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想中的愤怒质问并没有出现,四周静得只剩下树叶的沙沙声。
叶沧澜的目光落在远处的天边,似是在等待最后的决裂。
“何必将自己说得如此不堪。”过了好一会儿,流照君的声音才再次响起,低沉中带着隐隐的不忍与心疼,“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们彼此心知肚明。”
叶沧澜带着再也不加掩饰的恶意笑容重新看向流照君,暗如深夜的眸子中是位高者对位低者的轻视与冷漠。从前的包容儒雅如今只剩下隐隐的嗜血与无情,连空气也被他的这一笑染上了些许血腥。
了解?流照君才认识自己多久?竟敢自以为了解他?
将要说出口的嘲讽却在看到那双眼睛时再也说不出口,嘴角的笑容逐渐凝固,最后散在了风中。
“我信你。”紫色晶莹的眸子带着对他自轻自贱的愤怒与心痛,“我信你……”
“若你真如你自己所说的那般玩弄人心,那为什么藏剑的山水会如此清澈?”
“若你真如你自己所说的那般冷漠嗜杀,那为什么这三四百年你却变相地自囚于藏剑山庄,从不过多地与外界接触?”
“若你真如你自己所说的那般对我们从未有过真诚,那为什么又要对我和云裳说出你的底牌,不怕我们因为你可以读心而对你有所隔阂忌惮?”
“叶沧澜,我不是傻子,谁对我好我分得清,谁对我真心我也感觉得出来。你这般贬低自己,又何尝不是在痛恨着自己的从前?”流照君握紧了拳,缓缓闭上了眼睛,胸口凝涩窒痛。
“君子如风,藏剑于心。选择藏剑的你心中也必然有着侠义的情怀,有着世家子弟的风雅谦和。就算你说那都是在我们面前装的,可一个全然都是虚假的面具又怎么可能戴如此久而不被察觉?”
“能装这么久不露破绽,只能是因为你希望自己就是这般的干净温雅。善良与邪恶,哪一个才是你真正的样貌?或许你以为的邪恶才是你的假面。”
“过去往事不堪提,我们还有长久的以后。你就是你,你只是我的大哥、我的亲人,藏剑山庄独一无二的叶沧澜。”说到最后,流照君睁开眼睛,坚定地看向叶沧澜。
就算从前的尔雅温文是假的又如何?自己信自己的心,也信叶沧澜对自己这些年全心全意的体贴照顾。
世人谤他污他又如何?真心只有真心才能交换。叶沧澜对自己的善意不是假的,与云裳仗剑天下不是假的,善待七秀坊的姑娘也不是假的。释放如此多善意的叶沧澜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
愣愣地看着流照君,能够听到心音的叶沧澜自然知道这一切都是他的真心话,越发地不能将嘲讽说出口,只是低喃着,有如梦中呓语:“为什么,你来得这样晚?不,你来得正好……”
苍白的脸上透出一股不同寻常的失落,叶沧澜回过神低下了头,脊背微弯,好半晌才支着额头低笑出声:“谁又不想当世人憧憬的侠者呢?”
“刚来苦境的时候我也是意气风发、挥斥方遒,满心向往着成为大侠君子,因而广结善缘、挥金如土,谁不赞一声年少俊杰?”
“身边的人越聚越多,交往的人也越来越广,心思驳杂者更多。每天耳边吵吵嚷嚷心口不一的声音也让人直犯恶心,我却要硬忍着不耐,露出和善笑容对待这些人,真的好难受。”叶沧澜的声音透着一股千帆过尽的沧桑,这种平淡却是让一旁听着的流照君更加心痛。
“他们或是眼热我独有的剑法,或是嫉妒我无穷的金银,又或是觉得我是个滥好人,好忽悠利用,这些我都忍了,毕竟也不会把我怎么样,也不能把我怎么样。”眸中黯淡,暗色重新恢复成湛蓝,叶沧澜回想当年自己对这些人的真诚,结果回报给自己的全是算计,原来的愤懑到现在也只剩下苍白无味,再提起也没了当年的心情。
“为了让自己更好受,也不相信我的这些‘好友’们会真的对自己出手,我将心音封印了。”
说到这里,叶沧澜的嘴角挑起了一抹古怪的笑容,带着一股凉薄,还有一股无法理解当初那个自己的嘲讽:“也不知当年的我怎么会那般天真,又是那般自信?明明知道这些人心怀不轨,却还是对叵测的人心保持着最后的信任。”
“失去了心音的第三年,一杯酒,将所有的天真和信任撕碎,直白地告诉我这个世界和前世完全不一样。”
“被追杀得走投无路差点丧命,我只能匆忙投奔魔域,低下头成为自己从前所不耻不屑的邪魔歪道。”叶沧澜自嘲一笑,当年的艰险狼狈、生死一线,到如今不过是一句平淡的陈述,“你看,由正道栋梁到妖魔奸邪,只不过一步之遥。后来即使那些心音再怎么听着难受恶心,我都不敢再封印了。也正因为如此,你向我抱怨推演占卜的坑人,我也劝过你不要封印。”
依靠在左手旁的石桌上,叶沧澜原本吓人的危险气势逐渐散尽,凤眼半眯,仰着头看着纷纷落落的蓝楹花,气质又重新变得柔和,如一抹阳光的剪影,温暖而美好:“魔域的生活也没有我想象中的那般糟糕,尤其是我将那一任魔皇杀了,自己当上魔皇后就更轻松了。”
“即使不少魔族看我不爽,但有什么说什么,心情也大多表露在脸上,远没有人族那般心口不一。若不是魔域的环境实在不适合我,我都想一直当魔皇了。”淡淡笑了一下,叶沧澜抬眼看向流照君,眼中的神情氤氲着,也不知这话是真是假。
流照君垂下眼帘,喝了一口手边凉透了的茶。
怎么会愿意呢?由从前人人交口称赞的少年侠客,成为人人喊打的魔族皇者。这种落差的产生不是因为真心诚意想要投身入魔,而是走投无路的被迫选择。即使生活还算顺遂,但谁人能放下心中的芥蒂与不甘?
“当了魔皇没几年,我一身的藏剑功体被魔气侵蚀得厉害,无法再镇压那些怀有异心的魔族,这才席卷了当时魔域所有的好东西跑了,也被我的下一任魔皇,也就是我们一起斩杀的那个记恨到死,毕竟我只给他留了一个穷得叮当响的魔域。”叶沧澜也喝了一口茶,对于自己临走还将魔域打劫了一番一点也不以为耻。
不过说到这里,叶沧澜的心情也不好了起来,眉间蹙起,带着一分厌恶:“只是很不巧,我出了魔域隐居后不久,心魔也出了魔域作乱。我的能力天生克他,导致他那么些年一直不能在魔域掀起什么风浪。如今我退隐了,他可不就赶紧搞事了起来?”
“说来也是儒门倒霉,他们心思最重,很容易就被心魔影响了。等到发现事态不对的时候,苦境早就已经被心魔的魔气影响得民不聊生,儒门更是同室操戈,剑拔弩张,说是烽烟四起一点也不为过。”
流照君想起师兄曾经和自己说到过叶沧澜在儒门的名望,心中已然升起了不好的预感。
叶沧澜不是弑杀之人,甚至之前还算是一名侠义之士,那么当年他一对轻重双剑让儒门胆寒的名声是怎么来的?为什么儒门,甚至苦境三教都对他尤为忌惮?
看了一眼脸色不好的流照君,叶沧澜笑了,仿佛讲的并不是自己的往事,而是一个不相干之人的不堪过往:“原本心魔作乱,我一点也不想插手其中,毕竟当年逼我入魔域的人依旧对我喊打喊杀,说我是邪魔歪道,魔域奸细,我为什么还要多管闲事?而且这件事让我明白,我和他们注定不是一路人。”
“我和三教的矛盾不可调和,偏偏当时情势刻不容缓,只有我能以最快的速度找到心魔,并甄别出谁已经被心魔魔气影响。太学主来到藏剑山庄下了拜帖,说自己愿意化解我和三教的冲突矛盾,并且给予御执令之位作为我儒门身份的肯定,将所有的过往恩怨割裂。”
“御,代表的不只是驾驭马车机关,还有这操纵人心、御下之道。”微微一笑,叶沧澜将手上的茶盏放下,轻轻抚着,“心魔的实力不强,隐匿的本事却很高,针对的又是最坚强,也是最脆弱的人心。被魔气感染影响的人偏偏不自知,行事越发疯狂。我倒是可以一个个驱散,但废的功夫太大,耗费的时间太长,还不能保证他们以后不会再被影响。”
“况且,心中的魔鬼已经释放,单单驱散外因又怎么可能真正恢复成原本的样子?”
“所以我就一个个杀了过去。”眼中的杀意一闪而逝,叶沧澜一点也不隐瞒自己从前的杀业,那滔天的血海他根本不在乎。
————
“不,放过我!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魔鬼!叶沧澜你个杀人狂!”
“不要杀我!我真的错了!我再也不敢耍阴谋诡计了!”
“求你放过他!他只不过是被魔气影响了,已经改过了!那些都不是他的本意,他不想这么做的!”
“别求他!他就是想杀人而已!他早就已经被魔域影响甚深,魔念深植入心!一日魔皇,终究是个魔类!”
————
一声声哀求哭泣,一声声愤怒诅咒,从那之后的每一个夜晚都在梦中徘徊。
叶沧澜眉间隐隐皱起,他用满手的血腥杀孽将从前自己在魔域的过去掩埋,仿佛那样他就依旧是初入苦境时干净纯粹的少年郎,可终究全都不一样了。
这笔交易终究是他亏了,虽然现在苦境中再不提当年的事情,但过去的真的就这么过去了吗?君不见,姬家主对自己的痛恨成见依旧不减?
“沧澜……”流照君不知该如何安慰面前明显心情不好的叶沧澜,对于他的遭遇心痛得无以复加。
为何自己是在五百年后才穿越过来?这五百年间叶沧澜到底还经历了怎样的背叛与痛苦,在他最需要信任的时候却总是孤身一人,从来没有可以陪伴、可以交付后背的同伴。
“哈,我是感激你的,在我快要崩溃的时候,你来了。”抬头看向流照君,叶沧澜的笑容带着一抹解脱和感激,“你的到来让我知道我不再是孤身一人;你的全副信任让我再次可以相信人心;你的善意手软也让我确定,这些年错的不是我,错的是那些居心不轨、自私自利的人,是这个残酷的世界和被这个世界逼着扭曲的人性。然后,我就再次步出了藏剑山庄。”
“既然错的不是我,那我又为什么还要自囚于此?是那些人逼我入魔,是那些人求我铲除祸患。可为什么等我满手血腥解除心魔之乱后,他们又变了一副面孔,说我杀人成性,冷漠无情,魔念深重?无论怎么做,错的好像都是我。”
“哈,所以我不再将这些人当人,我信任的只有你们这些同乡,只有你们和我一样,是受过相同的教育,有着最基本的做人底线。”
眼中闪过一丝浓郁的恨,叶沧澜对如今姬云霓的背叛更是绝不可能原谅:“我将所有的恶意挡在外面,四人中既然注定要有人接触黑暗阴谋,那就由我来吧,反正我也习惯了。我给了你们最好的生活条件,最好的人际关系,也成了你们最熟悉最希望的样子,只渴望你们能始终保持着这份上辈子带来的干净。尽管这份干净迟早会消失,但我由衷地希望这个时限可以来得慢些,再慢些,至少不要经历我所经历的一切苦难。”
“宽待姬云霓,除了云裳的劝说,我也是相信她不会做到这种地步的。”将手中瓷盏捏得粉碎,叶沧澜深深呼吸着,压抑着内心的恨意,“听着她内心翻涌的不甘嫉妒,我一次次警惕着她的反噬爆发,可她却又一次次压制住了自己的黑暗。前世的一切成了她行为的枷锁,约束着她的阴暗,所以我松懈了,甚至再也不以为然。”
“自负人心的我输给了人心两次。第一次我自己买了单,尚可挽救。而这一次,却让云裳为我买了单,再也挽回不了。”捂着脸,泪水从指缝间溢出,在青石地上留下暗色的印迹,叶沧澜带着哽咽感激,“你是拉我出漫长黑暗的一束阳光,让我彻底走出了过往的不堪。而云裳则是我真正重新做回一个人后所有感情的寄托,证明我依旧是个有心的人,一个活生生的人。”
两人沉默了许久,再也没有说一句话,这份过往太过沉重,太过不可触碰,也太过不堪回忆。
等金乌西斜,院内落了厚厚的一层银杏叶,叶沧澜收拾好了心情,重新挺直了脊背,然后站起来去房内看儿子。
流照君犹豫了一下,最后紧紧跟着叶沧澜的脚步进入了天泽楼。
小摇篮晃悠悠地摇着,叶昭睡得香甜,一点也不吵闹,乖巧地让人心疼。
叶沧澜温柔地轻轻推着摇篮,伸手想碰一碰儿子白嫩的脸颊,可最后还是不敢触碰,似是怕自己手上的血腥会沾染上这片无垢纯净。
“无辙迹不能留。”听到流照君紧跟而来的脚步声,叶沧澜眼中狠辣一闪,他才不管什么深情不深情,“锁钥如今在姬云霓的手上,这是她保命的关键。无辙迹明知道姬云霓不干人事却还是选择帮助她,显然已经抛却了底线。”
“不怕愚蠢的敌人,就怕有脑子还没底线的人渣。”叶沧澜轻轻说着,深怕吵醒叶昭。
“这……”流照君有些不忍,私心里他还是想要挽救一下无辙迹,可又明白有无辙迹相助,姬云霓能干的事情太多了。
“历史终将重演。”轻轻喟叹了一句,叶沧澜看着儿子笑了,然后步出天泽楼沐浴在夕阳的余辉中,金色的阳光落在他的身上却仿佛镀上了一层血色。
“你还想一个人承担?”流照君当即眉毛一立,当年他无法陪叶沧澜经历刀山血海,可这次他绝不会再让叶沧澜孤身一人。
“叶昭是云裳留给我最珍贵的礼物。”叶沧澜看到了一道熟悉的玄紫身影缓步而来,自己等待许久的人终于到了,“我不希望你们如我一般生活在黑暗里,你们应该正大光明地走在阳光下。”
“叶沧澜,你!”看到师兄居然来到了苦境,甚至已经到达藏剑山庄,流照君顿时就明白了叶沧澜的打算,愤怒的只想打人,“你以为自己是救世主吗?就算姬云霓真的放出了心魔又如何!邪不胜正,我们联手还怕什么!”
“傻孩子。”
奉有余施展的奇妙术法轻松制住了流照君,法术锁链将他的功体彻底困住,甚至让系统瘫痪。
叶沧澜确定流照君再无反抗余地后这才摸了摸他的脑袋,带着一贯的轻松与大哥哥的亲昵:“其实我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告诉你,譬如为何你师兄会有能让你彻底失去反抗能力的术法;为什么奉有余明知道我的过往,却依然从第一面起就对我信任有加。”
看着奉有余将流照君扶起,叶沧澜的笑容逐渐消失,眼中是看破一切的透彻明晰:“这份杀劫是姬云霓引起的,因果终究要落在我的身上,这和从前是不一样的。”
“而你的劫、你的难在玄宗,不在今朝。”
“多谢。”奉有余看着面前失落的叶沧澜由衷道谢。
若叶沧澜铁了心帮助流照君,即使自己有克制他们的术法,却不可能如此轻松地制住他们。
“叶沧澜,我求你,我们一起去道境吧,不管那些尸山血海,不掺和这些血流漂杵。姬云霓败亡是注定的,我们一起等云裳的转世好不好?大不了一起去中阴界,去忘川篙里寻找。云裳那么爱你,肯定会有执念,一定会一直徘徊在忘川等你。”
“等不到的,也不可能会找到的。”叶沧澜低下头瞥开了目光,不去看流照君的满目祈求,他怕自己会心软,会从奉有余手中夺过流照君,会听了他的话去道境,“等你再回苦境时一切都该结束了。”
“这场梦,该醒了。”
“叶沧澜!”
还有许多的谜题没有解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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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往事随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