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二十三
“老样子?”
“嗯,对,多谢。”
为了风景秀美,闹中取静,风涛十二楼所处位置略显偏僻,但坐落庄园别墅的矮山脚下,北冥家族的祖上又专门劈出了一条规划整齐的商店街,青砖黛瓦,宽敞明亮,倒是别具一番朴素宁静的古风韵味。
也是个午后散步消食的好去处。
琴狐眼睛发亮地看着明河影接过店老板递来的礼品袋,里面有数枚衬托了绿叶的花形糕点,其上奶白间杂着粉红,中心鹅黄点蕊,煞是精巧可爱。
琴狐当即就扒在店铺的玻璃柜台上走不动路了,对柜台后面隐约受到了惊吓的小老板笑嘻嘻地道——
“好浓的花香诶!鄙人也要!是特别定制的糕点吗?怎么没见柜台展示呀!给我也来一份嘛!那个人会付钱的!”
身为被琴狐盲指都能指中的“那个人”,占云巾无可奈何地笑着摇了摇头,刚要拿出手机准备付款,就被明河影给拦住了。
“噗!琴狐?别闹。”明河影将琴狐从玻璃柜上拉下来,又把手中装糕点的袋子在他面前晃了晃。
登时一阵花香盈鼻,沁人心脾,小狐狸嗅着芳香,直接被牵着走了。
明河影耐心解释道,“这个啊,是风举小时爱吃的一款当地特产,用花影转廊的奇菱花所制,此花特别,经过高温处理而香气不散。不过我尝过,其实味道又涩又苦,也只有香气是它唯一的优点了,所以闻闻就好。”
“啊?”琴狐蹙着眉心,表情遗憾极了,又意犹未尽地使劲嗅了嗅鼻子,“可惜了……明明这么好闻,那为什么不加点糖调味呢?”
“哈,因为加了糖,花香味反而就散了,那和普通的糕点还有什么区别呢?算是奇葩一朵吧。现在比它好吃的零食比比皆是,也只有风举这种恋旧的人才会想它,唉……其实风举也是受伤之后,突然开始怀念起这道美食,从心理学上说,我觉得大概是这熟悉的味道能给风举带来一种安全感,对他的治疗或许有好处,所以经常来买给他……”
明河影说着,声音渐低,神色怅然,显是忆起了不那么愉快的事情。
一旁的占云巾皱了皱眉,“老友?”
“哈,没事。”明河影淡然一笑,又打起精神,从袋子里拿出一枚糕点,作势要递给琴狐,“但我敢打包票,嘴刁如你琴狐,一定吃不惯这个,要不试试?小心别吐出来哦——”
一听说会苦到吐出来,饭前刚经历过一次干呕,到现在还心有余悸,琴狐条件反射地一哆嗦,身体本能抗拒得比脑子还快,人下意识往后一退,却直接撞到了占云巾怀里,紧接着又是一个激灵,整个狐都不淡定了。
“呜啊!那鄙人不要吃了!”
说罢,琴狐夸张地从占云巾怀里一个高蹦起,拔腿就跑,像是只刚从猎人陷阱里脱困的狐狸,惊慌失措,跌跌撞撞。
“哎呀!”明河影见状,慌张喊了出来,“琴狐!小心路面不平——”
“我去追。”
话音还没落,占云巾就跑没了影儿,追着琴狐一把抓了琴狐后衣领。
琴狐被迫捂着脖子停了下来,弯腰一阵猛咳。
“又是这招!咳咳咳!鹿巾!鄙人早晚会被你勒死——”
“别跑!注意身份!”
占云巾说话声极小,但严厉非常,琴狐被震得一个激灵,忍不住悄悄伸手摸了摸肚子。
“呼——你们没事吧?”好不容易追上来的明河影撑住膝盖,喘息着问。
占云巾看了琴狐一眼,转头对明河影道,“没事,琴狐好像不太舒服,我这就带他先回去了。”
然而琴狐显然并不太想背这个锅,刚要开口说什么,就被占云巾在后脖颈上不着痕迹地拧了一下。
嘶——!
捏到腺体了!
酥麻胀痛一齐袭来,那感觉简直不要太酸爽。
好你个占占自喜!
可怜琴狐还不敢叫出声,泪光在眼眶里直打转儿,只得硬憋着颤抖地点了点头,算是认了,还逼真地往占云巾身上轻轻靠,看似弱柳扶风,实则手扁在身后,狠狠在占云巾腰间也同样不动声色地拧了一下,算是报答。
明河影看看琴狐有些涨红的脸色,皱了眉,“啊,这……也好。”
“嗯,那我们就不回楼里了,帮我跟北冥老友说声抱歉。”
“呵呵,没关系,”明河影笑着摆了摆手,又意有所指地道,“琴狐身体要紧,风举不会介意的。”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直到已经上了车,正在回家路上的琴狐还臭着一张脸,跟早上占云巾的脸色有得一拼。
占云巾这才意外发觉,之前没脸没皮玩得挺开心的一尾狐狸,此时竟是难得带上了点儿羞愤,居然喋喋不休地跟他抱怨了一路。
“瞠目狐狸!你那是什么烂理由?你说局里临时有事也好啊!”
“呵,谁叫有的‘孕夫’不注意保护自己?在不平的路面上跑得比兔子还快,再待下去保不准出什么意外,”占云巾开着车,哼笑了一声,“而且明河老友信了,就说明这理由不错。”
琴狐抱着胳膊看着前方的路,自暴自弃地嘟嘟囔囔。
“哼,行吧,孕夫就孕夫,反正揣的是你的崽儿,你自己看着办!”
“嗯,所以我更得保护好我的崽儿。”
琴狐一愣。
在这个方案上,他最过意不过去的,便是将会对占云巾的名誉造成影响,所以即使占云巾已经答应合作,他也下意识奢望知道孩子另一位父亲的人越少越好,虽然到了后期,多半是想瞒也瞒不住,可眼下总归能瞒一时是一时。
占云巾应该也是这么想的才对。
所以琴狐本是以“损失的可是你占先生的名誉”来噎占云巾一下,怎料占云巾这话回得平平淡淡,甚至还有那么几分认真,根本就不是在介意的样子,入耳来还真像是备孕夫夫之间的日常对话。
真实,且温馨。
如果是占云巾的作戏,那可真是逆天炸裂的演技。
琴狐猛然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心脏怦怦直跳,心里某处拒绝着对这话题的进一步深入探讨,可嘴上却不听使唤,眨眼之间,已是诚实说出了在心底里滚了好几个来回的念头。
“小鹿崽儿?”
占云巾显然有些惊讶,用余光看了琴狐一眼,却见那灰蓝的眸光之中闪着的几分迷离色彩,隐约可以称之为期待,于是撇嘴笑了笑,故意逗他。
“说不定是小狐崽儿,不信你摸摸看?”
“唔——”
出乎占云巾的预料,琴狐居然鬼使神差地信了,还依言照做,当真伸手在尚是扁平的腹部抚摸了两下,旋即又似是猛然回神,触了电似的把手缩了回去,然后在副驾驶座椅里蜷起来,转向窗外,只给了占云巾一个背影。
但看琴狐红透了的耳廓,占云巾便知这狐狸是害羞了——
敢情是个纸狐狸,不会害羞那都是假象,一旦疑似认真起来,脸皮厚如琴狐,居然也是会耳朵红的。
倒是可爱。
正握着方向盘的占云巾心猿意马起来,险些就要伸手去摸那红得快滴出血的耳垂,却忽听琴狐叫了自己名字。
“鹿巾。”
“嗯?”
琴狐并未转过来,依旧背对着他,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有个问题,我之前就想问……”
“什么?”
“你都愿意跟我假扮情侣了,甚至愿意不顾名誉来当孩子、呃不是,是假孩子的爸爸……那为什么,不愿意跟我假结婚啊?”
“意义不同。”想也未想,占云巾几乎是脱口而出。
“嗯?什么意义?”
又听占云巾叹了口气,稍顿之后道,“琴狐,结婚是一件很有仪式感的事情。”
“哦……”
言外之意,这种事情是不能被拿来当作一个筹码,或者是一种手段的。
这大概就是自己与占云巾之间最大的不同。
琴狐皱着眉头想了想,把这种不同的原因归纳为信仰差异。
自己是可以把任何事情都拿来为工作服务的工作狂,工作既信仰。他虽然不知道占云巾的信仰是什么,但却知道占云巾是那种搞不好连孩子出生之后,都要先沐浴焚香,斋戒三天,才敢伸手抱一抱自己亲子的人。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对标志两人结为公认伴侣的婚姻,不更加谨慎和虔诚?
某件事一旦被赋予了神圣的意义,那从心理上,它便不允许被轻易亵渎。
所以假的当然不行。
可,如果是真的呢?
琴狐将自己蜷得更紧了些,像是没有安全感的小动物,靠蜷缩身体的本能来保持体温,也更加护住了腹部。
如果是真的呢……
将视线从窗外吵吵闹闹的夏日景色上挪开,琴狐动作极小地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了自己的证件,看着身份证上第二性别那一栏里明晃晃的三个字,心底泛滥起阵阵苦涩——
未分化。
就和琴狐任何其他需要填写第二性别的证件上,所写的一样。
他现在平日里靠玄真君所给的脑伤处方药压制着发情期,且按照计画,假装肚子里这个球儿月份大了之后,江南春信还会给他搞一份短暂的特权文件。
于是他才有了眼下这份像梦一样完美的生活——
拥有曾暗暗发誓要为之奉献终身的事业作为工作;拥有从大学时代起,就一直暗恋的同窗兼同事作为爱侣;以及,虽然就差了那么一点点,他就可以拥有一个象征两人关系的小红本本作为纪念了,但这一点遗憾似乎无关紧要,因为每天每天,只要他一睁眼,从办公室到起居室,占云巾的身影已经充满了他工作与生活的每时每刻,每个角落。
而更甚者,是他可能还有了一个属于两人血脉的结晶……
这些对一个从没有家庭概念的工作狂来说,简直就是命运里额外的恩赐。
但这之后呢?
术后没了脑伤的处方药物,异人案结案后又没了非他琴狐不可的必要性,那么一个确定已经分化了的Omega,要如何被众人认同到可以继续留在这个特殊工作岗位上,与占云巾肩并肩?
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就如同上天赋予舒龙一族的麒麟之才和较晚的分化期同样。
所有的恩赐仿佛都只是为了向你证明,未来的你将要失去的,和永远得不到的,究竟是一份如何美好到能让你为之抓心挠肺、在求而不得的煎熬和不甘之中渡过余生的东西。
它分明就是一杯纯度极高的酒,让人醉时辣爽快活,而醒时痛不欲生。
这不是恩赐,是惩罚。
自己上辈子,难道是毁灭了整个银河系不成?
与自嘲的轻松相对,琴狐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纠结在了一起,他绞尽脑汁地想着自己还有没有被“从轻发落”的可能。
该怎么办?
分化已成事实,手术近在眼前。
如果占云巾是喜欢自己的,那要不要为了至少能维持与占云巾生活在一起的现状,而退让一步呢?
那样就不会拖累占云巾,不用害怕拖占云巾下水,就也不用划下那一道刻意的鸿沟天堑。
然而紧接着,琴狐警觉地抖了一个激灵,内心真实的震颤,却是比这严重得多的地裂天崩——
平生第一次,在内心衡量权重的天平上,自己更倾向于的居然不是事业和工作,而是——占云巾?
垂下眼帘,琴狐深重地吸了一口气,忽然没头没尾地开了口。
“鹿巾,我想先去一趟离愁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