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青森徐徐缓缓。
白昼与夜晚相邻,雪下了又停。
夜幕从群山中缓缓升起,裹着暗沉沉的霞光融化低垂的太阳。
夜色渐浓,飞鸟不惊,山与河流愈加沉默,须臾之间,世界已经安静得是另一番模样。山脚下的城镇却一扫平日的萧条与荒凉,在黄昏隐去存在的那一刻向天空抛洒锣鼓与木料燃烧的喧哗。
你挥挥手,送走再三询问“真的不去吗?”的达也。黑色的家用suv滑入下山的雪路,慢慢与夜色融为一体,直至在视野里彻底消失不见。
透过观景窗,能看到遥远的火光,散落在枯枝间仿佛成百上千颗从天上掉下来的星星,碎成了人间热暖的太阳。
青森地区的年祭习俗不比秋田出名,虽然来都来了你也挺想去看看,但想到最后还要麻烦幸一先生送你们回来,这个念头便很快作罢。
这样一看,选择待在旅馆里焐暖等着看跨年烟花的你和星海光来好像两个留守老人。
“赶紧关了。”他揣着手说,“冷死了。”
合上拉门,煤油苦苦的暖意霎时黏了过来,只是指尖还残留着冬日激冷的气息。
星海光来拐进一楼侧屋的杂货铺,在小包袋的零食区翻翻找找。
你伸手拂开门帘,看着那颗凑在玻璃框旁耸来耸去的脑袋,友情提醒:“酸梅条昨天就吃完了喔,世津子太太说等年节上来才会进货。”
他闻言直起身,眉毛压着被眼皮碾起来的眼睛,发出一声不太高兴的轻哼:“不早说。”
“哎呀,开心点啦。”你从口袋里掏出蜡烛和打火机,朝他晃了晃,“等等给你看个好东西怎么样?”
早先刚来青森的时候,你很难从被窝里爬起来,星海光来对此嗤之以鼻,但也没说什么,反正你是来玩,爱睡懒觉就睡懒觉,爱赖床就赖床,都随你。但这几乎没有通电,信号还会时不时跳成服务区以外,生活在千篇一律的雪里单调得极富规律,时间长了就算让你再睡,身体也会先理智一步发出不服管教的抗议。
睁开眼,困意慢慢在晨光里消散,身体里寄生着的懒虫不翼而飞,再躺下去也无意义。
醒得早,一天便空出更多时间可以消磨。
他担心过你会不会觉得无聊,结果发现你基本上天天都有事可做。
他好奇你都跑哪去了,你停下筷子,露出思索的神色,好像在苦恼要怎么形容才能把自己的行程交代得清楚又易于别人理解。但这也只是短短几秒。你从不会让问句多等。就像回复别人一定得在嘴巴里的食物被清空后。
星海光来注意到这一点是在某天晚上用饭时问起富士山的绝育,当时你刚往嘴里塞了一大口炒饭,听到他说话睁着眼愣了一下,他正奇怪你这思考的表情是在想什么,下一秒就看到被食物撑起来的脸颊如仓鼠进食般飞速鼓动起来。
“我已经约好时间了。”你咕咚一声把嚼碎的炒饭咽下去,看着他眨眨眼,认认真真地回,“三月份,就在吉祥寺站附近的一家宠物医院。”
那么大一口,不噎也是一种本事。
他一如既往地用眼睛发射吐槽。
后来听到捡垃圾这个回答的时候,更是将无语的神色往眼里塞得满满当当。
捡垃圾是什么鬼,是什么鬼啊!
今年青森雪下得满,路况不好,加之这附近本就交通不便,客源稀稀拉拉,临近年末已是除了你们没有其他客人可以招待。世津子太太他们回镇上参加年祭,整个空荡荡的旅馆便只剩下他和你两个活人。
星海光来泡完温泉,慢悠悠地爬楼梯走到三楼。朝南最靠东的房间宽敞,还有个观景的小露台,他拉开门的时候你还没来,便擦着头发把煤油炉点上了。
搬出矮桌,摆好坐垫,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于是又下楼温了两杯牛奶。
三楼全是落地窗,露台上没有灯,望出去只能看到一山暗沉沉的寂静,雪色在月光下变成一种朦朦胧胧的灰调,盖着辽阔的星河。
刚在桌边坐下,一串急匆匆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他追着声音转头,正好看到你顶着半干的头发拉开门冲进来。
呼呼呼的。
什么啊。他往你脸上扫了一圈,嫌弃道,我记得你是去泡汤不是去跑八百米了吧?
“职业运动员有时候也要体谅一下家里蹲的肺活量啊。”你喘匀呼吸,在换气的间隙里发出抱怨。一边扔下揣着的绒毯,一边又给自己穿上外套。
浴衣裹着长款羽绒服,头发半干不湿,你就这样不伦不类地换上室外鞋跑上了露台。
星海光来隔着玻璃喂了一声,你连忙朝他比出不用出来的手势,大声喊着很快就好。
房间里的灯光穿透玻璃,在露台上扫出山毛榉窗格被拉长的阴影,你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把东西掏出来,又手忙脚乱地捣鼓。
打火机啪嗒响了,夜色中,颤动的火光如豆。
不要灭不要灭,你试图用言灵做法,碎碎念着催眠自己手中的火苗,闷头闷脑没有停歇的声音穿透玻璃从窗外传来,加上音节间被冻到的余颤,听上去又可怜又好笑。
然后。
火光突然变得微弱。
一条游鱼在黑暗中亮了起来。
蜡烛、打火机,还有青森无处不在的雪告诉星海光来这是一盏做成了金鱼形状的雪灯,他的眼睛却很难被说服。
面前,烛火烘着雪粒松散的间隙,风有了颜色,光影开始流淌。狭长的尾鳍迎风摇曳柔软,鳞片如振翅般轻轻搏动。
你站在那,鼻子被冻得有些红了,不久前还在冷冷冷的嘴巴伙同眉眼弯出灿烂又得意的弧度,在如同永恒的黑夜中向唯一的观众展示自己的杰作。
漂亮吧?你笑着说,说话间热气攒动。
朦胧的灯火熏柔眉眼,时间在白与黑的交织中扑扇翅膀,星海光来的目光落在那沾了雪的睫毛上,将停驻的瞬间缓缓封存。
嗯。他坦荡地承认。确实很漂亮。
进屋后,你把手伸在煤油炉前取暖,寒意被铁丝网后的火舌一点点剥掉,僵冷的关节恢复了正常活动的灵巧,而星海光来还撑着脸在看那盏游动的灯。
琥珀色的眼睛一眨一眨,动得很慢,是一种很单纯、也很专注的打量。
哪捡来的破烂?他好奇地问。
你评估完手指的活动度,挪到桌边坐下,几欲飘到热牛奶上的视线被原封不动摆正在榻榻米上的绒毯一截。
“嗯……骨架是在五金店里买的铜丝和铁丝,我本来想做成小鸟的形状,后来发现翅膀的材料不够用。”毯子一抖,盖住星海光来的膝盖,你伸手掖了下没拢严实的边角,说,“所以尝试了一下把鳞片做出类似羽毛的质感。”
大功告成。
你拿起马克杯,奖励自己痛饮牛奶。
吨吨吨地干下去大半杯,甜津津的奶味顺着喉咙滑进胃里,你眯起眼,含含糊糊地发出“果然泡汤后就是要喝这个啊”的喟叹。
他低头瞥了眼自己身上的毯子,先是一愣,然后神色复杂地夹起眉毛。
“这是干嘛。”没忍住发出来的嘟囔声里夹带着的情绪因子却很少,只有那双眼还在负隅顽抗。
你笑了一下,很享受他这一刻的表情。
“保、暖。”吐字慢吞吞地顿出回答,你放下杯子,掀起绒毯多余的被角,朝他瞄去一眼,眨了眨,“不介意的话,让我也盖一下?”
话是装模作样地问了,却没有一点在征询他意见的意思。蹲坐光速换成盘坐,又光速把自己也塞进毯子里。
星海光来对你的没脸没皮简直无语至极,他下意识压了下眉毛想发表不满,紧接着想到这本就是你的东西,那声在舌尖蓄势待发的吐槽便在说出口的刹那失去了发作的理由,最终只好被憋屈地替换成压抑着些许不爽地轻嘁。
既然已经决定要做了就不要再问了啊!他没好气地转开眼,把嘴巴藏进蜷曲着手指的掌心,又小声恶狠狠地嘟哝了一句,装死了!
你捧着牛奶,没发出声音,只是借杯沿掩盖嘴角,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笑个不停。
橘红色的灯光从头顶纵身一跃,顺着星海光来的衣襟一路滚落,在腰间衣带和毯边堆出来的褶皱里几经蹦跶,又沿大腿滑向膝盖,然后“啪”的一下,在凹陷的平整里忽然失去动力。
阴影无法凝结,于是四处溃散。
四周山丘崎岖,于是沉默的炉光在此处汇流。
绒毯体面地遮掩着膝盖与膝盖之间数公分的距离,一切点到为止,恰如抖开毯子这个小小的动作里你刻意为之的轻描淡写。
“又怎么了。”注意到你垂下来的视线,星海光来把眼睛一瞥,含着声音问。
你看着他在绒毯下伏起轮廓的膝盖,旁若无人地轻声感叹:“排球还真是一项完全不延年益寿的危险运动啊。”
他立马警觉地拧起眼睛。
“为什么露出这种提防坏人的眼神啊。”你抱怨似的说,“真过分。”
他撇撇嘴松开眉毛,双手交叉插进袖袋里揣着,警惕性十足地盯着你:“你自己心里清楚!”
“哎,好伤心啊。”你似真似假地说着一点也不伤心的话,抬起来的视线重新掉下去。
榻榻米发出被衣料摩擦的声响,你伸出手,将掌心轻轻盖上他的膝头,摩挲了一下。
隔着厚厚的毯绒依旧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在被触碰的瞬间下意识绷住了呼吸,直到供以反应的时间以一秒两秒的流速过去,他才若无其事地在换气间把肌肉变更成一种放松的状态。
但是声音还是在很用力地不满。
“干嘛!”他把话吐出来。
“我老家是经营寺庙的,光来你知道的吧。”你垂着眼帘,仿佛对一切一无所觉,只是以自己的方式摸着他的膝盖,“每到新年,都很忙。拨着佛珠,念着密卷的经文,通过声音和气息给香客求的守护符加持……希望万事顺心啦,护佑修行啦,人类的愿望真的很多呢。”
“新年初谒也是。拍两下手,闭个眼的功夫,我每次都是脑袋空空就结束了,结果发现大家都在心里念了特别多。以前不理解,为什么人总是觉得只要摆出谦卑和恭谨的样子就可以把自己的**包装成祈愿。因为不管是神明还是佛祖,明明都没有义务实现啊。”声音缓缓拨开暖气,自言自语般的呢喃在彼此相触的地方落下来,
牛奶似乎在嘴巴里发酵了,你被这一瞬岔开的神思逗到,抿着嘴角好笑地扬了扬,话音稍作停顿,半晌后又回到这段自己挑起的话题。
“但是我偷学了一点,给光来念念吧?”
没有佛珠,没有经器,没有仪台,甚至都不是一段从主持那正经传承下来的咒文。你闭着眼,循着记忆里清晰又朦胧的音节复述咪咪哞哞,语速轻缓,语调平和。
世界在诵经声中下沉,安静甚至能听到树枝冻脆断掉落进雪里的声响。
星海光来落下目光,用视线拨了一下你不声不响的眼睫,紧巴巴夹起来的眉毛早在不知何时松开了。
手掌放在膝盖上的那一点力道对他来说,实在不值一提,但由他人施加而来的认知因轻飘飘的重量有了沉甸甸的实质。
念完经,他往下瞥了一眼。
“这是什么?”他问,声音听不出倾向。
你含了一点俏皮的笑意:“姑且叫它……身体健康心经?”
“你这家伙还是别取名了。”他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目光在下落的过程中滑过你的脸,接着是手臂,然后是松开力道想要撤离的手。
观景台厅空间宽敞,只点了一台煤油炉,泡温泉激发的暖意在寒风中一来一回褪去,是有点冷的。
顺着视线的移动,琥珀色盖在眼帘下掉下来,在此时此刻,显得很是沉静。
他突然伸手托住你的手心握了一下。
指尖被高于自己的温度挤压,力道很实在却不至于让人感觉到疼痛,只是一种不由分说又转瞬即逝的包裹。
你看着自己的手,眨眨眼,没有动。
挤压感很快消失。
指尖被放开,他收回手,耸耸鼻尖,在山根与眉心之间皱出带着嫌弃和挑剔意味的褶皱,语气略有不满。
还是这么冷。他说。
墙边钟表的分针滑向11,2021年在今天只剩下最后五分钟。
上个月他问你想不想去泡温泉,你说想去,出门当天早起两小时画了个绝对自信直男看不出来花了多少功夫的素颜妆,结果在五小时后天旋地转的冷汗直流中往椅背上抹得干干净净。
世界上没有能焊死在脸上二十四小时不用脱的底妆,你没有能在星海光来面前维持超过一天的体面。
你们站在二楼公共洗漱区的水池前刷牙、洗脸,他对你一字排开的护肤品露出夸张的表情,你一边面不改色地对着镜子抹精华霜,一边往他小腿肚上毫不留情地踹去一脚。
他骂骂咧咧跳开,第二天又一脸匪夷所思地站在你身后看你往脸盆里倒水给没拆开的面膜泡热浴。
女人为什么在大冬天就算冷死也要敷上面膜啊,这一度成为星海光来心里无法破解的世纪难题。
第三天,他试图搞明白冷水和开水的调配比例。
第七天,他自暴自弃后忽然发现了十五分钟与热水之间的完美搭配组合。
于是在一次你超不经意的真诚夸奖后,星海光来开始翘着天才的鸡屁股每隔几天“顺手”往热水里下面膜。
你每次冲动剁手囤一大堆面膜,拆开包装敷到第三片就会后悔。这种症状到了冬天,更是变本加厉。
第十天,你假装玩心四起地分享护肤产品。
第十四天,敷了五天终于察觉到不对劲的星海光来投来怀疑的目光,在无意间发现你另一个小箱子里放的全是临期面膜后瞪大眼睛,忍无可忍地骂骂咧咧,你这家伙果然是装的吧!!
第十五天,公共洗手池的镜面倒映着某位白毛男性面无表情的侧脸,他侧靠在水池边,浑身上下都写着拒绝配合。你撕开包装,啪的一下把面膜糊上去,没对准位置,白色黏糊糊地盖着鼻尖,垂下来的部分被从他鼻子里送出来的气流耸得一翘一翘,灯光昏黄,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压着不高兴的神色,在睫毛洒落的阴影里亮得格外鲜明。
第十七天,他嫌你笨手笨脚,索性将面膜一把夺过。
第二十一天,一分钟前抱着洗漱用具下楼泡汤的星海光来重新出现在门口。喂,他撑着门框不满地皱着眉毛,面膜呢,今天不泡了?
你把视线从手机屏幕上抬起来,已经用完了啊,然后眼睛似有所觉地一眨,光来你该不会已经爱上敷面膜了吧?
他瞬间原地爆炸,哈?谁跟你说我爱上面膜了?!要不是因为你……话说到一半突然刹车,他别扭着脸扔下一声冷哼转身下楼,不知道为什么又自己生起了闷气。
想到这,你撑起下巴藏起嘴角,偷偷笑了一下。
窗外,星斗倒悬,流动着碎光的尾鳍在夜色中舒卷。
视线漫无目的地勾勒着几分钟前星海光来的目光描摹过的轮廓,你没有回他那句话,只是收回手,懒洋洋地打开了一个仿佛毫不相干的新话题,说起自己前阵子载着达也去市里参观博物馆在地面上看到的太阳。
那是一块插着黄色提醒牌的小路,因为正在施工,从双向单行道被改成了限时的单向路段,普普通通的水泥地,普普通通的减速带。
车轮日复一日碾过,在日积月累的磨损中将它们慢慢磋薄,露出混凝土下掺杂着的碎石骨料。
明明没有下雨,下午三点的阳光洒在上面却也像路被覆上一层镀了金的水膜。
光滑、起浆,太阳就在上面波光粼粼地流淌。
那天的马路真的很美啊,你看着他,脑袋躺倒在掌心歪了歪,弯着眼睛,如果光来也能看到就好了。
这么说完,也没等他回话,自顾自闭上眼,装出一副惆怅的样子嘴角噙笑,哎,真的遗憾。早知道当时拉你一起去了。
夜深人静的时候倾诉欲最是泛滥,每每临睡前,他把灯一关,你安分了没几秒,脑袋里又开始风起云涌攒聚话题。
现在,真到了要聊天的时候,你又安静下来。
但这不是尴尬的冷场。
公寓和旅馆,隔断墙和纸质拉门,你会踩着矮凳探头张望他的阳台、将片刻的目光在贴满撒隆巴斯的手臂上停留,他会暴跳如雷地扯开拉门大喊「有完没完还让不让人睡了!」,又在不经意间瞄到你翻滚时被扯松的衣襟后飞速退回去一把将门合上。拌嘴、争吵、闲聊和正儿八经的叙话,你问过他打排球的契机,他好奇过你为什么去了巴西,在那么多被提及过的话题里,不经意漏出来的语气,不发声的停顿,不同语调的气音,你们从中读出对方的故事。
每个人心里都藏着一只静不下来的猫。
它睁着好奇的眼睛,伸出爪子,在空白里留下要命的想象。
那很危险。
那明明很危险。
但星海光来用自己真实又清醒的燃烧照亮空白。
然后在夏天戛然而止的尾巴里,送来了一只猫。
她叫富士山,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只属于你的小猫。
月朗星稀,薄云缠着万里之外的天空,风声依旧凛冽,落在皮肤上的触感依旧严厉,糟心的事情有很多,想不通的事情也有很多,但没有比今天更让人心软的夜晚。
“咻——”
银笛尖利的尾音在空寂的黑暗中擦响,你看到流星从地面升起。
时间似乎在这一秒变得更加静了。
风声放轻脚步,月亮隐没行踪,世界在感官上摁下暂停,然后某个瞬间——
噼里啪啦、啵噜啵噜,天边突然炸开映亮整个山谷的绚烂。
光影明灭,掩去了走兽的窸窣与飞鸟的惊啼,在漫山遍野的白中被映得鲜亮璀璨。
你看了一会儿,转头弯了弯眼,对星海光来说:新年快乐。
他一动不动地盯着你的脖子,琥珀色的眼瞳里敛着窗外此起彼伏的火光,在某一刻,眼睫一个回神般的抖动。
嗯。新年快乐。他说这话时眼睛依旧粘在下面,声音含着鼻腔的共鸣,让回答听上去很像潦草的应付。
奇怪的是你并没有感受到敷衍。直到颈间皮肤蓦地从某种未被察觉到的紧贴感中解放,你愣了一下,才发现是他伸手勾掉了绕颈的发丝。
“你是小孩子吗?”他没好气地吐槽,“到底怎么吹头发才能吹出这种choker款啊?”
被解开的头发在胸前垂落下去,用边沿蹭过皮肤,那细小的痒意随着天际盛大的火光暗自在身体里怦然起伏。
你想到公寓里那尊粗刻了五官的雕塑像。
想到前几天自己起床下楼时撞见他和达也两个人蹲在鱼缸边交头接耳,熟悉的白色脑袋在一声舌尖的踉跄后一转,用忍无可忍的神情疯狂跳脚,似在反驳。
至于说了什么,你站得太远,除了自己的名字以外都没能听清。
“啊、糟糕。”你垂下眼,突然自言自语,“好想喝酒。”
“哈?大晚上的说什么呢!”
“酒本来就是要晚上喝的吧?”
他瞪圆了眼睛:“你这个语气到底是在理直气壮些什么啊!”
你抱着膝盖蜷起来,伏在上面把头一歪:“但新年喝甘酒不是这边的习俗吗?”
他不说话了。
膝盖与膝盖之间维持的沟壑被这个动作不动声色抹去,毯面隆起,绷得很紧。
你想了想,凑过去:“每次说到这个你反应都特别大诶,到底是因为职业运动员对酒精深恶痛绝,还是因为单纯不喜欢酒啊。”
“除了酒鬼谁会喜欢一级致癌物啊!”
感受着映在脸颊上的火光,你把脸在臂弯里埋得更深,只偷偷摸摸露出一双眼眨巴眨巴看他:“那我是酒鬼?”
他发出一声冷哼:“你本来就是。”
这个调调听上去还怪可爱的。
“你这家伙说谁可爱呢!”
“啊、我不小心说出来了?”
他的脸一秒变黑,你立马见好就收,没过多久就注意到他竖起来的毛又慢慢回归了平常状态。
“光来脾气确实很好啊。”你发出感叹。
鉴于刚刚从你嘴巴里吐出来的糟糕内容,他闻言立马满脸警觉地夹起了眉毛。
过度反应的星海光来先生活脱脱是只在地面上蹦蹦跳跳的小鸡,稍有一点风吹草动就会蓄势待发地开始噼里啪啦。
你曾被他突然不买账的冷脸凶到过,以为那是对你自以为是的当头棒喝。
其实在那时候,正常来说都会寒暄一句「最近没看到星海先生呢」来引出话题,但「比赛怎么样」有些明知故问,「很精彩的比赛,真是辛苦了」又显得自己对他过分关注,说到底自己只是一个邻居,这些话不经意间窥探了他的生活,又到底算不算是一种越界呢。
你这样想着把话咽了下去,结果发现他不高兴的点不是被问,而是没被问。
为什么不问?你看到电视了吧!看到我身上贴的撒隆巴斯了吧!
明明平时和不熟的邻居寒暄都会记得问一嘴上次对话时对方不经意提到的小事,为什么到我反而什么都不问了!
星海先生星海先生的,一口一个敬语,你就是这样尊敬别人的吗!
冷着声音的臭脸是鼓起来的虚张声势,本质上就是个想要被关心又不好意思表现出来的别扭小孩。
只要把他哄好了,别说一顿炸鸡,就是顿顿炸鸡,星海光来先生也只会嘴巴上骂骂咧咧着就知道吃垃圾食品然后一脸暗爽地掏钱。
你原以为他是个偶尔会展露孩子气一面的大人,其实他从始至终都只是个里外如一的简简单单的幼稚鬼啊。
意识到这点的一瞬间,世界焕然一新。
“达也前阵子还说光来脾气差,真是没眼光啊。”你弯弯眼睛,“明明光来怎么样都不会生气的嘛。”
“什么叫怎么样都不会生气啊!”他拧着眉毛抗议,“别把我说得像个受气包一样好吗?”
你认真思索了一番,觉得他严格来说应该是「出」气包。
“咬文嚼字半天结果不还是一个意思?”
“哪有,形象上不一样。”
“不一样个鬼!”他鄙夷地睨来一眼,“我发现你嘴也是挺硬的。”
我怎么嘴硬了!你自己炸毛的时候什么样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你瞪大眼睛,没忍住打了他的肩膀一下,手掌隔着衣服拍在肌肉上,因为半路理智回笼下意识收住了力道,声音回荡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反而比实打实拍下去更加响快。
两相对视,没有人说话。
他皱着眉神色间满是你到底在做什么啊的狐疑,你蜷着手不知道该不该藏匿罪证,一时之间脸上做错了事的心虚和一戳就破的理直气壮来回交替,至少在星海光来看来精彩纷呈。
“抱……歉?”你一边观察他的表情,一边往外吐字,干笑两声,“你看,就算这么打也不会暴怒,光来就是脾气很……好嘛。”
他表情瞬间变得非常微妙:“不是……就这点力道也叫打人吗?”
你迟疑道:“……但是听上去很像?”
“那也只是听上去响而已吧!”他受不了似的大声吐槽,“你对自己和暴力都有什么误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