪魔。
谨守心神,暗自提起真元,无辙迹不着痕迹地后退两步,戒备而小心,似是想要确认如今的“姬云霓”依旧是自己熟悉的心上人。
“汝在戒备吾。”目光一寒,姬云霓盯着面前的无辙迹,他的名字由绿名一瞬变成了黄名,这么大的变化怎么可能注意不到?就算再不露声色又如何?自己可是有系统提示的啊。
面对质问,无辙迹气息一滞,思考了一瞬就缓缓将聚起的功力散去,不由自主就心软了。
自己果然还是无法对姬云霓狠下心来,这么一句话自己就已经缴械投降了。哪怕到了如今这种地步,自己还是不希望他们之间有一丝一毫的芥蒂。更何况,现在的姬云霓只有自己了啊,希望自己在她心中还有点地位,可以制约一些她的行动。
“怎么会呢?”嘴角牵起一丝最熟悉的温和笑容,无辙迹看向姬云霓的目光是数十年不曾变过的情愫,“汝没事儿最好。”
见名字又变回了绿名,姬云霓也就放下了心中的那点不满,毕竟她现在只有一个无辙迹可用,即使只是些微的帮助,如今也很重要。
“吾一直都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想要的又是什么。”姬云霓根本没发现自己刚刚的不对劲,看无辙迹这么紧张自己,也缓和了语气安抚道,“放心,吾有办法应对的。”
“但愿如此。”无辙迹唇角的笑容逐渐僵硬,忧心忡忡,更觉无力。
这到底是什么邪魔?如此诡异,自己偷出这个锁钥终究还是太过鲁莽了。当时只想着令三教忌惮,借此牵制住叶庄主与流照君,不敢轻易动姬云霓,却没料到即使被封印了,这邪魔还有能力影响外界。
“走吧,快下雨了。”从大石头上站起来,姬云霓理了理有些微乱的裙摆,看了一眼乌云密布的天空,失笑一声,“还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啊。”眼中的兴奋与跃跃欲试掩饰都不掩饰。
乱世出英雄,大争之世群雄迭起,自己才有机会崭露头角名扬天下,让那些看轻自己的人知道自己比姬云裳那个花瓶强百倍!如今的恶行也会被赞誉埋藏,毕竟历史都是由胜利者书写的。
无辙迹在姬云霓身后默默摇了摇头,即使如今姬云霓脱胎换骨,甚至有了姬云裳的天赋能力,但他依旧不看好,希望这一路不会出什么大事儿吧。
仿佛一粒小石子投入湖水,短暂的涟漪之后就恢复了平静,可谁又知道这粒小石子将会带来何等惊涛骇浪?
“真是令人熟悉又厌恶的气息啊。”
芝兰玉树的公子立在廊前,镶金饰玉的身影清俊而贵气,世家之雅仿佛镌刻在骨子里。
抬头望向天空,滚滚乌云中冷白的闪电似蛟龙在其中翻涌,笼罩在藏剑山庄上空成黑云压城之势。从前平整如镜的长生湖如今波浪滔滔,将漂浮的银杏叶打回岸上。
“哈,哈。”屋内传来孩童稚嫩又无畏的笑声,窗外的电闪雷鸣一点也没有吓住他,小手挥舞着拨动了悬挂在头上的风铃,发出一阵清脆悦耳的响声。
青年回头望向小摇篮,眼中凝重的神色顿时化成一汪春水,潋滟似晴光万里,温柔多情:“昭儿,我会为你挣一个干干净净的未来……”
从来不算太平的苦境不知何时起越发纷乱,一点小事都会变成冲突的导火索,挑起人们内心无限的愤怒,一言不合便会刀剑相向,仿佛只有见了血才可以平息心中莫名升起的暴躁,广袤的苦境大地笼罩上了一层淡淡的血色。
辖下出现动乱,所归属的势力自然要出面调停,可怒气上头的人又怎么会听劝解?往往前来劝解的人不仅没能化解干戈,反而自身也被卷入纷争。
不知不觉间,越来越多的人死于莫名兴起的兵戈之中,即使超然似三教也或多或少有亲朋好友为此丧命,一股压抑沉闷的气息逐渐侵入三教内部,甚至悄然向上层发展。
无辙迹不知道该不该将姬云霓已经捏碎锁钥的事情告诉其他人,几次提笔欲书可最后都喟然放弃。
若是被人知道姬云霓已经没有锁钥傍身,叶庄主会不会立刻杀来?虽说这些日子姬云霓的实力还在提升,但如今有没有与之一战的能力他也不知道。
这种变化起于微末,防不胜防,甚至无从防起,等察觉之时已是无法遏制之态。
乌青的檐角滴着昨夜残留的雨水,白墙黑瓦在水汽中带上了几分氤氲朦胧,将庭院衬得越发安静厚重。
堂下半跪在地的二人愤怒对视,即使他们功体被封,行动受制,也依旧愤然而视,仿佛彼此之间是什么生死大敌,誓要将对方碎尸万段。
颜望舒立在廊下,站在台阶上看着依旧沉浸在愤怒心绪中的二人,眉间一凝,目光仔细打量着二人,许久不出一声,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二人刚刚在前院忽然打了起来,若不是及时阻止拿下,没准儿战斗余波就要波及周围,拆屋毁舍还是轻的,伤及他人才是最不可放任之事。
可引发他们这般争斗的原因,只不过是擦肩而过时不小心撞了一下这么简单。
想到这里,颜望舒目光更寒,凝重的气势让周围的侍从态度更加谦卑,战战兢兢不敢发出一丝响动。
这等小事,竟让他们做出如此失智的行为,失了一名儒门弟子该有的气度与修养,这百余年的教导培育竟都似不曾有过一般,简直就像未开化的野蛮人。即使他们之间平时有一些小龃龉,但也万万到不了生死相向的地步。
看着他们因愤怒而充血的眼眸,血丝逐渐布满眼白,颜望舒眼中闪过一丝狐疑,嘴唇微抿,脸色愈发沉重。
正在深思,一名门人低着头走进这间气氛冷凝的院子,恭敬地向颜望舒禀报姬云霓来访。
一丝不屑自唇角溢出,颜望舒可不会天真地以为姬云霓会忘记自己曾经带给她的羞辱和拒绝,再次登门是想再听一次吗?
唇边准备拒绝的话突然停住,颜望舒想了一会儿,再次看了一眼面前已经失去理智的两个门人,让人将姬云霓领进来。
不一会儿,一道清丽的身影背着双剑,端雅地跟着侍者穿过重重落花拱门,立在颜望舒面前。
“汝有何事。”半点也不想客套,颜望舒背负左手,微微抬高了下巴睨着立在台阶之下的姬云霓,直接进入主题。
对于颜望舒此时轻视不屑的态度,姬云霓呼吸一滞,原本的浅笑差点维持不住。
强自压住心中的怒火,转而看向地上仿佛仇人一般的两人,姬云霓不想再看令人着恼的颜望舒,生怕自己维持不了现在的好脾气:“看来汝有麻烦啊。”
看见二人头顶不同寻常的debuff标识,姬云霓唇角一勾,笑容更加玩味自信:“吾有办法令他们恢复常态。”
颜望舒根本懒得理睬姬云霓,只是想到当年姬云裳的神奇天赋,又看到姬云霓如今自信满满的样子,想看看这个从来默默无闻的“花瓶”能搞出什么花样。
抬了抬下巴,颜望舒好整以暇地站在一旁,示意姬云霓可以自由施为。
背后双剑握于手中,姬云霓舒展双臂,原地转起了圈圈积累剑气。粉色的花瓣在周身凝形,洋洋洒洒,落英缤纷,衬得蓝色的身影更加清丽。
忽然之间,剑气有如江海凝光,身形腾挪轻转间,一闪即逝的粉色剑气带着花影利落地射在两人身上,跳珠撼玉直接驱散不利效果状态。
看着与姬云裳如出一辙的剑舞,颜望舒内心哂笑。
即使二人的动作完全一样,但姬云裳的剑舞带着一股灵动和对生命的尊敬,仿佛为天地生灵跳着最神圣的祭礼祝祷,每每令旁观的他们真心诚意地赞叹,这才年年获得乐部第一的名次,那是实至名归。
而姬云霓完全就是照本宣科,即使看着再怎么优美炫目,但在他的眼中就如东施效颦般不堪入目,甚至连七秀坊普通弟子的剑舞真意都比不上。
当年名动四方的剑舞看来真要成为绝响了,七秀坊修炼云裳心经的弟子又怎能比得过姬云裳?这些年没有一人能习得云裳心经三分真意,就连剑舞效果都相差甚远,却是没想到姬云霓这么个叛徒得到了这份天赋能力。
目光落在散发着华彩的双剑上,颜望舒一下就想明白了姬云霓要杀姬云裳的原因,就是为了掠夺这份神奇的天赋,心中厌恶更甚,瞥开目光不再去看姬云霓,连一个眼神都吝惜:“还算有点用处。”
地上的两人神智恢复清明,想到自己刚刚不理智的行为,顿时吓得纷纷向颜望舒请罪。
没有理会心惊胆战的门人,颜望舒挥了挥手令他们退下,侍者也如潮水般井然有序地退出院落,只余下他和姬云霓二人独处,再无旁人打扰。
等到众人都离去,姬云霓维持的笑容这才散了一些,冷眼看向依旧对自己爱搭不理的颜望舒,忍不住出声讽刺:“怎么?无所不能的颜家主也能恢复他们吗?何不早点出手,还要等吾善后?”
“对于心智坚定之人,这点影响一点用都没有。”
院落陡然宁静,两个人都知道指的是什么。
纤细的手指捋了一下鬓边的发丝,将晶莹如玉的耳垂露了出来。姬云霓轻轻笑着,优雅中带着一分无辜:“但世间大多是心志不坚的人啊。”
深深吸了一口气,颜望舒闭了一下眼睛,握紧了负在背后的手掌,随即看向姬云霓的目光森冷中带着浓浓的愤怒:“吾不会随意打女人。”
“但汝这次是在吾的底线上肆意妄为!”
“怎么,汝还想打吾不成?”姬云霓冷冷一笑,睥睨地看向颜望舒,她不觉得颜望舒如今会是自己的对手。
“是汝干的!”不是疑问,而是肯定,“汝将锁钥打开了!汝可知道这样做的后果?”
“汝有证据吗?空口白牙便想栽赃!”姬云霓梗着脖颈,她才不会承认呢,这件事她还要再利用一下。
“丧心病狂,不可理喻。”颜望舒冷着脸直接挥袖转身,“离开吧!”
“汝会同意合作的。”姬云霓深深看了一眼颜望舒,半点也不在乎他此时的态度,扭头就走,不带丝毫停留。
一名颜氏子弟从九曲回廊后转出,看了一眼姬云霓离开的背影,躬身建议:“家主,其实与姬云霓合作也不是不行……”
“住口!儒门立世宗旨为何!儒门之人何以修身!与妖魔奸邪为伍吾不屑为之。”颜望舒怒上眉梢,冷然呵斥,“不许与姬云霓再有任何来往!”
“同时,族内启动一级戒备,护宗大阵开启,数百年前的邪魔如今卷土重来,大家务必小心谨慎!”
“是。”在场众人战战兢兢,从未见过颜望舒如此严阵以待。
整顿了一番族内躁动的人心,颜望舒来到书房,沉默地坐在书桌之后,面前摊开一张洁白的洒金宣纸。
执起笔架上一支玉管狼毫,在端砚中蘸满墨汁,颜望舒挽着衣袖,笔尖悬停在宣纸之上踌躇许久,不曾落下一字。
仿佛过了数个春秋,在墨汁即将滴落笔尖的时候,颜望舒喟然一叹,一笔落下,随后笔势不再停顿,有如行云流水般潇洒自然:“疏楼龙宿亲启……”
层层白云之上,圣洁的神殿之前立着一名黑袍神明,长长的衣摆铺散在洁白的玉阶石砖之上,如瀑的长发如夜空般深邃神秘,点缀的金色发饰将他衬得更加神秘尊贵。
俊美无涛的脸上无悲无喜,俯视人间的眸中似有大爱众生的悲悯,又似什么也没有,只有无尽的冷漠。
神殿最下方的祥云被更下一层的乌云染上暗色,丝丝缕缕的血红闪电穿梭在密布的乌云之中,那是人世间无尽的业力孽障,连神界也受到一丝影响。
“更加污秽了。”金蓝双瞳中闪过一丝嘲讽与不耐,随后是深深的厌恶。
“武神,汝又生气了。”一团金色的光芒悬在神殿上空,如太阳一般散发着温暖与光亮。
“人世的罪业更加浑浊,这样的人间也值得汝喜爱?”弃天帝抬眼看向太阳神,语气中的轻蔑毫不掩饰。
“大乱之后必有大治,人类总能在灾后重新建立新的家园。这是一种轮回,正如成住坏空。”
“可惜,人类从不长记性。”弃天帝听腻了太阳神的这些言论,“毁灭即新生,让吾重新创建一方世界岂不更加轻松省事?主要的是,还干净。”
太阳神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迟疑地问道:“汝到底是因为人间杀劫将至而感到愤怒,还是因为这件事牵连到了那个小道士?”
弃天帝敛了眼中的神情,看向太阳神的目光愈发漠然冰冷。
“这次天地杀劫又会牺牲何人来弥平呢?”过了好一会儿,弃天帝再次看向下界,唇角勾起了一抹轻笑,似早就料定了结局,讥讽着脆弱又不堪的人性,“或是用这些蝼蚁的命来填平?一人,或万万人。”
太阳神没有说话,这次杀劫牵连甚广,将隐藏在天命轨迹中的四条原不该存在的命运线也扯了出来,并且如同乱麻一般拽进了杀劫,这是一场避不开逃不了的劫难。
是谁有这么大的本事,同时牵出了四条全新的命轨?甚至之前还隐藏了起来?
太阳神从未见过有人能躲过天道同时布下四条变数,只是这四条变数如今已经失败了一半,剩下的两条,一条如风中残烛,随时将断,一条则虚虚地牵系在眼前的武神身上。
“汝又在想什么?”弃天帝皱着眉头看了一眼太阳神,他最讨厌太阳神一副事事在握的模样。
“四条命轨最后的那一条汝打算怎么办?”太阳神的语气轻快中带着调笑,他知道弃天帝肯定明白指的是谁。
抬起手掌虚虚一握,弃天帝笑得自信而笃定:“该是吾的跑不了,这个人间不适合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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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章 人心之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