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三十四
占云巾坐在手术室外冰冷的长椅上,双膝支着双肘,两手撑住额头,仿佛不保持这么个稳固的三角形支撑的姿势,他整个人随时都会垮下去一般。
呼吸间尽是医院里消毒水的单调气息,但这并不能让他脑子里纷杂的思绪也跟着变得简单。
他的要求其实并不高,只是想让一团乱麻的大脑停一停,但琴狐茫然看着他的那张脸,却无时无刻不在他眼前晃,直晃得他心烦意乱。
数分钟前去楼梯间接电话的江南春信回来了,占云巾听到略有些沉重的脚步声,微微皱了眉,但也没更多的反应,无力感似乎让他变得更加沉默寡言,懒得开口。
直到江南春信抬手拍了他的肩,不轻不重地压在他肩头,故作轻松地安慰他道,“没关系,我们还有时间,再找找,总能找到的。”
“嗯。”
约摸见他还有回应,没傻掉或是顶不住压力昏过去,江南春信松了口气,望了眼手术室上方电子屏幕的时间。
“看来手术比预期的时间要长,这次真的难为玄真君了,协助方面都只能靠远程指导来完成。”
“嗯。”
江南春信沉沉地叹了口气,“别嗯了,你这样闷着我会怕你憋出问题,回头我怎么和龟忘年交代,他升迁前特意嘱咐我、呃不是,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是说你跟我说句话成么?在想什么?或者,你骂我一顿什么的,都成还不行么——”
“嗯?”
就见江南春信又叹了口气,低下头,缓缓道,“对不起,是我劝你不要拴得狐咪太紧,狐咪现在这个样子,我也有责任……”
“没什么,那不怪你。”占云巾这才抬起头来,十指握拳撑着下巴,“还得谢谢你及时找来玄真君,否则琴狐的状况只会更糟。”
江南春信看了看他,见他脸上除了疲惫,确实没有怨怼之类的神色,这才稍稍宽了心,但紧接着又轻轻摇了摇头。
“其实,该说是狐咪吉人自有天相吧。傍晚那会儿离愁谷这边有个医闹,玄真君不得不出面到我们下辖派出所协助,就提早从邻区赶回来了,不然还真不一定赶得上这事儿。”
“医闹?”占云巾皱了皱眉。
“是啊,我刚回家喂完我家喵咪,就在群里看到有人提起这个奇葩的医闹报案,立刻就赶过去了。所以听到狐咪出事时,我正好和玄真君在一起。唉……说来也真是,病人因为嫌弃缝针的伤口有点歪,不好看,就过来闹了,这你敢信么?”
“然后呢?”
“还能怎么然后啊?”
大约是见占云巾感兴趣,江南春信抓准了机会打算调节气氛,语气也特意变得活泼了些许,他不屑地哼笑一声,抱起胳膊续道:
“几个人开始是坚持要见院长的,玄真君也真回来见了,没谈妥。结果闹事的一帮人被带到所里之后,一听我们说医闹是要承担刑事责任的,立刻就怂了。玄真君倒也好脾气,懒得跟他们继续啰嗦。不过我能让玄真君白吃亏嘛!哼,最后他们不光白折腾了一场,什么好处没捞着,还得赔偿医院一笔损失费!”
这倒是江南春信的作风,亏不能白吃,除非他江南春信懒得追究。
占云巾很配合地勉强淡笑了一下,随口敷衍了一句,“那他们肯么?”
“嗯!肯的。别说,一个个答应得特爽快,估计现在钱都已经到账了。就是简直不知他们图啥啊这是,人傻钱多么?”
不,钱再多,也不是拿来这么败的,买点什么不好,就是丢水里还能听个响儿呢。
而人若是真傻的话,又能存款多到不在乎支付一笔赔偿金吗?
摇了摇头,占云巾强行摁下了心中强烈的违和感,然后深深吸了口气,抬头看了一眼手术室门上的显示屏——
下午一点。
“鹿咪啊,”约摸是见占云巾在看时间,江南春信小心提议道,“你要不要先去睡一会儿,从昨晚到现在你都没合过眼,琴狐如果手术结束,我会叫你的。”
“不了,我就在这里等他。”
“哦,那好吧……”
知道劝这一根筋的鹿憨憨没用,尤其是在涉及到琴狐的事情上,江南春信很识趣地闭了嘴,没再说什么。
手术室这一层很少有人经过,一旦没了对话,静谧空间里的每一秒都变得极其有存在感,只有直梯上下行的轰鸣声,勉强支撑着时间该有的流速,在这宛如真空的环境里提供了一份真实。
江南春信抱着双臂倚在墙角,如坐针毡地皱眉看着显示屏上不断跳动的时间数字,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就听长椅上的人轻声说了两个字。
“罢了。”
占云巾说完,倏然站起身走了过来,与他擦肩而过时又停下脚步,郑重其事地道,“手术结束,务必打电话通知我。”
“啊?喂,你这是要去哪儿?休息室在另一边哦。”
以为占云巾终于熬不住倦意,要去休息了,江南春信抬手指了指与之相反的方向,示意对方走错了路。
然而已是走到电梯间门口的占云巾头也没回,只是背对着他摆了摆手——
“去确保你们将来不会因为行贿和评估报告造假,而把自己送进去。”
“哈?”
等江南春信回过味儿,占云巾已是消失在了电梯口,电梯门上方的黄绿色数字一路倒数,降到了负二。
那是地下停车场的层数。
江南春信站在原地挑了挑眉。
自己确实是考虑过的,若以后琴狐完全康复,但又一时找不到证据证明琴狐清白,就让玄真君想办法瞒天过海,买通关系搞个评估报告,就说琴狐脑伤未愈还失忆,暂时没有自我辩护能力,以此争取时间。
通常来说,如果一个人的精神障碍,已经严重到无法参加法庭过程的程度,那么会认为对其进行审问是不公平的,所以到时即使是审判也会因此中止。
这种违法的事儿,江南春信以前想都没想过,不过如果是为了这蠢狐狸和憨憨鹿,他突然觉得自己也可以尝试一下打破规则的那种刺激。
也不知是谁给他的勇气。
只是,原来昨晚不止玄真君,就连这鹿憨憨在当时那种情况下,居然也听出了他没说出口的话意?
“呵,这只鹿怎么这种时候,偏偏就不憨了呢?”
江南春信无奈摇头叹气,可话音刚落,就听手术室的自动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江南春信一抬头,正见玄真君往他这边走过来。
身后,还跟着被众人推出来的诊疗床。
大暑之后的天气,脾气倒是见长,这雨说下就下,风说起就起,乌云还没把太阳的光辉啃个干净,就迫不及待地撒点雨水来凉拌,然后将最后一口日光也囫囵吞下了肚。
一番马路炫技,在吃超速罚单的边缘疯狂试探过后,占云巾稳稳当当地将车停在了社区公园边,向警示带外看守的同事亮过证件,他便被允许进入了场地。
暴雨过后的积水应是刚退去不久,大量从坡道上冲刷下来的泥沙掩盖了老式红砖铺就的步道,一些地砖缺失的地方,还汪着满满的清水。
看来,要将这个案发现场彻底清理出来,估计还需要不少时间。
占云巾并未在原地驻足太久,他目标明确地回到昨晚捞起琴狐的地方,然后掏出手机,熟练地翻出通话记录,摁下了拨号键。
清亮的女声几乎是立刻就响了起来。
“对不起,您所拨叫的用户已关机。Sorry……”
占云巾皱了皱眉。
这是没电关机了?
或是进水故障了么?
于是没等英文提示音说完,他便随手挂断了电话,抬眼环顾四周现场,琢磨着那部手机本来应该存在的地方——
当时电话里是能隐约听到搏斗声音的,那说明对方显然离现场中心不会太远。
而如果有人在附近显眼的地方,很有可能引起在场两人的注意,所以对方所在的位置,必然还很隐蔽。
但这一带实在太寒酸了,就连本该极易生长的低矮灌木,都因为常年无人照料而长得极其营养不良,稀稀拉拉的枝桠像是被狗啃过,怕是连个耗子都藏不住。
而西边的梧桐树种得又太疏,也不利于藏身和隐蔽撤离,所以既要能听到搏斗声,又要能达到藏身撤离要求的地方,就只有——
“呵,是竹林么。”
也不知是做了什么联想,占云巾哼笑了一声,随即走到竹林边缘,蹲下身去查看地上软烂的泥土。
雨后是竹笋高速生长的时期,地上大大小小的笋芽儿从一撮撮红花酢浆草里冒出了尖儿,而酢浆草的茎部被埋得过深,显是原本的土层被暴雨带来的泥沙给覆盖了。
这里的绿化带本就比步道要低矮些,昨晚这里全是水,现在这里全是泥。
“难怪案发至今,都没能找到……”
占云巾沉吟着抬手招了招,随便叫了个现场的小警员过来。
“鹿先生,是有什么需要帮忙吗?”
难得听见这个称呼,占云巾一愣,抬头看清站在自己眼前的瘦弱青年,多少有些惊讶。
“元守默?你怎么在这里——”
“没什么,”青年腼腆地笑了一下,眼神却有些躲闪,“是令公为了磨练我,几个月前就将我调派到基层来了,等过段时间还会回去的……先生若有需要,请尽管吩咐就好,守默必当尽力。”
“哦,那辛苦你了。”
见元守默不愿多说,占云巾便也就不多问,只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来,又指着那片竹林,“劳烦你带几个人,先把这片竹林底下翻一——”
话说到一半,占云巾忽然顿住了。
因为就在他指给元守默的那个方向,隐约有一道反射的亮光一闪而过,占云巾这才发现,似乎有个表面光滑的黑色板状物体,正斜插在泥土里露出了一个小角。
不需多言,占云巾只向旁边一伸手,元守默就很有眼色地递给他一双橡胶手套,随即又很利索地撑开了一只证物带,乖巧地站在一旁等着。
只见占云巾麻利地戴上手套,单手扶着粗一些的竹子借力向前探出身子,小心翼翼地捏着那露出的一角,将东西从泥沙里抽了出来。
元守默抻着脖子看了两眼,“这是……”
“手机。”
占云巾说着试摁了下开机键,确实已经打不开了,于是只得作罢。
然而就在他想拽着竹子站回去的时候,一低头,就见抽出手机后的那个沙坑里,还有一小截儿正在生长的脆嫩竹笋。
想来应是这竹笋生长,正巧将这手机顶了出来。
“呵,你倒当真是和竹子有缘。”
从昨晚到现在一直压在心口的那种憋闷感似乎终于轻了一些,占云巾喃喃自语地说罢,便直起身来,将手机放进了元守默早已撑好的证物袋里,边摘手套边道,“把这手机交给技侦那边去分析吧,越快越好。”
话音一落,就听自己口袋里响起了手机铃声,占云巾手套还没来得及摘完,就立刻满手泥沙地掏出手机接起了电话。
来电的果然是江南春信。
“喂?”
“鹿咪啊,狐咪手术结束了,就是……人还没醒过来,那个……你、你要不要先回来陪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