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三十三
“不放!”
这一声从喉咙里吼出来的话,几乎让在场众人都为之一震,抬着担架的那两位更是手一抖,险些将担架上的人直接掀翻到地上去。
所有人都没见过这样的参天鹿帻占云巾,那向来沉着冷静、八风不动的占云巾,此刻宛如突然失去了神性的仙人,旁人这时才发现,他也不过是一具□□凡躯,也有七情六欲,也会着急到发疯。
占云巾这一声,确实吼得近乎歇斯底里,他声音里没有一丝怒意,但却充满了十足的恐惧,仿佛不这么大声,有什么东西就会留不住,有什么东西就会像细沙一样从指缝间悄然溜走,只剩一把虚无。
许是被他吓到了,又或者肩膀被捏痛,琴狐身体很明显僵了一下,惊慌失措地看着他,那眼神里有不解,有困惑,却唯独没有一丁半点的相识。
“先生……你是?”
琴狐,不认得他了。
那个会向他撒娇,会向他寻求心安又给予他心安,会将他带到人群之中感受温暖,还要给他世界第一好的爱情的人——
不认得他了。
占云巾身形微晃。
方才攻心的急火已被琴狐那四个字浇得凉透,灼烧过的地方只剩下了一撮焚灰,和一个空落落的窟窿。
恍惚间,他突然体会到了琴狐之前对性别分化的那种恐惧——你以为的目标、幸福、圆满,都即在眼前的时候,现实总会及时给你当头棒喝,将你无情地推下断崖,永世不得翻身,最终一无所有。
他虽然还能站在这里,却觉得自己已经与一具行尸走肉无异,是一个死人了。
“琴狐……你、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我……你——”
不是说好了,即使是经历手术,也一定不会失忆到忘记我的么?
为什么这么快,就要食言了呢?
占云巾突然喉头发哽,有什么东西混着冰冷的雨水滑落面颊,他却只是轻柔地伸手理了理琴狐眼前湿乱的额发,嘴角苦涩到发抖。
“你好,我名占帻,字云巾,你以前都叫我鹿巾……我是你的、你的——”
某个称呼在他唇边滚了个来回,占云巾顿了顿,这才一字一停,口齿清晰地将它郑重说了出来——
“未、婚、夫。”
闻言,琴狐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愣怔地看了他好一会儿,随即突然开始奋力挣扎,狠狠捶打自己的脑袋,似是想努力回忆起什么,又或是唤出谁的名字,可惜溢出口的,仍是一声含糊不清的呜咽。
“呜!我——!”
“琴狐?!”
“冷静鹿巾!冷静!”
占云巾刚想制止琴狐的动作,但浑身被雨淋湿的江南春信冒雨冲了上来,把他的手指一根根从琴狐的肩头掰开,又硬塞给他一把雨伞,转头对一起赶来的另一人道,“玄真君!交给你了!”
不需要江南春信说第二遍,玄真君已是将琴狐领到离他们稍远的梧桐树下,那里能避雨,又能比这个案发现场中心更安静些,稍加安抚过后,便开始着手对琴狐做一些简单的定向力和注意力之类的检查。
“交给专业的来,会没事的。”
许是为了防止他冲动再次刺激到琴狐,江南春信心平气和地留在原地,很贴心地陪他一起等,说罢还抬手拍了拍他的肩,示意他手里有未打开的伞。
“撑起来吧,雨下大了。”
这一带的排水系统显然也保持了此地年久失修的统一风格,地上积水已经有了漫过脚面的趋势,从不远处的小山坡上冲下的水夹杂了大量的泥沙,让他们看起来像是站在浑黄的泥浆里。
然而素来洁癖的占云巾居然站在浑水里纹丝不动,像是一尊精致的雕塑,任雨水浇了他一头一脸,他也只是愣然站在原地,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不远处交谈的那两个人。
江南春信看了他一眼,也没再说什么,只默默将人拽到另一旁的竹林下,勉强能遮点儿斜飘的雨,然后沉沉地叹了口气。
“唉,这场雨,把现场破坏得太严重,希望还能找出对琴狐有利的证据来。”
“嗯。”
占云巾目光仍是定定看着梧桐树那边,但总算给了个回应。
江南春信又道,“我相信你,也相信琴狐,但如果没有证据支撑,恐怕很难让总局那边——”
“让他们在周围草地里仔细找找,应该会有一部手机。”
占云巾语气颇为平静,仿佛恢复了往日的波澜不惊,只除了目光还是一动不动聚焦在某只狐身上外,看不出任何其他异常。
江南春信愣了一下。
“什么?”
“给我打电话的那个人,把手机扔在了这里某个柔软的地方,之后就没再动过。他给我通风报信,还特地保持了通话,显然希望我会来,所以手机里,也可能会有一些留给我们的线索。”
占云巾说着,从容不迫地从口袋里掏出湿乎乎的手机,打开了屏幕,将正在通话的电话挂断,然后翻出通话记录后递给江南春信,“打给这个号码,应该能找到手机。”
“靠!”
江南春信给了占云巾一个“你不早说”的眼神,摁了手机上的拨号键之后,立刻抽出对讲机,“一组!去草丛边找找,或是任何可以放手机的柔软表面,可能有手机会响!是物证——喂!鹿巾你给我回来!”
江南春信伸手抓了个空,他如何也没想到,就在自己下指令的档儿,占云巾居然敢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开溜。
不过就是几秒钟之前,梧桐树那边,琴狐在玄真君的指示下转头往这边望了两眼,这鹿憨憨居然就立马有了动作。
提前预判都不带这么快的,简直是心有灵犀。
然而没等占云巾赶到,就见琴狐已是从困惑变成了激动,拼命抓着自己的脑袋,表情痛苦,似是做了很大的努力,才终于得以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蹦出了一个名字。
“……不要!我不要忘记——鹿、巾!鹿巾!”
像是应了这一声得来不易的呼唤,下一瞬,琴狐已是被占云巾拥了个满怀。
等江南春信追到的时候,正看到占云巾抚着琴狐的背,颤抖的嗓音带着点儿沙哑的湿润感,柔声安抚着怀中的人。
“我在,琴狐,没事的……不要勉强……”
“呜!不要!不要让我忘记——鹿!鹿——”
比之先前的迷惘,琴狐显然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他两手紧紧抱着占云巾的肩背,像是要把占云巾肺里的空气全部挤出来那般用尽了全力,不管不顾地抓着他所能碰触到的关于占云巾的一切,像是抓着即将消散的记忆,点滴都不肯撒手。
全然不顾整队人惊异的目光,占云巾伸手抚摸着琴狐的后脑勺,又在琴狐头顶轻轻蹭了蹭脸颊,动作极尽温柔,他仍是用沉静如水的声音,缓缓地安慰道,“不会的,不会的……放轻松,琴狐……”
“啧,”江南春信吸溜了下鼻子,觉得鼻尖有些发酸,索性转移了注意力,也不打算避讳,直截了当地转头问玄真君,“没时间婆婆妈妈,你直说吧,怎么样?”
玄真君皱眉,看着趴在占云巾怀里的琴狐从抽噎渐渐恢复了安静,这才轻轻摇了摇头,如实相告。
“很麻烦,两方面因素需要你考量。”
“说。”
“第一,琴狐的脑部手术确实不能再拖了,他现在已经出现了一些解离性失忆的症状,可能还伴有顺行性遗忘,也就是说,新告诉他的事情,他也未必记得住,说明他的脑伤变得比原来更严重了。”
说到这里,玄真君有意无意地看了占云巾一眼,见后者几乎不为所动,这才又续道,“不过具体怎样,还是要等回到院里后再做评估。第二,你确定希望琴狐以现在这种状态,立刻接受上面的审查或问讯么?”
立刻二字被玄真君加了重音。
江南春信垂了眼帘,兀自思索起来。
就算明河影再有问题,现在也缺少证据链支持,而明面上,被杀的可是一位法医,南域的公职人员。
关于病情,玄真君这话说得已是再明白不过,何况现在的形势确实对琴狐不利,别说局里本就有上官争先整天想着拉琴狐下马,就是正常的审查,以琴狐现在的状态也根本无法应付。最好的结果,无非就是琴狐最后经过司法精神鉴定,免去刑罚,但绝对终身不可能再回到他们的队伍里来了。
以在场这三人中任何一人的认知,都知道这比要琴狐的命还残忍。
“让他入院。”
江南春信斩钉截铁地下了决断,声音却并不大,只确保在场三人能听到的程度,“可能的话尽快安排手术,我们这边也会全力搜集证据,但将来如果实在……算了,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现在首要的,是让琴狐先住院接受治疗。”
挑了挑眉,玄真君约摸猜到了被江南春信隐去的话,但他似是也懒得说破,只含糊其辞地回道,“好,评估报告若是有需要,我也会帮忙处理。那么现在,只剩最后一个小问题。”
玄真君说罢,抬手指了指趴在占云巾怀里,安静得仿佛已经睡着了似的琴狐,“琴狐好像对去医院做手术这件事情非常排斥,如果他坚持,我可能必须要采用强制手段让他镇静,以避免造成更多刺激。家属同意么?”
“呃……”
江南春信有些担忧地看了一眼占云巾那边。
却正看到琴狐乖巧地趴在占云巾肩头,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灰蓝眸子,无辜地看着他们。
那模样有点像是一只被抱在怀里出门的蓝眼北极狐,正好奇又警惕地打量周遭的未知事物。
于是江南春信故意压低了声音,凑到玄真君耳边小声嘀咕,“你当着琴狐的面这么说,没问题么?不会被抵触得更厉害?”
“嗯,他现在应该连我三分钟之前告诉过他叫什么,都已经忘了。”
“哦……”
也不知到底是该庆幸还是担心,江南春信一时语塞,只得转而大声去问占云巾,“喂!那边的琴狐家属?对,说你呢!我们要给琴狐打镇定带他走了,可以么?”
“不用。”
占云巾背对着他们,无甚感情地回道。
随即,就见占云巾轻轻拍了拍琴狐的背,琴狐便从他怀里抬起头,然后微微歪着脑袋来看他,无声寻问。
果然,又忘了……
但是没关系。
占云巾牵起了唇角,眼睛里只有无尽的柔软与温暖,他轻声引导道,“琴狐,你看,有像吧,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前往汤问梦泽的那条路。”
琴狐慢慢地转过头,顺着占云巾的目光,望到了不远处的一小片竹林。
夏夜风雨飘摇,雨中的竹影却仍是挺拔依旧。
竹叶摩挲的细碎声响不同于阔叶梧桐的闷哑,悉悉索索的声音是记忆里的欢歌,可如今聆听它的人,却不知这片欢愉该属于谁。
琴狐愣然看了一会儿,微微蹙了眉峰,眼神犹疑着,又似之前那般迷惘。
“你说……我是谁?我们……要去哪儿?”
雨确实下得大了,有更多积攒的雨水穿过梧桐叶,重重地漏了下来,砸得人身上生疼。
占云巾撑起了手中的伞,任水滴打在自己身上,却将琴狐很好地护到了伞下,他缓缓开口,改去了之前刺激到琴狐的身份,很耐心地一字一字重复给琴狐听。
它平静得宛如寻常对话,仿佛占云巾已是打算好就这样重复一辈子。
“你叫,舒龙琴狐,是我占云巾最好的朋友,我们,要去汤问梦泽。”
琴狐眨了眨眼睛,微笑地看着他,“一起吗?”
“嗯,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