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端烧很美味。
那顿晚饭你们是和世津子太太、幸一先生还有达也一起围着待客厅里的地炉一起吃的。
自在钩吊着上了年岁的铁锅,底下是提前燃好的炭火,你们进来的时候鱼杂汤已经噗噗滚成了奶黄色,味噌发酵的醇厚豆香融着鳕鱼的鲜甜,被辣而不辛的白胡椒一发而散,把卧在汤面上的白菜和碎葱段蒸出一股独特的香气。
幸一先生笑呵呵地招呼你们找垫子坐下,在炉旁斜斜插入串好的岩鱼和菌菇,只在表面撒了一层薄薄的盐。
他来接你们之前去渔港买了鳕鱼,虽说为客人提供美味的餐食是旅馆应尽的义务,但他们给你的感觉更像是在用心招待来自己家做客的小辈,眉目间有着暖融融的和蔼。
山野天然的食材和临港新鲜捞上来的海鱼,不需要复杂的调味和高超的烹饪技巧,只是一点点盐,一点点胡椒粉,再加上一点点醋,就足以提炼出最原始最美味的鲜香。
达也分餐具,星海光来顺手把你们俩的碗筷接下,却没有递给你。
“汤喝吗?”他朝你询问似的一抬眉毛,得到回复后又用它作出收到的回答,那双眼转开,极其寻常地将目光落进锅里,洗旧了的木制汤勺在里面挑挑拣拣,翻出豆腐、白菜、萝卜、鱼肉和鱼白,最后浇上八分满的汤汁,再次抬起来的时候,一碗物料满满的迷你鳕鱼杂锅已经放在了你的面前。
“烫,先放着。”他说。
然后给其他人也盛一碗,最后才是自己。
三代同堂,又不是亲戚,能聊的话题实在不算多,但当你晚上躺在被褥里回想起这顿晚餐,发现它居然还是称得上其乐融融。
即使中间发生了一点误会,比如世津子太太以为你是星海光来的小青梅,也不影响你的观感。
他以前在电话里老是你来你去地称呼对方,你直到那时才知道原来他喜欢的人拥有那么好听的名字。
还记得当时世津子太太发现自己认错人后面露歉色,虽然她自责自怪了一番,但这件小插曲还是让火炉边蒙上了一层似是而非的微妙氛围。
世津子太太,月见雪小姐,你,以及把这些人物串联在一起的星海光来先生。
自己明明一直以来都是旁观者角色,但世津子太太无意为之的一声错误称呼,让你在不经意间忽然反应过来:原来在别人眼中的你和星海光来是这么回事啊。
你低头看了眼汤碗里浮出来的豆腐,其实心里没有出现任何值得一提的感触。
只是后知后觉地恍然小悟,喔,这样啊。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根本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你捧起碗笑哼哼地喝了口汤,自顾自开心:“被说得一下子年轻了三岁!”语气里掺了一点点星海光来式的得意。
与实际年龄不符的幼稚窃喜冲散了上一秒还僵紧着的空气,木炭哔啵地蹦了一下火星,还没来得及溅到炉边就已经熄去踪影。
世津子太太一下子松了口气,而星海光来笑了。
达也眼睛一动,扫扫奶奶,又扫扫星海光来,最后端着碗凑到你身边:“我之前就想说了,姐姐你的姓很少见,但和名字组合在一起超级无敌好听诶!”
你眨眨眼,一时没想到要怎么接话,倒是星海光来一边嚼着香菇一边翻了个听不下去的白眼,很不屑地小声蛐蛐,嘁,马屁精。
晚上你们各自躺在被窝里隔着拉门睡前闲聊。灯早已熄了,只有煤油炉在窗下幽幽亮着橘红色的温润火光。
为了防止中毒,窗开了一条小缝透气。
窗板上悬,冷风灌不进来,睡在被窝里依旧很暖和。
老式木质结构的房屋,不怎么隔音,在万籁俱寂的夜里偶尔能听到积在树梢上的雪堆因树枝不堪重负,被风吹倒重心,扑通一声掉下来的声音。
雪山漫漫,天地间唯有月色,和屋檐下并不张扬的火光。
昏沉沉的黑遮蔽视野,却撤去了舌尖的枷锁,藏在谁也看不到彼此的拉门后,明明有所阻隔,又好像一切都脱了缰绳,足以飘起来,在雪原上飞荡。
你说温泉,说从二楼望下去秃毙的群山,说苹果,说青森慷慨又安静的冬天。
寒意抽干水汽,一颗星星掉下来,又很无所谓地在雪地里踩了两脚,一个小小的动作里两种相似又截然不同的广袤碰软了边界,踩下去只是沙沙作响。
被过滤后的白噪音。
那就是星海光来发出来的声音。
闲聊的话音不密,停顿疏疏落落,偶尔还会有一段话题结束谁也不说话的空白。你知道拉门的另一边是一只休憩中跳跳走走的小鸟,不出声,不是无话可说,主动搭腔,也不是终于在林地里找到了最为好看的树枝。
空白就是空白,空白之上,没有那么多附加而来的意义。
关于白子的话题终了,拉门那边传来布料和衣物相互摩挲的声音,部分声音伴随着体位变换被轻轻闷着沉底,只有一部分漏在外面,轻巧地响着。
他也许伸出手交叠在脑后枕着,也许打量着天花板上的暗纹,又也许、只是无所事事地睁着眼。
可以说的话好像都说完了,你想这也许是一个该把晚安再说一遍的时机。
这时候,他突然没话找话似的问了一嘴你窗开了没。
“开了啊。”你略带鄙夷,“刚刚不是当着你的面确认过了吗。”
星海光来一哽:“……那我再确认一遍怎么了?”
被窝暖和得发热,你把手伸出来,塞进被子与珊瑚绒薄毯之间温度刚刚好的夹缝放在肚子上。
“虽然今天来的时候给大家添了很多麻烦,但我作为一个比星海先生大两岁的人在生活常识和生活自理方面姑且还是绰绰有余的。”你试图纠正他对自己的错误认知。
他扁着嗓子回了两声是,尾音拖得很长,敷衍得不加掩饰。
才起的话好像又说完了。
现在是说晚安的时机吗,奇怪的是这会儿你心里又不再想这件事了。
望着天花板上煤油吊灯被黑暗晕开的轮廓,掌心被闷出来的热缓缓散去,只留下珊瑚绒微凉的柔软质感。
半晌,你说,不知道富士山有没有想我。
他说那家伙估计现在好吃好喝结束了在美美睡大觉吧。
真扫兴啊。
但说实话,猫就是这样很没良心的生物。不像狗。人与猫之间的关系,永远单方面地倒向前者离不开后者,人类在小猫咪面前永远一败涂地。
你知道,所以你也只是在心里不满地嘀咕了一句,发不出再多牢骚。
没有声音掸弦,空气就像没了拨子的三味线,煤油微微发苦的气味静得很清晰。
啪。是雪块掉下来碎开的声音。
“星海先生啊。”你又出声喊他。
他似是撇了一口气,先是回了一声“嗯”,紧接着褪去鼻腔共鸣的含糊,吐出:“……干嘛。”
也许是拉门、雪和倒计时的时间给人一种被包裹住的安全感,又也许是这里太静衬得你脑海里不断倒带重播的记忆很吵。
话音在初来乍到的青森夜晚重振旗鼓,你张口,便自然而然地从舌尖滑出来。声音垫着薄薄的灯光,说今天还是给你添麻烦了,说真不好意思。
“嘁。”你不久前发送出去的鄙夷被他用一声「还以为你要说什么结果就这」的鼻音原样送回来。
“不好意思的点在哪里,”拉门那头的星海光来耷拉眼皮,简直懒得吐槽,“晕车又不是人能自己控制的。”
你说,感觉那有点丢人。
他扭头看向你,面露怀疑:“如果是指形象的话,你是不是忘了自己大半夜拎着便利店的袋子像流浪汉一样蹲在公园里哐哐喝啤酒这件事?”
“?”
“还有爆炸蓬松的粉感会后脑勺。”
“?”
“蹲在马路边守着无处安放的采购品灰溜溜的只差啪嗒啪嗒掉眼泪。”
“?”
“扔垃圾时头发只是随便用发夹夹了一下吧。”他对你不能见人的切片堪称了如指掌,“每次后脑勺都会飞出乱糟糟的杂毛。很难不让人怀疑上辈子不是个鸡窝。”
语气里的嫌弃因为不加掩饰显得格外真实,你听不下去了,在被窝里一个转身趴下去,手臂撑着支起上半身,面朝拉门方向压着嗓子崩溃地喊:“……头发乱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反正你只是出来扔个垃圾吧。”
“而且我没有只差啪嗒啪嗒掉眼泪!你是哪门子的小狗滤镜!”你咬牙切齿地说,“我那叫人气到一定程度反而什么话都不想说好吗,谁会因为被迫参与了前男友和现任的狗血剧而觉得难过掉眼泪啊!”
“喔,是吗。”
“……好吧,就一点,不过那也是因为我拖着不还购物车,管理员阿姨的眼神太恐怖了!”
“喔,我信了。”
你深呼吸一口气:“事到如今大晚上对我公开处刑真的有必要吗?”
“那还不是因为你事到如今才意识到形象管理这件事。”他很是无语,“在意它的时机也太晚了吧。”
煤油炉的火光不烈,比起光源,更像是一盏摆在榻榻米上的夜灯。
色调是厚重的橘红,闷出来的光影在暗室里边界并不分明,尽管如此,隔着薄薄的老式拉门他依旧能看到你在上面映出来的剪影。
从平原到丘陵,最高的树又在瞬间翻转倒下去,顶出面积更大却平滑的高原,沿着重力的线条向下滑坡。
——你是伏在屋檐下的另一座小山。
他的脑海里突然冒出这个比喻,紧接着思绪回笼,下一秒浪漫的遐思从最高点急转直下。
——就是可惜,山峰处抛出来的是石头般的脑袋。
他把脑袋转回来,天花板上盘旋的木纹印出模糊的黑色线条揉乱视野。
像你披散在条纹浴衣上半干的头发。
他枕着自己的手掌吸了一口气,闭上眼。
那双被你形容为精神小鸡的琥珀色双瞳被掩了起来,隔着一层薄薄的眼皮,被热煤油熏懒了的气温拂过皮肤下隐藏的血管脉络。
尽管微不可闻,但那里流淌着和其他地方同样流速的搏动。
吸进去的一口气被悄无声息地吐出来。
他说,你是不是对自己有什么错误的认知啊。
每一个音节都被某种熟悉又陌生的语调撑得饱满,那是抵抗与吐槽此消彼长的声音,带着冬日低温降过的噪点,在微微泛苦的暖意中肆意展开,最后四仰八叉地落进你的鼓膜。
一字不落。
“你在我眼里压根就没有拥有过形象这种东西好吗?”他没好气地补上这句话。